花溪沉铃录
第四章 红颜薄怒 浪子情深
    小店之中,静得令人毛骨悚然,仅存的一盏油灯亮著枣核大小的一点微光,摇曳不定,
照著苏碧琼苍白的脸颊,也照著盐枭狰狞的面孔。
    两人之间的距离越缩越短,盐枭仿佛一头巨大的黑熊,苏碧琼却如一只羸弱的小羊。她
前有大敌,后为墙壁,身临绝境,仓惶中更是无计可施,只得强壮著胆子道:“你……你敢
胡来么?”
    盐枭冷笑道:“胡来?嘿嘿,那得看你听不听话了。”说著,挥手一抓,十指如钩,直
向苏碧琼抓来。
    这一抓使力极轻,生怕这姑娘经受不起,哪知手掌碰到苏碧琼肩头,只觉她顺势一带一
卸,虽无劲力,所用招式却是一招“雁斜掠”,跟著移肩转身,纤腕一抬,十指状若托莲,
这一招“翻云扣”,也使得分毫不差。
    这两招是正气府家传小擒拿手中的精妙招术,盐枭焉能识得?眼见对方出招手法精奇,
不禁大吃一惊,正气府三十六路小擒拿乃是武林中一等一的功夫,苏碧琼虽然无甚功力,摆
出来的架子却是分毫不差,常人看了也不觉什么,盐枭这等行家却知并非易与,当下将手掌
缩回,向后退了一步。
    苏碧琼一矮身,从盐枭身侧抢过。她自幼在正气府长大,父亲是武林中一代宗匠,师兄
亦是江湖中青年一辈的翘楚,平日耳濡目染,自然也学会了三招两式。此刻一轻施展,居然
立奏奇功,登时信心大增,右臂一起,食指伸出,疾点盐枭胸口的“膻中穴”,噗的一声,
点个正著。但手指触处有如铁板,只觉指尖奇痛,连手指也险些折断,不禁“啊”的一声呼
叫,再不敢出手,拔腿向店门跑去。
    盐枭出奇不意被点中穴道,吓了一跳,随即发觉对方内力平平,毫不足惧,顿时放下心
来,大喝道:“往哪里逃?”顺手抄起一把椅子,运劲掷出。
    苏碧琼耳听呼呼风响,吓得往地上一伏,椅子从头顶急掠而过,砸在墙上摔得粉碎,疾
风刮得颈中生疼。
    趁此机会,盐枭大步抢到铺门站定,冷声道:“你武功是谁教的?是什么家数?”经过
刚才的一招交手,他已看出苏碧琼武功虽然低微,招术却非同小可,显然出自名门,因此语
气中已无傲慢轻视之意。
    苏碧琼惊骇之下,方寸大乱,张大了嘴,却一个字都说不出。
    这时,忽听得店角传出一个声音:“盐帮的人几时吃了熊心豹子胆,连正气府的千金都
敢动,失心疯了么?”随著话音,从倒塌的柜台后慢吞吞站起一个白发老人,斜眼睥睨著屋
中的二人,冷笑不语,竟是店中的老掌柜。
    盐枭想不到屋中还藏有旁人,登时吃了一惊,再看这老掌柜虽然形貌落拓、衣饰寒酸,
但偶尔眼光一扫,锋锐如刀,只是这霸悍之色一露即隐,又成为一个久困风尘的潦倒老人。
盐枭不禁倒吸了一口冷气,口中却道:“阁下是什么人?何出此言?”
    老人淡淡说道:“亏你行走江湖多年,连正气府名震天下的三十六路小擒拿都看不出
么?就凭你们几人的本事,给人家提鞋都不配,这事若传到‘紫面少君’谷正夫耳中,怕不
要了你们的命。”
    盐枭哼了一声,冷笑道:“你吓唬谁?我闯荡江湖十几年了,什么样的风浪没见过?想
放倒我,只怕没那么容易。”
    老人摇头叹道:“此时此刻,你还吹什么大气?且不说谷正夫威震江湖,自然胜你万
倍,就是这女娃娃再多三成内力,亦能将你置于死地。”
    盐枭初时听老人如此说,极是恼怒,但越想越觉心寒,自忖:“他的话一点不错,这女
子若有三份内劲,点在我胸口的一指便能要了我的命。”想到此处,不由得出了一身冷汗,
口中却强辩道:“一派胡言,盐帮与正气府虽同在江南武林,却井水不犯河水,谷正夫为何
要与我过不去?”
    老人道:“盐帮势力遍布苏浙道上,你们去哪里发财不好,偏要欺负到正气府苏大小姐
头上,岂不是自寻死路?”
    盐枭奇道:“正气府苏大小姐?什么苏大小姐?”
    老人向苏碧琼指了指,道:“这位便是苏春秋老府主的掌上名珠,苏碧琼苏大小姐,你
将她欺负得还不够吗?”
    盐枭“啊”的一声,惊得面上失色,但一瞬之间,便恢复了常态,笑道:“她是苏碧
琼?笑话。谁不知正气府苏大小姐内秀外娴,知书达理。嘿,可她却深夜和一个江湖浪子外
宿不归,跑到这里杀狗啖肉,哪有一点儿大家闺秀的样子?再说,今夜苏老府主为女儿大摆
生日庆宴,咱盐帮大龙头还备了一份厚礼相贺。她若真是苏碧琼,就应该在正气府中,却不
是在这里。”
    此刻,苏碧琼当真是有口难言,自己怎么都无法解释清楚。她眼中的泪水盈满长睫,空
自焦急,却无可奈何。
    老人依然不紧不慢地说:“老夫不打诓语,你信也罢,不信也罢,待到大祸临头的时
候,别忘了我曾提醒过你。”
    盐枭见老人语音从容,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心中也无法断定此人的话是真是假。倘若
这女子真是苏碧琼,自己岂不是惹下了滔天大祸?但对方若不是苏碧琼,自己就此罢手而
去,面子上终究过不去。一时举棋不定,不知该如何是好。
    老人又自言自语道:“今日之事传了出去,纵然正气府不与你们一般见识,只怕盐帮大
龙头也饶不过你。若将我换作了你,还是尽快料理一下后事才对。”
    盐枭又惊又怒,心想此人之话只要有一分是真,自己的人头便危险了,暗忖一不做,二
不休,你既然把话挑明,索性将你二人尽数杀了,人死灭口,也免得留下祸根,言念及此,
不由得眼中露出凶光。
    老人见他突然面目狰狞,便知其意,面上却丝毫不惧,淡淡说道:“你眼下命在旦夕,
老夫指点你有两条路可走。第一条,立即将我与苏大小姐杀了,人死灭口,任凭正气府手眼
通天,谁又猜得出是你下的手?”
    盐枭心中正在盘算这件事,听得对方一语道破,凶焰大炽,心道事已至此,唯有你死我
活一途。当下他双拳紧攥,身形一张,作势就要扑出。
    老人见状不惊,踏上一步,朗声道:“阁下既然要伸量于我,那只有舍命陪君子了,
请!”
    一个“请”字说出,他腰背一挺,一股锐气直冲而出,随后左足一点,喀喇一声响,脚
下方砖齐碎。这一蹬之力好不骇人,不单著脚处的青砖被他踏碎,连邻近的四块方砖也被这
一脚之力震得粉碎。
    盐枭一见,仿佛一瓢冰水当头淋下,杀气立敛,忙道:“晚辈绝无冒犯老人家之意,您
不可多疑。但不知您说的第二条路是什么,还请开恩指点。”
    老人听他口气软了,慢吞吞地找了一把椅子坐下,说道:“第二条路,那就须得阁下屈
尊陪罪。以苏大小姐的雅量,自然也不会为难你一个粗人。老夫与贵帮大龙头尚存几分情
面,届时替你讲些好话,便将此事揭过去了。日后行走江湖,大家依然不伤和气。”
    一番话只把盐枭听得心花怒放,急忙深深一揖,说道:“若得老人家在大龙头跟前美言
几句,晚辈永世不忘老人家的恩德。”
    老人道:“我已一大把年纪,也不缺你这些礼数,罢了吧。今日苏大小姐却被你欺负得
狠了,还不赶快赔罪。”
    盐枭此刻已对苏碧琼的身份深信不疑,暗想自己今日惹下的祸著实不小,若不赔以大礼
谢罪,只怕不能消却苏碧琼心头之气。于是,他赶忙走上两步,双膝一弯,跪倒在地,磕头
道:“我们糊涂该死,被猪油蒙了心肝,累得苏大小姐受了惊吓,真是猪狗不如,只盼您念
在不知者不怪,放过我们这一遭。”
    苏碧琼刚才还见盐枭气势汹汹,这时忽然跪地拜叩,大出意料之外,慌得向旁边一闪,
不受他的大礼。
    盐枭连磕五个响头,咚咚有声,跟著从怀中拔出一柄牛耳尖刀,双手捧著,沉声道:
“苏大小姐若不放我一马,江湖中亦无我的活路。左右都是死,索性奉上此刀,请你赏我一
个痛快,终也落个全尸。”
    苏碧琼望著明晃晃的牛耳尖刀,吓得心惊肉跳,向后连退几步,颤声道:“不……
不……你快收起来……”她哪里见过这阵势,早已乱了手脚,只得将求助的目光望向老人。
    老人叹了口气,对苏碧琼道:“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看在他已认错赔罪的份上,
你便饶了他这一遭吧。”
    苏碧琼本无主意,当下依言说道:“我饶过你这一遭,你快把刀收起来吧。”
    盐枭大喜,站起身来,又向老人深深施了一揖,大声道:“多谢老人家美言,日后有用
得著我的地方,只管吩咐一声,我兄弟刀山火海,万死不辞!”说完,他身形微晃,飞步出
了铺门,没入漆黑的夜色之中。
    苏碧琼心头有一句要紧话要问盐枭,只是一直没有机会开口,这时刚要询问,哪知他说
走便走,竟无片刻停留,吃了一惊,急忙追了出来。
    那盐枭走得好快,待她追出,已在十余丈外,顷刻间便消失了踪迹。苏碧琼暗暗叫苦,
眼见追赶不及,只得回转。
    老人见她垂头走回,微微一笑,道:“苏大小姐心头不畅,想必是想知道你那位同伴的
下落吧。”
    苏碧琼一听,心头突跳,她已知道这位老人定然是游戏人间的风尘侠隐,眼前顿时闪过
一线希望,盈盈施了一礼,恳切地说:“老伯,您若知道他的下落,烦请告知。”
    老人站起身,道:“你想见他就随我来。”说著走出小铺。
    苏碧琼随后跟出。
    老人挥了挥手,领著苏碧琼绕到铺后,拐进一条小巷,只见巷中停著一辆三马拉的乌篷
车。他上前拉开车门,回头对苏碧琼道:“上车吧。”
    苏碧琼问道:“去哪儿?”
    老人却道:“别问。你只管随我去,少时自会见到他。”
    苏碧琼心中虽有疑虑,但此刻已顾不了许多,就算把自己拉到天涯海角,只要能与燕飞
萍相见。于是,她几乎想都不想,低头钻入车门。
    车厢中一片漆黑,甚是窄小。苏碧琼一上车,车门便“□”的一声关上了,马车随之向
前奔去。
    马车越奔越快,颠簸得也越来越厉害。苏碧琼在车厢中喊道:“老伯,你要带我去哪
里?还有多远?”
    哪知,她连喊了几遍,车外却全无回声。她用力擂门,才发现车门被从外锁上。她又去
摇窗,车窗竟也被封死,没留下一丝一毫的缝隙。小小的车厢,仿佛一个闭紧的棺材,载著
苏碧琼向前驶去。
    不知过了多久,马车停下了。
    苏碧琼坐在车中,心情忐忑不安,她不知身在何处,不知前途凶吉,更不知等待自己的
会是什么事。今夜经历的事太突然、太离奇,她几乎不敢相信这是真的,直到现在,仍觉得
恍若一场惊梦。
    这时,蓦地听到车门一响,吓得她一惊,将身子向后缩去,却没人进来。
    一阵冷风从车外吹入,车门“吱”地一声打开了。
    车外一个人影都没有。
    等了片刻,仍是一片沉寂。
    苏碧琼按捺不住惊奇的心情,轻轻探身,走下马车。
    车外夜寒料峭,她四下一望,人影皆无,风中只剩下孤零零的她与马车。
    这是哪儿?
    为什么把我一个人留在这里?
    苏碧琼猜不出老人把自己带到此地是何用意,只想赶快找路离开这里。她顺来路向前望
去,望见一座宅院。
    这是一座荒宅。朱红的大门,油彩斑剥,门前的一对石狮,一只躺倒一旁,另一只不知
去向。青石铺成的台阶大半都已碎裂,台缝中杂草蔓生,一副荒凉颓败的样子。唯有高大的
院墙和门楼的飞檐依然完整,保存了几分当年宅子的威严。
    苏碧琼见院墙后隐隐有红光射出,她听老人们曾经讲过,这种荒宅多半与鬼宅沾边。鬼
宅,那是万万碰不得的。忙又回头向来路望去,却被一片树林挡住视线。
    她一长身,跃上车厢,站在车顶向远方一望,见树林外是一条狭长的河,在月光下银白
如一条玉带,缓缓流著。
    瘦西湖。
    原来此地就在瘦西湖畔。
    如烟的薄雾笼罩著湖面,暮春的夜,月色也带有寒意,撒在河滩上,分外的凄冷。
    苏碧琼心中暗喜,只要走出树林,到了瘦西湖畔,便识得路途,先回正气府,再差人打
听燕飞萍的下落。主意一定,她跳下马车,快步走入树林中。
    林中光线幽暗,月光全被树影遮住,路上一片漆黑。
    苏碧琼脚下磕磕绊绊,走了约莫一柱香功夫,竟走不出这片树林。小小一片林子,方圆
不过里许,却把她绕得不辩南北,原地打了好几个转转,就是走不出去。
    天哪!
    苏碧琼在心底叹了一声,她侧耳倾听,清晰地听到湖风拂荡,吹动岸边的芦苇,瑟瑟作
响,不时惊起栖息在苇丛中的鸟儿,飞进飞出,啾啾鸣啭。一切声音如在耳畔,树林与湖水
距离不过一步之遥。
    然而,就是这一步之遥,苏碧琼拚了全身的力气,却始终可望而不可及。
    左拐右绕,转了几个圈子之后,她又回到了出发的地方。前方,巨大的荒宅展开两侧的
院墙,象一只狰狞的蝙蝠,伏于夜色之中。背后,黑莽莽的树林寂静苍凉,从中仿佛渗出丝
丝鬼气。
    苏碧琼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彷徨无计。猛地,她又发现一件怪事,停在空地上的马车
不见了。
    方圆一片沉静,任何细微的声音都能传出好远,如果有人将车赶走,她绝不会一点声音
都听不见。
    莫非,这里真的有鬼?
    鬼!
    一想到这个字,苏碧琼全身一阵发毛,心象被一只无形的手紧紧抓住。
    此时此刻,害怕是毫无用处的。苏碧琼定了定神,壮了壮胆气,向著那座巨大的荒宅走
去。
    风渐寒,夜渐深,不知何时,林中飘起了淡淡的夜雾。
    苏碧琼走到门前,微一迟疑,拿起门上的黄铜饕餮门环,轻轻敲了两下,声音清脆的传
入院中,良久,院中却寂静无声。她一推门,门未锁,“吱”的一声打开了。
    门一开,顿时一道红光从门缝中射出,照在她的脸上。刹那间,但觉光芒夺眼,惊得她
目瞪口呆。
    只见院中长满一株株古松,树枝上扎满一个个大红灯笼,几百个、上千个灯笼照得林中
红光飞泻,宛若置身在流霞之中。更妙的是,在每棵树的枝杈下悬著无数面明镜,有的长、
有的扁、有的圆、有的方,各式各样,映著灯辉从不同的角度射落下来,恰似九天繁星落入
凡尘。
    一阵林风吹过,树枝在摇,灯笼在晃,明镜在颤,流光也在不停地变化出奇异的色泽。
当真是火树银花,五彩缤纷,奇光流彩,美不胜收。
    苏碧琼望著如幻的灯光和不夜的天空,神魂俱醉,一步一步走入林中。
    今夜发生的每一件事都那么离奇,简直不可思议。
    蓦地,她只觉眼前又是一花,一片花瓣从树上飘落,一阵花香如潮水般的从夜风中涌
来,直撩肺腑。
    风中,飘落的花瓣渐多,两片、三片……几十片、几百片……直至成千上万的花瓣纷纷
扬扬,如飞雪、似密雨,不断地飘泻而落。不多时,地上便铺了厚厚一层。漫天飞花非但不
见减少,反而愈下愈多、愈飞愈密,树林中,转眼便从灯的海洋进入花的世界。
    啊!太美了!
    苏碧琼发自内心地赞叹著,她此刻全然忘记了惊恐,驻足于灯海、沐浴著花雨,望著自
己的足下、衣上、发间皆粘满花瓣,恰似梦中的花仙一般。她轻轻叹了一声,喃喃低语道:
“这……这……不是梦吧?”
    这时,一个低沉而温柔的声音响在她的耳畔:“这不是梦,是上天赐给你的世界,普天
之下,只有你才配得上它。”
    苏碧琼急忙转身,见一个男子站在灯树之下,反背双手,意态闲雅,如雪松临风,正是
燕飞萍。
    刹那间,她一切慌恐、一切惧意全消失了,心中叫著燕飞萍的名字,眼中却禁不住热泪
盈眶。
    燕飞萍走上前,扶著她的纤肩,柔声道:“这里灯树花雨,景致宜人,都是为你准备
的,喜欢么?”
    苏碧琼在极度的惊恐之后,满腹委屈,都淤积在心口,不知从何诉说。她正要开口,却
觉得脚下有什么东西咬住自己的裙角,低头一看,不由得心弦又是一颤,轻轻一声惊叫,原
来竟是爱犬嘟嘟。
    “不是在小店中把它烹食了吗?怎么又会出现在这里?”苏碧琼充满了疑问,今夜发生
的每一件事都匪夷所思,她用询问的目光望著燕飞萍,等待他来解释。
    燕飞萍读懂了她的目光,道:“小店中吃的是兔肉。”
    苏碧琼俯身将嘟嘟抱起,著实亲热。她本是聪明伶俐之人,仔细一想,前因后果便明白
了七八分,道:“你……原来你早有安排,那店中的老人与盐枭……”
    燕飞萍接口道:“若没有他们,你又怎能来到此处?”
    苏碧琼气道:“你想骗我,也用不著请来这么多江湖高手,哼,你们演得一场好戏。”
燕飞萍道:“他们算什么江湖高手?都是苏北戏班中的武角,赶来串串场。”
    苏碧琼奇道:“那老人一脚碎砖,分明是极高的武功,戏子怎有这般身手?”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那砖是胶水调了面粉、石膏晒成的,外面涂了石灰,看上去与
青砖一模一样,轻踩即碎。嘿,江湖中稍有眼光的人物一看便知,这种把戏只能骗骗你苏大
小姐而已。”
    苏碧琼这时完全明白了,自己上了一场大当,气得她俏脸一绷,嗔道:“不错,这种把
戏谁都看得出来,就能骗过我这傻姑娘。你……你今夜带我出来,原是为了耍我的。我再也
不睬你了。”
    燕飞萍道:“怎么?真生气了?”
    苏碧琼气鼓鼓地背过身,一言不发。
    燕飞萍也不著急,轻轻一击掌,掌声在夜色中远远传了出去,十分清晰。
    随著掌声,从院墙外射上一个流星火炮,拉起一道白烟,在半空中爆炸,散了开来,但
见满天花雨,组成了一个“恭”字。苏碧琼“啊”了一声,目光被这彩炮吸引,心中的怨气
早抛到九宵云外去了。
    紧跟著,又一个烟花升起,炸开来却是一个“祝”字。不多时,先后十四个花炮相继上
天炸开,在半空中组成了“恭祝苏大小姐长命百岁平安如意”十四个大字。十四个字颜色各
不相同,高悬半空,胜似繁星,良久方散。这烟花是浏阳彩炮绝技,华美繁富,妙丽绝伦,
端的天下一绝。
    苏碧琼望著满天烟花,心旷神怡。
    良久,天空的焰火渐渐熄灭,夜色依然浩瀚深邃。
    苏碧琼仍在默默痴立,犹然沉醉在刚才的回忆中。
    燕飞萍轻声唤道:“琼儿,琼儿。”
    苏碧琼被唤声打断了遐思,抬头说道:“你毕竟还是记得我的生日,十九年来,我还是
第一次这样度过生日之夜。”
    燕飞萍道:“我说过,要让你一辈子忘不了今夜。”
    苏碧琼幽幽一叹,说道:“其实,你大可不必花费这么多的心血,更不必这般精心设
计。”
    燕飞萍奇道:“怎么?难道你不喜欢?”
    苏碧琼道:“不,今夜是我最快活的一夜,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只是,今夜的快活却
不是因为这灯树、花雨、焰火。”
    燕飞萍道:“那是为了什么?”
    苏碧琼道:“为你!”
    燕飞萍道:“什么?为我?”
    苏碧琼点了点头,侧身避开燕飞萍望来的目光,轻声道:“我在正气府,什么样的珍奇
没收过,什么样的风景没见过,可我心里并不快活。但是和你在一起,就算一切都没有,就
算飘泊困苦,只要有你在,我心中便喜欢。你啊,就是我心中最美的景致。”这最后几个字
说得声若蚊鸣,几不可闻。
    燕飞萍虽知苏碧琼对自己甚有情意,但心中念及,总想这是少女怀春,一时意动,没料
到她竟是粪土富贵,弃尊荣犹如敝屣,一往情深若此。低头望去,见她脸上情意盈盈,眼波
流动,说不尽的娇媚无限,忍不住俯下头去,在她腮边轻轻一吻。
    一吻之下,苏碧琼“啊”的一叫,向后连退几步,倚在一棵松树上,喘息不已,看也不
敢看燕飞萍一眼。
    燕飞萍上前拉住她的小手,道:“走,前方还有好景致,随我看去。”
    苏碧琼含羞点了点头。两人边说边走,穿过灯海,走出树林,拐进一个月形小门。只见
前面有一座太湖石垒成的假山,高耸的山顶上有一间亭阁,里面亮著灯光。
    走到山下,苏碧琼仰望亭阁,道:“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燕飞萍一笑,却不答话,猛地一扳苏碧琼的肩头,轻舒猿臂,搂住她的纤腰,将她抱在
怀中。
    枕在燕飞萍臂弯里,苏碧琼一张粉脸窘得通红,道:“你……你又要干什么?”
    燕飞萍眨了眨眼睛,道:“你猜我要干什么呢?”
    苏碧琼脸上顿显惊慌之色,道:“你可别胡来,不然我……我再也不睬你。”
    两人的脸庞相距不过尺许,见苏碧琼妙目流波,眼神中三分薄嗔,倒有七分娇羞,燕飞
萍心中一荡,轻狂之态萌生,笑道:“我本是江湖浪子,终日放浪形骸,何曾在乎过什么世
俗礼教。琼儿,你不要怕。”
    他口中虽说不要怕,苏碧琼却更加怕得厉害,道:“你……你……”情急之下,声音微
微颤抖,脸上也变了颜色。
    燕飞萍见她真的著了急,笑道:“这亭阁高达十几丈,我不抱你上去,凭你的轻功,跳
不到一半便摔下了。”说罢,他深深一提气,抱紧苏碧琼,展身飞起,直拔数丈,脚尖在假
山凸出的石上疾点几下,借力而上,仿佛一只青鹤冲天直飞,跃入亭阁的窗中。
    苏碧琼被燕飞萍抱在怀中,初时只道他有非份之想,所以怕得要命。倘若他要有肌肤之
亲,自己远不是他的对手,他如用强,怎能抵挡得住?何况少女的情怀,本是不可琢磨,她
生平第一次被男人抱在怀中,已自意乱情迷,别说他用强,纵然毫不动粗,实也难以拒却。
哪知他却是要抱自己上楼去,不由得松了一口气,但心中却又微感失望,当真是百感交集,
心乱如丝。
    当她从纷乱的心绪中清醒过来,已上到亭阁之中。只见屋中的四壁都亮著灯烛,照得一
片通明,在屋子正当中,垂下一道锦帷,似乎遮著什么东西。
    燕飞萍一指锦帷,道:“在那里,就是我为你准备的生日礼物。”
    苏碧琼道:“是什么?”
    燕飞萍含笑不语,二指一弹,“嗤”的一股劲风从指尖射出,撞在悬挂锦帷的玉钩之
上,玉钩从中碎裂,锦帷滑落到地上,顿时一片璀璨的珠光绽射而出,将满室的灯光都比得
黯然失色。
    一棵树。
    一棵开满琼花的琼树。
    苏碧琼虽见过无数珍奇罕物,但乍见这株琼树,仍不禁惊得目瞪口呆。只见这棵四尺高
的琼树通体竟为温玉雕成,树身挂著一片片翡翠薄片,宛若绿叶满枝,叶间镶嵌水晶细琢的
点点白花,花瓣下遍布粒粒明珠,如同朝露盈蕊。这棵琼树虽较真树为小,但匠心之巧、手
艺之精,堪称鬼斧神工,海内奇绝。
    燕飞萍走到玉树之前,托起枝头的几朵水晶白花,道:“这树上盛开十九朵琼花,象征
你十九岁生日,花下一百粒明珠,是祝福你长命百岁,多福多寿。”
    苏碧琼心头一阵感动,轻声叹道:“生当此际,还复何求?只求共渡一朝一暮,便胜过
人间无数。”
    燕飞萍也道:“不错,此树虽然珍贵,毕竟是有价之物,但愿日后你见到这些有价的珠
宝,便能记起我无价的心。”
    苏碧琼望著燕飞萍,深深点了点头,目光温柔,一片深情尽在不言之中。
    此时当真是无声胜有声,两人默默依偎在树前,感受沉默中的甜蜜。
    良久。
    苏碧琼忽然幽幽一叹,仿佛想起了什么心事,目光中也大显凄婉之色。
    燕飞萍眉尖一扬,问道:“怎么啦?你有心事?”
    苏碧琼道:“不……不,没什么。”
    燕飞萍盯著苏碧琼的眼睛,缓缓道:“我虽然猜不透你的心事,却读得懂你的眼神。你
有心事,别瞒我,好么?”
    这话音,这目光,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魔力,令苏碧琼无法拒绝,说道:“每一次你都
是匆匆而来,又匆匆离去,好像一阵风,我抓不著、握不住,不知道你下次到来又会在什么
时候,唯有夜夜空劳牵挂。这种滋味,我真不想再受下去了。”
    燕飞萍闻言之后,心中也暗暗叹息,沉默无语。
    苏碧琼道:“这一次,你能不能为我多留几天。”
    燕飞萍一皱眉头,叹道:“琼儿,我何尝不想多陪你几天,可是有一些事,我必须去了
结,别无选择。”
    苏碧琼脱口道:“这么说,你又要走了,对吗?”
    燕飞萍缓缓点了点头,道:“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一个人纵有通天的本领,也不能逆
此规律行事。唉,琼儿,你不在江湖,不知江湖中的风波叵测。有一些事,明明不可做,却
不得不做;还有一些事,明明行之无愧,却又总被千夫所指,有口难言。”
    苏碧琼叹了一声,道:“江湖险罪,人心无常!你别说了,我懂。”她沉默了好一会
儿,又道:“你什么时候走?”
    燕飞萍道:“明天清晨。”
    苏碧琼吃了一惊,忙道:“怎么?天一亮就走?”
    燕飞萍应道:“是。”
    苏碧琼不再说话,默默走到窗边,凭栏远眺夜空。
    月色皎皎,银辉透过窗棂洒在她的白衣之上,纯洁无瑕,真仿佛不食人间烟火的仙子一
般。燕飞萍走到她身后,把手轻轻放在她的肩头,道:“你怎么了?”
    苏碧琼咬了咬嘴唇,道:“每一次你离去之后,我都很担心。”
    燕飞萍道:“你担心什么?”
    苏碧琼道:“担心你不会回来。”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琼儿,你这样想岂不是多心了?天下粉黛千万,哪一个又能及
得上我的琼儿?”说到这里,他面容一整,正色说道:“此时此刻,我的一颗心已经交给了
你,从今而后,纵然我萍踪天涯,飘迹海角,终会回到你身边的。”
    苏碧琼却摇了摇头。
    燕飞萍道:“你不相信我的话?”
    苏碧琼道:“不。你待我一片真情,我岂能不知?只是方才咱们说过,江湖险恶,处处
深藏凶兆杀机,你这一走,万一出了危险,又怎能回来见我?”
    燕飞萍心中感激,暗想:“旁人只盼我立时毙命,琼儿却是世上真正关心我的人。”伸
臂将她搂在怀里,柔声道:“别担心,放眼江湖,能给我危险的人只怕找不出几位。”
    苏碧琼听出燕飞萍在安慰自己,向他笑了一笑,只是脸上笑容颇为勉强,道:“正气府
与天下各大门派均有来往,我虽不出扬州,却知江湖大事,这几日来……”她话音顿了顿,
又道:“江湖七大杀手已死其五,这便是凶兆!你的碎心铃虽然纵横海内,却未必称得是天
下无敌。”
    燕飞萍脸色微变,良久,才低声道:“你知道我的身份了。”
    苏碧琼欲言又止,低下了头。
    燕飞萍道:“想必府中的人告诉你的,他们还说我什么话?”
    苏碧琼忙摇了摇头,说道:“没……没说什么。”
    燕飞萍道:“你不用瞒我,不说我也想得出来。嘿,天下谁会为燕某说句好话?一定不
堪入耳,对不对?”
    苏碧琼道:“可是我不相信他们,我只相信你。”
    燕飞萍却道:“不,琼儿,你该相信他们的话。我的确是一个杀手,以杀人为业,搏命
于江湖。世人无不憎恨我,只盼将我乱刃分尸,方除心恨。这些年来,我空负一身纵横天下
的绝技,却被天下人视作双手沾满鲜血的恶魔,我……我……”
    苏碧琼见燕飞萍越说越神情激愤,急道:“你别说了,别说了。”
    燕飞萍道:“不,我不能瞒你。琼儿,你是个好姑娘,应该知道此刻站在你面前的是一
个什么样的人。”
    苏碧琼道:“我已经知道了。”
    燕飞萍立刻道:“那好,如果你现在要回正气府,我马上送你回去,从此再不会打扰你
的生活。”
    苏碧琼俏脸顿时涨得通红,道:“你……你这是什么意思?”
    燕飞萍道:“你是名府千金,端庄淑秀,本该在闺阁中绣花巾、描细眉、抚素琴的。我
却身为杀手、浪子,终日飘泊如萍、浪迹天涯。咱们原本是两条道上的人,我不能勉强你跟
随我去走风雨艰险的江湖道路。”
    这番话说完之后,亭阁中一片沉默。苏碧琼的泪水在眼眶中滚了几滚,忙取出一条手帕
擦拭眼角,道:“罢了,如果你嫌我是个累赘,我还有什么话可说?”她幽怨地向燕飞萍望
了一眼,道:“你的碎心铃是天下罕见的利器,我久闻其名,却始终无缘相见,这次能不能
拿出来让我开开眼界?”
    燕飞萍当即取出银铃,交到苏碧琼手中,道:“小心手指,铃沿锋利的很。”
    苏碧琼握铃在手,低头看去,见铃沿寒芒夺目,果然锋锐异常。她叹了一口气,突然用
左手拢起一把乌发,右手横铃一划,顿时一大片青丝断落而下。
    燕飞萍大吃一惊,劈手将银铃夺回,急喝道:“你……你干什么?”
    苏碧琼道:“才断落一把青丝,你便舍不得了。难道让我寂寞伤心,遁去空门,你就能
舍得了!”
    燕飞萍又是惊骇,又是感动,心口一阵热血上涌,脱口道:“我舍不得。”
    苏碧琼低声道:“我知道你舍不得我,我什么都够了。管什么伦理纲常,我才不在乎
呢。你心中想的尽是江湖恩怨、风波险恶,担心黑白之分、正邪殊途。我心中想的,可就只
一个你,你是杀手也好,浪子也罢,只要能以真心待我,我便跟了你去……我一辈子跟了你
去……”说著几滴泪水掉下来,落在她花鞋边的地板上。
    这几句话当真是荡气回肠,燕飞萍再也按耐不住,在苏碧琼腮边深深亲了一口,道:
“琼儿,你对我这么好,不以我是个遭人憎恶的杀手而厌弃我么?”
    苏碧琼道:“不管别人如何看你,但我知道你会好好待我。我……我甘心随你一起,这
是真心诚意,半点也不勉强。”
    燕飞萍大喜,将苏碧琼的小手按在自己的心口,大声道:“琼儿,你以后跟著我浪迹天
涯海角,风雨共济,是永不后悔了?”
    苏碧琼正色道:“永永远远,生生世世,相依相伴,不离不弃,一同抵受患难屈辱、艰
险困苦。”
    燕飞萍喜极而笑,朗声道:“好。燕某得有今日,胜得天下一切财富、一切荣光。琼
儿,我明天赶去洛阳,十日之内把事情了结,得手也罢,不得手也罢,立时赶回扬州与你相
见。这是我最后一次出手,从此洗手封铃、退出江湖。”
    苏碧琼也喜道:“你若能退出险恶的江湖,便再没有什么力量能分开咱们。”
    燕飞萍道:“江湖虚名,拿起千斤,放下四两,何足挂齿?重要是从今而后,我燕飞萍
不再是孤孤单单、给人轻蔑鄙视的杀手浪子,这世上至少有一个人……有一个人……”一时
不知如何说才是。
    苏碧琼接口道:“有一个人敬重你、钦佩你、感激你。”说著将刚才拭过泪的手帕递到
燕飞萍手中,道:“今夜你送我如此精美的礼物,我无以回赠,只有这块手帕是我自己绣
的,你看见它,便如看见我一样。”
    燕飞萍打开手帕,见帕上绣的是一棵开满花的琼树,枝梢有一只飞燕栖息,针角细密,
绣艺极精,握在手,微觉湿润,那是苏碧琼的泪水还没有干。
    在世间,比酒还能醉倒男人心灵的,唯有女人的泪。
    燕飞萍醉了。醉倒在一个姑娘的柔情中,比酒更浓、更醇、更烈,不止醉了他的身心,
也醉了他的灵魂。
    此时此刻,一切语言都成为多余。两人彼此凝望,默默不语,只觉共拥这短暂一刻,一
生都不枉了。
    月影斜落,已是三更时分,夜风吹过,寒气扑面,颇有几分冷意。
    燕飞萍道:“夜风冷,咱们别再靠窗站著。回屋去,我为你抚琴。”
    两人回到屋里,当中有一张琴几,横置三尺瑶琴。燕飞萍坐在琴前,笑道:“琼儿,你
想听哪个曲牌?”
    苏碧琼靠著燕飞萍坐下,道:“你居然也会抚琴?”
    燕飞萍道:“你不相信?好吧,今天若不露一手,岂不被你小看了?现在我看用一只
手,为你抚琴一曲。”
    苏碧琼皱了皱眉,道:“骗人。一只手怎能弹琴?”
    燕飞萍道:“你且看著。”一手环抱苏碧琼的纤腰,一手按节捻弦,暗调内息,提起一
口真气,对准琴弦聚气一吹,琴弦便低陷了下去,竟与用手按捺一般无异。他内力既深,一
口真气绵绵不断,琴音更是丝毫不乱,高下低昂,无不宛转如意。
    耳畔乐音流动,苏碧琼身心俱醉。她本已极倦,此刻听著琴音,眼皮愈发沉重,终于将
头一歪,枕在燕飞萍的肩头睡著了。
    一曲既终,余音绕梁。
    燕飞萍抱起苏碧琼,将她轻轻放在床上,自己则坐在床边,默默端详著她的睡容。见她
鼻息细微,双颊晕红,两片红唇略见上翘,燕飞萍心中一动,暗道:“她睡意正浓,我若是
轻轻地亲她一亲,她决不会知道。”想到此处,心中又是一荡,忍不住伸下头去,亲向她的
口唇。尚未触到,已闻一阵甜香,不由得热血直涌上来。
    哪知,就在双唇欲触未触的那一刻,苏碧琼忽然“嘤”的一声,似醒未醒地翻了一下
身,惊得燕飞萍赶忙端身坐正。他本是一个浪子,一度浪迹于青楼妓馆,声色犬马,无不涉
足,亲近过的女子更是多不胜数。只是,今夜在这亭阁中,孤男寡女相处一室,他竟不敢稍
越雷池半步。
    想想自己也觉得可笑,低声自语道:“还是六哥说得对,女人比敌人更厉害,敌人未必
能夺走的命,却能被女人夺走了心。”他摇头笑了笑,取过一条锦被轻轻盖在苏碧琼身上。
屋中红烛流光,一片春意盎然。
    燕飞萍怕自己留在屋中惊醒苏碧琼,于是蹑手蹑足走出亭阁,站在假山上向夜空眺望。
深夜的风寒气森森,但燕飞萍心中有如燃著一团火,丝毫不觉寒意,只想纵声长啸,一畅襟
怀。
    这时,忽听一阵马蹄声传来,从大门外驶进一辆马车,沿著院侧的青石甬道,往后园而
来。
    燕飞萍见后微微一皱眉,低声道:“怎么现在来了?”这辆马车是他雇来接苏碧琼回府
的,原本商定该是四更时分来这里接人,但此刻三更刚过,马车便已进了宅门。他只道是车
夫记错了时辰,并未在意。
    然而,当马车来到后园门前,燕飞萍却不禁“咦”了一声,只见辕上的车夫挥鞭赶马,
手腕不动,鞭子笔直伸了出去,手肘不抬,鞭子又已缩了回来,这分明是一份高明的武功,
扬州车行中可没有如此身手的人物。
    顿时,燕飞萍目中寒光闪动,暗忖:“难得扬州武林道上赏脸,为追杀燕某居然寻到此
地来了。哼,良宵佳夜,燕某本不想与人动手,但你们竟敢逼上门来,可怨不得燕某心狠手
辣了!”他不想惊醒屋中熟睡的苏碧琼,当即展身跃上假山,脚尖点在山下的松干之上,微
一借力,身子再度拔起数丈,形同鹰翔长空,直扑到马车之前。
    辕上的车夫虽然小心戒备,但未料到燕飞萍的身法竟快如闪电,耳听衣袂破空之声,便
知不妙,待想起身迎敌,已经来不及,百忙中回臂一抖,将掌中马杆反刺而出,杆梢颤动,
分刺燕飞萍上身七处大穴。
    燕飞萍出击固然快到极点,但对方临危不乱,反手这一刺出招之快、认穴之准,亦是江
湖中一等一的好手。燕飞萍也不禁赞了一声:“来得好!”右手五指急拂而下,已将杆梢抓
个正著,常人凡是伸掌发力,必先后缩,才行出击,但他这一掌刚刚抓住杆梢,竟不回臂运
劲,掌力便即送出,招数固是奇幻之极,内力亦是雄浑无比。
    车夫只觉一股巨力自马杆上传来,震得双臂一麻,暗道:“不好!”身子不由自主被甩
得飞起,危急中他撒手扔了马杆,在半空中斜斜窜出,才将这股劲力卸开。
    燕飞萍如影随形般欺近,单掌斜劈而下,这一掌若被拍中,就有十个车夫,也一齐打死
了。便在这时,猛听背后“砰”的一声响,车厢的顶篷被击塌,从中飞身跃出一人,打扮与
车夫一模一样,手中提著一口青锋长剑,一言不发,出手便是一招“七星聚顶”,疾刺燕飞
萍的后脑。
    燕飞萍乍听脑后冷风突起,身子飘然向后一闪,避过剑峰,冷声道:“暗算燕某的是哪
一位英雄?”
    那人却仍不答话,一剑紧过一剑,运剑如风,顷刻间连发七剑,招招都是致命的毒手。
车夫也从地上爬起,反手拔出一柄长剑,猱身而上,出手亦是拚命的辣招。只见双剑左右穿
花,阴阳相辅,宛若一座小小的剑阵,竟没丝毫破绽。
    燕飞萍以一双空掌在剑光中穿插拍拿,七八招内竟抢不到先手,也是大出意料之外,暗
道:“这两人是谁?竟有这等功夫?”又接了十余招,但见对方剑法相互呼应,套路分明,
猛然醒悟,叫道:“这是‘漠北三十六路快剑’!两位敢是正气府的福慧双君?”
    说话间,三人已交手二十余招,福慧双君虽然联手,仍抵不住燕飞萍的一对肉掌。于是
两人将三十六路快剑施展得风雨不透,紧紧守住门户,似在等待救援。
    燕飞萍心中暗赞:“福慧双君素称漠北第一快剑,果然名不虚传,这些年归身正气府门
下,未在江湖走动,功夫却丝毫没搁下,居然接我二十余招不落下风。”他本想取出碎心
铃,转念一想:“此刻要杀他们二人不难,但惹怒了正气府的苏春秋,却是难办。何况我与
琼儿情意深长,若伤了正气府的门人,终究不宜。罢了,今日便看在琼儿的面上,放过这两
人一马。”
    想到这里,他心中杀气顿减,双掌出招亦不如先前那般凌厉。然而,福慧双君的剑法有
如水银泻地,无孔不入,待见燕飞萍发掌稍一松缓,立刻剑芒暴涨,疾刺他周身十三处空门
重穴。
    燕飞萍不禁暗怒,心想:“我不伤你们,你们便得寸进尺,若不显显手段,你们还道燕
某怕了正气府不成?”当即右掌斜引,四根手指搭在一柄长剑的剑身上,叫一声:“断!”
轻轻一推,将对方的狠刺之力尽数借了过来,反击另一柄长剑。这一招借力使力,将敌人自
身之剑引为己用。以一打二,百不失一。福慧双君看出不妙,再想收招换式,已经晚了。只
听“□嚓”一声,双剑相交,同时断成两截。
    福慧双君功力相当,这时长剑同断,两人内劲相互冲撞,震得双臂一阵麻木,胸口血气
不畅,丹田中便如倒进一盆沸水相仿,慌得他们急忙暗运真气护住心脉,唯恐一口内息被逼
得逆行倒冲,就算不立毙当场,也得身受重伤,内力损折大半。
    这一瞬间,燕飞萍却中宫直入,挥臂将两柄断剑掠过一旁,手掌轻轻按在两人的胸口,
笑道:“两位,玩够了么?”
    福慧双君此时重穴受制,无法抵挡,同声喝道:“姓燕的,我兄弟岂是怕死之辈,你发
劲就是,罗嗦什么?”
    燕飞萍哈哈一笑,双掌一撤,跃后两步,道:“我跟正气府没过节,两位请罢。”
    福慧双君不禁一楞,素知燕飞萍手段极其毒辣,掌下从来不留活口,今日如何放过自己
不杀?一人怒道:“姓燕的,我兄弟技不如人,今日败在你的掌下,有死而已,用不著让你
饶命。”另一人则道:“你武功高绝,福慧双君认栽了。不过江湖中天外有天,你燕飞萍的
本事再大,总也逆不过‘天理’二字。不日便是你授首之时,我兄弟拭目以待。”
    燕飞萍听后并不动怒,淡淡说道:“这话若是苏春秋苏老府主说出,燕某自当用心聆
听,引以为戒,但阁下二位不过是铩羽败将,比苏老府主差得远了,何敢言狂?”
    苏春秋身为江南武林领袖,武功德望,江湖中人人钦服。福慧双君紫胀著脸皮,对这句
话却不便驳斥,若说这句话错了,岂不是说自己还胜过名震天下的府主?尽管两人气得目皆
欲裂,有心挺剑上前拚命,但明知不是人家的对手,冲上去只是自讨其辱。一时进也不是,
退也不是,僵在了原地。
    燕飞萍却无心与他们耗下去,冷笑一声,倏地飞指点出,分袭二人。福慧双君万没料到
他出手之前竟无半点征兆,这一指快如闪电,虽有心躲辟,却哪里避得开?身子才一动,便
双双中指,被封住穴道,倒在地上。
    燕飞萍将二人拎起,藏在树后,笑道:“总算你们运气好,碰上燕某今日无心杀人,委
屈你们在此睡上几个时辰,待我先将琼儿送回正气府……”正说著,他目光向上一瞥,突然
发现夜色中有一道黑影,从后园墙外飘身而进,身法迅若狸猫,无声无息地跃上假山,向亭
阁而去。
    顿时,燕飞萍“啊”的一声低呼,心道:“不好,我恁地大意,在此与福慧双君纠缠,
不要中了人家的调虎离山之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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