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溪沉铃录
第十六章 “我欲纵横 谁与争锋”
    厅中灯火辉煌,厅外朔风呼啸,但是,在惜春小筑一干姑娘的心里,厅中远比厅外更加
寒冷。
    乘著酒意,吕子枫唇边的笑容愈显狰狞,小初的惊叫声与衣衫撕裂声激著他的狂性,他
落手越来越快,每一抓必撕下小初的一片衣衫。
    小初羞愤交加,眼见吕子枫抓来,自己挡不住、躲不开,仿佛鹰爪下的雏鸡一般。不多
时,手臂、肩膀、胸口、背脊、大腿等多处衣衫都有补撕破,露出雪白的肌肤。
    情急之下,她身上蓦然生出一股不知名的力量,奋力一推,竟将吕子枫向后推出两步,
借这一瞬间,她猛地向前一冲,拚及全身的力气向厅门跑去。
    吕子枫先是一怔,随后啧啧笑道:“小堂子里的姑娘,真是野性难驯,我看你能跑到哪
儿去。”他一付胸有成竹的模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小初之后。
    当小初距离厅门仅差一步之遥的时候,坐在筵席主座上的吕子丹忽然开口道:“今夜的
好戏还没有登台,怎么,就急著退场了吗?”他用右手拇指和食指两根手指往桌边一捏,登
时在桌边捏下一小块木块,嗤的一声响,向厅门弹去。
    小初正要一大步跨出门槛,那木块疾射而至,撞在她右腿“伏兔穴”上,顿时右腿酸
软,跪倒在地。跟著嗤的一声响,又是一小块木片弹出,小初左腿穴道又被击中,在一片喝
采声中,她滚倒在门边。
    这时,吕子枫正好赶到,他一把抓住小初的头发,将小初又拖回厅中,扔在青砖地上。
望著小初几近赤裸的身子,吕子枫欲火中烧,双眼直似冒出火来。不由分说,劈手便往小初
的裙子抓来。
    小初紧紧地抓住裙带,拚死也不放手。可是,论力气她如何是吕子枫的对手?眼看裙子
就要被扒下来。
    突然间,从大厅的门口传来一个低沉的声音:“姓吕的,你住手。”厅中众人全都怔
住,齐齐转头向厅门望过去。
    只见大厅门口不知何时站出一个青衫人,头上蒙著一块青布,中露出两只眼睛,背著月
光而立,身姿傲然如一棵古松。厅中虽不乏江湖豪杰,却无人认出此人是什么路数。一时,
四下鸦雀无声。
    短暂的沉默之后。
    猛然,小初脸上露出惊喜之色,她顾不得从地上爬起,脱口叫道:“阿痴哥哥,是……
是你,你回来了!”
    门外,阿痴的目光往厅中一扫,缓步迈过门槛,走入大厅。
    “我道是谁,原来又是你。”吕子枫也认出对方正是在三日前挺身受剑、吞杯饮酒的那
个杂役,顿时放下心来,冷喝道:“小子,你的剑伤好些了么?这次又来插手这档子事,是
不是还嫌受的伤不够重?”
    阿痴却淡淡地说:“吕子枫,亏你也算是江湖中的成名人物,难道不知得饶人处且饶
人?现在收手还不晚。”
    见一个杂役也敢这般教训自己,吕子枫勃然大怒,骂道:“浑小子,还敢胡说八道,看
吕某少时不撕烂你的嘴。”
    “哈哈哈……”
    不待吕子枫的话音落地,阿痴仰天大笑三声。他膝不弯曲,足不跨步,不知怎样,突然
间身子一晃,直掠四五丈,如一道轻烟,便到了吕子枫的面前。一扬手,叭叭叭叭,清清脆
脆地给了他四记耳光。
    这四记耳光打得著实不轻,以吕子枫的武功,明见对方挥掌打来,竟闪避不开,可见阿
痴施展的身法何等奇迅,似乎便是江湖中失传多年的轻功绝技“浮光掠影”,惊得满屋人都
目瞪口呆。吕子枫更是又惊又惧,至于脸上火辣辣的疼痛,反倒不觉得如何了。
    阿痴低垂眼帘,对人脸上惊骇的表情看都不看。他径直走到小初的面前,目光始终不离
她背脊上那块朱砂胎记,神色间充满关注之情。
    小初默默从地上站起,用褴褛的衣衫遮住裸露的羞处,她望著阿痴,眼中闪动著泪光,
颤声道:“阿痴哥哥,真是你么?这……这不是梦吧?”
    阿痴轻轻理了理小初耳边的乱发,低声问道:“小初,你是不是姓陆?”
    小初的身体微微一颤,道:“你说什么?”
    阿痴又道:“我问你,你……你……你是不是……姓陆?”饶是他素来镇定,说这句话
时却不禁声音发颤。
    “你……你是怎么知道的?”小初极为惊讶地反问道。
    阿痴愈发流露出激动之色,道:“如果我没猜错,你姓陆名雪莹,乃是关东人氏,你父
陆万川,你兄陆天涯,你就是长白山陆家庄的二小姐,对不对?”
    四周群豪心头齐地一震,想不到这个烟花女子竟是关东刀王陆万川之女,独臂刀陆天涯
之妹。
    小初却幽幽叹了一口气,道:“十几年前陆家庄早被一场大火烧掉了,世上也不再有什
么陆二小姐。唉,这些事我从没对别人说过,你却是从何处知道的?”阿痴道:“我从何处
知道的这些事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终于找到了你。”
    小初奇道:“你找我?找我为什么?”
    阿痴缓缓道:“为了一个承诺。一个生与死都不能改变的承诺!”
    小初不解道:“什么承诺?”
    阿痴没有回答小初的问话,他转身面对西北方向,抱拳肃立,心中默念道:“陆兄,蒙
你在天之灵保佑,让我寻找到令妹雪莹。从今日起,我替你照顾雪莹,宁可我的性命不要,
也不会让她再受到半分欺凌与伤害。”
    这时,阿痴的背脊正对著吕子枫,背心一起一伏,看得清清楚楚。见状,吕子枫暗起杀
机,默默将劲力运到双掌之上,心道:“趁他不防,我发一招‘长空飞电’,十拿九稳可以
将此人毙于掌底。”他心中恶念一动,立刻发难,翻腕亮掌,劲透臂、臂达腕,猛击而出。
劲风中,他的双掌呈现一片灰紫之色,竟是江湖中罕见的毒掌绝技“紫煞手”。
    这一下变起仓卒,大厅中诸人全都吃了一惊。
    掌未到,风先至,迅猛已极。阿痴乍觉背后掌风袭身,已无暇回身,忙一挥臂,将小初
推开,小指一勾,从她的发间拔出一支银簪。同时,他身子一飘,横移三尺,避开这一招致
命的杀手。
    吕子枫一击不中,掌势不变,沉肩拧腰,又一招“峰回路转”,竖掌斜劈向阿痴的右
肩。“紫煞手”摧筋碎骨,狠辣无比,这一下若被击中,阿痴纵有十条命,也一并毙掉了。
    阿痴似乎不敢正撄其锋,扬了扬手臂,却一发即收,飘身再退。
    吕子枫的掌力直落,砰的一声,击在青砖地上,著掌处的方砖立时碎裂,四下飞溅,势
道甚是骇人。
    “吕二公子好掌法!”
    “好掌力!”
    满屋的江湖汉子齐声喝采,声震屋檐。
    然而,吕子枫却猛然发出一声狂吼,声音凄厉之极。随后,他掌上劲力全失,胳膊也软
软垂下,人虽未倒,实已气绝身亡。
    只见一支银簪。端端正正钉入吕子枫脑心的“百会穴”中。
    啊!
    烛光映耀之下,溅上血光的银簪显得份外刺眼,银光闪得厅中众人无不暗吸一口冷气,
只觉毛骨悚然。
    兄弟之情,如十指连心,见二弟惨死,吕子丹如何还坐得住?他暴跳而起,手指阿痴,
厉声喝道:“好贼子,你杀我二弟,我若不生啖你身上之肉,誓不为人!”
    阿痴冷冷道:“吕子枫枉称侠义,今日死有余辜,还有谁想步他后尘,只管上前,我自
当一并发落。”
    吕子丹闻言怒极,喝道:“住口!你休出狂言。快快将蒙面的青布揭了,吕某剑下不死
无名之鬼。”
    阿痴却一动不动,道:“你若有本事杀得了我,便可从我的尸体上揭下这块青布,否
则,请将这句话原封收回。”
    吕子丹气得七窍生烟,他身为一门之主,在江湖中威风八面,声名显赫,向来受人奉承
惯了,何曾被人如此奚落?他飞起一脚,踢翻宴桌,向四周的随从喝道:“各位,对付这等
贼子败类,不必讲什么江湖规矩,大夥儿一齐上啊,乱刃分了他。”
    厅中一干江湖汉子唯吕子丹马首是瞻,此刻同仇敌忾,或拔刀、或抽剑,杀气横生,向
阿痴扑来。
    “大胆!”
    突然,阿痴发出一声霹雳般的大喝,有如半空中劈下个焦雷,当前的几个汉子竟被这声
大喝震得嘴角溢血,踉跄跌倒,后面的人也被震得双耳发麻,胸口发闷,不由自主地簌簌发
抖。
    来到这厅中之人,纵非武功绝高,但也是江湖中叫得响字号的人物,听到这一声大喝,
都已知道发喝之人内力之强,非同小可。他们一个个俱已被骇得呆若木鸡,哪里还敢上前向
阿痴动的手!
    偌大的厅堂里静寂如故,几乎呼吸之声都已不闻。
    “你……你到底……是谁?”吕子丹这句话说得有气无力,再无先前那般狂傲。
    阿痴哈哈一笑,道:“吕子丹,你何时变得如此健忘?怎么,一别才三年,你就不认得
故人了么?”
    “故人?你……什么故人?”吕子丹仔细地打量著阿痴,心思飞转,默默琢磨对方的身
份。蓦然,他心旌一颤,脑海中闪过一个人模糊的身影,刹那间,他在叫一声,面惊失色,
道:“是你?不……这不可能……这决不可能,你死了,你在三年前就已经死了!”
    “我死了,哈哈哈哈,你说我已经死了吗?”阿痴大笑著将蒙面的青布一把扯下,露出
一张眉目清瘦,丰姿隽爽的面孔。
    望著这张脸,吕子丹如同望见了世上最可怕的恶魔一般,他脸颊不见一丝血色,喉间咿
唔作声,口中却无法说出半个字。
    阿痴却迈上一大步,沉声喝道:“吕子丹,你可还认得我?”
    吕子丹骇极而道:“三年前,你不是被正气府的福慧双君烧死在长江的渡船之上,此事
天下皆知,怎么你……你竟然还活著?”
    阿痴朗声长笑,傲然说道:“我燕飞萍乃顶天立地的堂堂大丈夫,岂能被正气府的小人
所害!”
    燕飞萍!
    他竟然就是昔年天下七大杀手之首的碎心铃燕飞萍!
    仅凭这这三个字,便将一干江湖汉子全都镇慑住,人人吓得魂飞魄散,不约而同地向墙
角缩去,连大气也不敢喘一口。
    燕飞萍嘴角挂著一丝冷笑,自左至右逐一望去,眼光射到谁的脸上,谁就不自禁地低下
头去,不敢与他的目光相接。
    良久之后,吕子丹才强定心神,道:“你已匿迹江湖多年,此刻现身,你就不怕谷正夫
来找你寻仇?”
    燕飞萍笑道:“谷正夫敢来找我?”
    吕子丹脸上阴晴不定,突然,他目中暴射凶光,狞笑道:“三年前在正气府,我亲眼见
你身中数十家高手的内家掌力,八脉尽废,武功全失,谁不知道?现在,你至多仅剩下昔年
的二三成,毋庸谷正夫前来,凭我这口剑,此刻就能取你性命。”
    燕飞萍淡淡说道:“你若想伸量我的功力,不妨过来试试。”
    吕子丹眼中凶光一闪,猛然厉声大喝,翻腕拔剑,寒光乍射,剑出鞘,冰冷的锋芒直指
燕飞萍的前胸,剑尖微微颤动,每一下颤动都暗伏著好几个凌厉的杀招。
    顿时,两人之间溢满无形的杀气。
    燕飞萍神色冷峻如一尊石像,他缓缓抬起手臂,摊开手掌,只见掌心银光璀璨,赫然便
是他横江湖的独门兵刃,碎心铃。
    碎心铃响,闻者碎心。
    这是江湖中最可怕的一句话。
    也是江湖中从未破例的一条铁律。
    刹那间,吕子丹耳畔不断地响起这句话,他身上的杀气骤然消弱,举起的长剑,生生停
在半空,再也不敢递出。
    燕飞萍斜眼睥睨吕子丹,目光中全是不屑之色,冷冷道:“姓吕的,凭你也敢向我叫
阵,杀你,没的坠了燕某的威名,滚吧!”
    一句话,击溃了吕子枫所有的自信。
    他面如死灰,倒退三步,突然反手一剑臂裂窗棂,跟著凌空一个翻身,破窗而出。他的
去势好快,一连几个起落,便翻出惜春小筑的院墙,消失在漆黑的夜色中。
    他这一逃,其余的江湖汉子群龙无首,更不敢留在此地,纷纷夺路而逃,顷刻间,散得
干乾净净。
    惜春小筑的大厅中,灯火已不再辉煌,一枝枝烛逐渐燃到尽头,火光一跳,化作一行轻
烟,悄然而熄。
    凄凉的月光,透过长窗的窗棂,斜斜落入厅中,正照在吕子枫僵硬的尸体上,显得份外
的阴森恐怖。
    鸨母和姑娘们都缩在墙角,疑神观看,个个吓得心惊胆战,却一动都不敢动,唯恐发出
半点声响。
    阿痴双手扼腕,身子一晃,面上突然没了血色,胸口亦自起伏不停,再无方一喝退敌时
的傲态。他的目光扫过大厅,缓缓道:“这群江湖人多半会去而复还,他们虽是冲我来的,
却难免伤及无辜,你们留在此处枉自丢了性命。趁此时机,速速逃生去吧,记住,千万不要
回来!”
    众位姑娘听到这句话,如蒙大赦一般,纷纷离厅而去。
    转眼间,空荡荡的大厅中,只剩下阿痴、小初、凤柔三人。
    一阵冷风从厅门吹入,小初不禁打了一个寒颤,她恍如做了一场噩梦一般,直到此刻,
犹然心悸不已,待望见燕飞萍就站在不远处,方稍稍定下心,默默走到他的身旁,小声道:
“阿痴哥哥,别人都已经走了,你为什么留下不走?”
    燕飞萍长叹一声,道:“走?纵是走到天涯海角,他们也不会放过我,走与不走又有什
么区别?唉,天下虽大,却无我燕某的一角容身之地!”
    小初道:“难道真没路走了吗?”
    燕飞萍缓缓道:“我不知道。这些江湖中的事,一言难尽……”
    小初道:“我虽不懂江湖中的事,但我看得出那些江湖汉子对你是又惧又怕,不然,以
江都吕家大公子的名望,也不至于被你吓得逃之夭夭。”
    燕飞萍苦笑道:“他们怕的是过去的我,可不是现在的我。”
    小初奇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
    燕飞萍道:“他们听我那一声大喝,必当我的内力更胜往昔,故此骇极而逃。其实,
唉,早在三年前,我的武功便已被散去,虽然这些年苦练不掇,也不过只能将内力提聚于一
时,在一声大喝之后,我都已举手无力,如何能与别人动手?方才吕子丹若非慑于我昔日之
威,只怕我此刻已在这间大厅中丧命了!”
    小初听得目瞪口呆,心里却有说不出的难受,过了半晌,方自黯然道:“对不起,我不
该问你这些话,触痛了你心中的伤处。”
    哪知,燕飞萍却仰天一笑,道:“燕某独步江湖,一生大起大落经历无数,这又算得了
什么,你为何要为我难过?”
    小初歉然道:“可是……从今以后,你又要东躺西藏,提防仇家的追踪,再难得到平静
的生活,这……这岂非都是因我而起。”
    燕飞萍双目闪过一丝豪气,仰天笑道:“这些年我落拓世间,受尽天下人的冷眼,心中
之积郁,今日方得一畅,实乃快哉,你不必为此事耿耿于怀。”
    见他如此豪气,小初也不觉心头一宽,便道:“你杀了人,惜春小筑是再也呆不下去
了,今后该作何打算?”
    燕飞萍微微一沉吟,问道:“既然非走不可,你愿意过一种浪迹天涯的生活吗?”
    小初心念一动,忽然福至心灵,忙道:“我愿意跟著你走。”
    燕飞萍又道:“你受得了飘泊之苦?”
    小初毫不迟疑,道:“受得了。”
    燕飞萍拊掌微笑道:“好,从今日起,我再不是一个人独行于苍凉人世,得有佳人相
伴,夫复何求!”
    小初何尝不是热泪盈眶,道:“这世上除了凤柔姐和你,我不知道还有谁是真正的好
人。今天,能与你们一同站在这里,我真是感激苍天待我恩重。”
    燕飞萍一怔,道:“我哪算得是好人?”
    小初抬头望著他,道:“我知道你是好人,那日在瘦西湖畔我见你第一面时,我就相信
你是好人!阿痴哥哥,你可知在什么时候,我这颗心就已交给了你?”
    这句话说得温柔挚切,深深打动了燕飞萍的心。他再也抑制不住,张臂将小初抱住,小
初伸手还抱,倚在他的怀中。两人搂抱在一起,但愿这一刻永无穷尽。
    在这一瞬间里,两个人都充满了决心,那是把自己一生的命运,全盘义托给了对方,不
管是好是坏,不管将来是祸是福,总之是两个人共同担当,无怨无悔。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燕飞萍轻轻松开与小初相拥的手,道:“以后的日子还长著呢,此
地却不可久留,你速速回房收拾一下,咱们连夜离开扬州城。”
    她一抬头,却望见凤柔仍然默默站在厅门处,忙走上几步,握住凤柔的手,道:“凤柔
姐,你……你都看见了……”
    凤柔微微一笑,道:“易求黄金千万两,难得世上有真情。小初,我真为你高兴。”
    小初又是羞涩,又是幸福,道:“谢谢你,凤柔姐。”
    凤柔又道:“姐姐生来命苦,一辈子不曾遇到一个好男人,唉,也是世上的好男人少之
又少。你能遇到阿痴是你修来的福份,一定要好好待他。”
    小初轻声道:“我会的。”
    凤柔爱怜地抚摸著小初的发鬓,道:“快走吧,少时那些江湖恶人们回来,你想走也走
不成了。”
    小初道:“是,我这便去了。”她跨出门槛,忽然又象想起什么事似的,转回身,向凤
柔问道:“凤柔姐,惜春小筑的姐妹们各奔东西,你又去往哪里?”
    凤柔脸色一黯,缓缓道:“我就留在这里,哪儿也不去。”
    “什么?”小初惊叫一声,忙道:“这……怎么行?这里留不得的!”
    燕飞萍也走上前,沉声道:“此处即将成为血肉屠场,性命攸关,你须三思而行。”凤
柔却道:“三日前,若不是我偷了吕子枫的银票,事情也不会闹到这般地步。现在,惜春小
筑的生意毁于一旦,各位姑娘的饭碗也砸了,这些灾祸皆是因我而起,我若撒手一走,良心
上如何过得去?所以,我要留下,那些江湖人若来寻仇,让他们只管找我便了,不要再去为
难其它的人。”
    听罢她的话,燕飞萍连连摇头,道:“你以为那些江湖人能听你的话?只怕他们见了
你,不等你开口便手起刀落,连眼睛都不会为你眨一下。”
    凤柔犹豫道:“他们……他们总不能不问缘由便胡乱杀人吧?”
    燕飞萍冷笑道:“他们若讲道理,我也就不会落得这等境地了!”
    小初也在旁边劝道:“凤柔姐,你万万不能做这种傻事,想想仪儿吧,她年纪尚幼,难
道,你就忍心撇下她,让孩子失去母亲吗?”
    一提到仪儿,凤柔的心颤抖了,她眼中充满了泪水,哽咽道:“怎么办?我……我该怎
么办?”
    燕飞萍长叹了一口气,从小初的衣袋里取出一方丝帕,交到凤柔的手中,道:“如果你
信得过我们,就带上仪儿跟我们一起走,是风是雨,山高水长,咱们相互照料,共同担当。”
    小初也道:“是啊,凤柔姐,你就带著仪儿与我们一起,不管将来会样,只要有咱们一
口饭吃,就不会亏了孩子。”
    凤柔心中万分感激,脸上虽在微笑,泪水却滚滚而下,握住小初的手,颤声道:
“是……是……谢……谢……”
    燕飞萍见状道:“既无异议,事不宜迟,咱们现在便走。”他拉著小初与凤柔,快步往
厅外走去。
    “嘿嘿嘿嘿……”
    蓦然,黑暗中响起一阵阴栗的冷笑声,在大厅中回荡,仿佛来自地狱的魔音,令人毛骨
悚然。
    笑声未绝,大厅右侧的长窗突然碎裂,从窗外窜入一个黑影,此人人形如鬼魅,身子一
晃在厅中站定,借著月光一看,赫然竟是方才被惊走的吕子丹。
    燕飞萍心中大惊,未料到对方回来的竟如此之快,饶是他心思机敏,一时也没了主意。
但是,他不能让对方看出自己有丝毫的恐慌,当下将小初和凤柔拉到自己身后,压低了声音
道:“吕子丹,你居然有胆量回来!”
    惨淡的月光照在吕子丹的脸上,映得他面色阴灰森人,道:“燕飞萍,你想不到吕某这
么快便去而复返吧。”
    燕飞萍冷笑道:“我只是想不到你还敢回来自寻死路。”
    吕子丹将脸一沉,道:“不错,是有人自寻死路,不过,那人不是我,而是你们三个。”
    燕飞萍打了个哈哈,道:“你不觉得自己的话太不自量力吗?我提醒你别忘记,那年在
正气府的后花园,是谁踩折你的长剑、踢断你的肋骨。”
    吕子丹曾重伤在燕飞萍的飞腿之下,这事被他视作生平的奇耻大辱,此时燕飞萍旧事重
提,怎能不令他老羞成怒?只是他城府其甚深,不怒反笑,道:“姓燕的,你虽然厉害,但
那已是过去的事了,三年前在正气府,我与谷正夫在你身上下了十八道重手,你八脉尽被震
伤,已同废人一般,最多只剩与二三成功力,漫说是我,便是一个稍通武功的大汉与你撕
打,你也未必是对手。”
    燕飞萍笑道:“你这般说,无非是给自己壮壮胆气罢了,哈哈,难道你说燕某武功全
失,燕某就武功全失了吗?”
    吕子丹狞笑道:“我在江湖中闯荡也非一日两日,你骗得过别人却骗不过我。方才,你
大喝之后,内息已乱,呼吸声急促无力,岂能瞒过我的耳朵。现在,我算准你丹田虚空,再
无内力可发出。”
    燕飞萍暗道不好,他心思飞转,急想退敌之计,面上却不动声色,淡淡地说:“看来,
你早发现燕某非你之敌了。”
    吕子丹得意地说:“正是。”
    燕飞萍道:“你既然早发现我的内力不足,为何眼睁睁地看著我杀你二弟,你非但不为
兄弟雪仇,反而夺路逃去,是何道理?”
    吕子丹哈哈大笑。良久方道:“我若当时拔剑杀你,自是轻而易举,只是在众多江湖汉
子的眼中,我杀掉一个武功已失的凶徒,有何威风?哈哈哈哈,我现在杀你,四周无人见
到,当我把你的头公昭天下的时候,江湖中人人必认为我是凭武功力博天下第一杀手,并将
其格毙,此事传入江湖,不愁各大门派不承我之情、慑我之威。”
    燕飞萍冷声道:“面对亲兄弟亡命而无动于衷,真是好兄长、好义气!”
    吕子丹沉声道:“牺牲一个兄弟,成就一世霸业,有何足惜!”
    燕飞萍摇头道:“我原以为自己是杀手,向为天下人所不耻,看来,与阁下相比,燕某
自叹不如。”
    吕子丹道:“任你怎么说,要怪只怪你杀孽太重,江湖中恨你入骨之人数不胜数,我今
日取你颈上人头,必有千百人感我之恩。那时,何愁我江都吕家不凌驾于扬州正气府之上!”
    燕飞萍叹道:“不错,只怪燕某昔年的杀孽太重,悔之晚矣,死亦无怨,姓吕的,燕某
便将这颗人头成全你了。”
    吕子丹笑道:“如此说来,吕某就不客气笑纳了。”说著,他眼中凶光乍射,呛啷一声
响,反手拔出长剑,挺剑直指燕飞萍。
    黑暗中,剑锋寒意四溢,剑光森然闪动,杀机布满大厅。
    燕飞萍凛然无惧,大声道:“吕子丹,江湖中的恩怨在你我二人之间了断,不关这两位
姑娘的事,你放她们一条生路,只管向燕某一人下手便是。”
    吕子丹却道:“杀谁饶谁须由我说了才算,你死到临头,还想发号施令吗?哼!你要放
的人,我偏却要杀,你待如何?”
    燕飞萍大怒,喝道:“你……”
    这时,小初与凤柔相视一望,走上两步,一左一右站在燕飞萍身旁,同声道:“咱们刚
才说什么来?是风是雨,共同担当。既立此誓,绝不相负,今日我们愿和你同生共死!”
    燕飞萍热血上涌,道:“好,好!你们说这番话,已很对得起我了。我昔年结下的仇
怨,和你们可没干系。”说到这里,他压低了声音,道:“一会儿动起了手,我缠住姓吕
的,你们快逃。”
    “不。”小初用力摇头道:“咱们三人,自非吕子丹之敌,今日之事,有死而已,又算
什么?那一个要害你,便先杀了我。”说著往燕飞萍身前一站,挡住了他。
    吕子丹森然说道:“便先杀了你又如何?”他右手一扬,嗤的一声疾响,长剑脱手,一
道银光电射而出。
    燕飞萍大惊,伸手在小初的左膀上一推,内力到处,小初向右跌出,那剑光便向燕飞萍
的胸口射来。燕飞萍闪身待避,竟已不及,眼见剑光便要舔上他的胸膛。
    在生死攸关的一瞬间,一旁的凤柔护人心切,毫不犹豫地纵身扑上。只见剑光一闪,刺
入她的胸口,立时白刃红血,她身子一软,倒在地上。
    她用自己的生命,替燕飞萍挡住这一剑飞击。
    燕飞萍大叫一声,血贯瞳仁,厉声喝道:“吕子丹,你好狠!”
    吕子丹阴森道:“今日你们一个也别想活!”他既知燕飞萍武功已失,心中惧意尽去,
飞步上前,左掌一圈,右掌力劈而出,一招“九天落瀑”,扑面就是一掌。
    燕飞萍全身都被对方的掌力所罩,他无力招架,身子往后一仰,倒在地上,一蜷一展,
陡然滑出四五尺,避开这一记杀手。这是“伏地百变”的身法,模样虽然不雅,却颇有实
效,在地上滚来滚去,灵变之极。
    吕子丹出手狠辣,招招皆是致人于死地的毒手,不多时厅中大半的桌椅台案都在他的拳
脚下碎裂。然而,燕飞萍却如蛇行、似狸翻,身法变化莫测,任凭中吕子丹掌削足踢,连发
十二三招,竟未沾著他的身体。
    吕子丹愈益恼怒,掌缘到处,犹如斧劈刀削一般,内力也越来越凌厉,燕飞萍的衣袖袍
角一块块地裂下,再斗片刻,他散乱的长发也一丛丛被震断。
    这时,他胸口与肩头的伤口都已迸裂,传出频频的剧痛,身法亦见滞涩。他知道再斗下
去必然无幸,只要受了对方一招半式,必死无疑。眼见吕子丹右掌横扫,左掌斜劈,腿上更
暗藏三招后继毒招,自己身法再快,也难闪避,无奈之下,长叹一声,不在躲闪,闭眼等死。
    吕子丹双掌聚满真力,快如闪电,直落向燕飞萍的顶门。
    蓦然,小初发出一声惊叫,她面色煞白,浑身颤抖,似乎灵魂出窍一般。
    吕子丹的目光从小初的脸上扫过,他唇边露出一丝恶毒的狞笑,猛然拧腰沉臂,硬生生
将击出掌力收了回来。
    燕飞萍骤觉身上的掌风消失,心中暗奇,不禁睁开眼睛。
    只见吕子丹手指胞弟吕子枫的尸体,凄厉地喊道:“燕飞萍,你杀我二弟,我若一掌臂
死你,反倒便宜了你。我要你看著自己的亲人先死在你面前,你也尝尝丧友之痛的滋味!”
说著,他返身向小初逼去,口中不住地狂笑,如同疯魔一般。
    燕飞萍耳畔只觉嗡的一声,吕子丹的话仿佛一盆冰水泼在他的头上,激得他猛地打了一
个寒颤。霎时间,他不敢一切地翻身爬起,拚命扑向吕子丹,口中嘶声喊道:“小初,快
跑,跑!”
    吕子丹头不回、腰不转,挥足反踢,出腿如电,正中燕飞萍的右肋。立时,燕飞萍右肋
的肋骨齐折,身不由己地向后飞出,口中喷出的热血在半空洒成一道鲜红的弧线,然后,重
重摔在地上。
    见燕飞萍受伤呕血,小初心痛如焚,就要跑上去搀扶。
    她身子才一动,眼前忽然一花,手臂已被吕子丹牢牢抓住,她奋力挣扎,哪里挣脱得开
对方的魔爪?被吕子丹连拖带拽地拉到吕子枫的尸体前。
    吕子丹用力将小初按在尸体上,狞笑道:“我二弟活著没能自见你脱衣跳舞,现在我要
你死后陪他裸身同葬。”他口中说话,落手如飞,将小初的衣衫大片大片地撕下。
    见状,燕飞萍眼中直似喷出火焰,他关心小初胜过关心自己的生命,纵然只剩一口气,
决不能看小初受人欺凌伤害。当下,他挣扎著爬起,又要向吕子丹扑去。
    这时,在他身旁,传出一个细若游丝的声音:“阿痴……快……在我的身上……
剑……”
    燕飞萍闻声忙一侧头,望见凤柔正躺在他身畔不远处,胸口插著一柄长剑,已是奄奄一
息。
    月光从窗缝中照入,映得凤柔的面容显得苍白而凄美,她已说不出话了,只用手指著自
已胸口的长剑,意示燕飞萍拔剑去救小初。那柄剑刺入凤柔的胸口深达半尺,已成致命之
伤,如果一拔出来,立时令她气绝而死。燕飞萍不禁心头大恸,凤柔是替他挡剑才受此重
伤,此刻,他如何忍心拔剑,令凤柔立刻死去!燕飞萍虎目蕴泪,伸出握剑的手也不住地颤
抖。“啊……”
    突然之间,厅中回荡小初的一声惊叫,那么凄凉孤楚!
    叫声如针般刺入燕飞萍的心,事到此刻,他别无选择,将牙一咬,紧紧抓住剑柄,奋力
一抽,从凤柔身上拔剑而出。
    一串血珠,随著剑锋飞出,溅在燕飞萍脸上。
    凤柔的身体猛地一颤,就此一动不动了。
    顿时,仿佛热血都化作烈火熊熊烧起,忘却了伤口的剧痛,燕飞萍翻身从地上跃起,一
抖剑,疾冲五步,剑起中锋,唰唰唰唰连发四剑,分刺吕子丹胸口、小腹、左肋、右肋,迅
急无伦。
    吕子丹未料到燕飞萍在重伤之下犹能出剑发招,为敢怠慢。他在黑暗中听风辨器,已知
落剑的方位,当即身子微向后抑,乘势一甩,将小初的身子当作盾牌,挡在身前。
    剑光一闪,眼见剑尖要刺入小初的身体,千钧一发之际,燕飞萍伏身翻腕,长剑如灵蛇
般左右颤动,去势突变,自上而下,贴著小初的肌肤而过,闪电般刺向吕子丹的咽喉。
    这一剑如奇峰突起,两人相距既近,剑势又急,实是难以闪避。
    但是,吕子丹毕竟久经大敌,虽处危境,心神不乱,猛地张口一咬,竟将剑尖咬住,同
时右掌劈落,将剑身震断,半截断剑咬在口中,半截断剑疾飞而上,钉入大厅的木梁。
    燕飞萍功亏一篑,刹那间,他身上蓦然激发出一股潜力,暴喝一声,如狮吼、如狼嗥、
如虎啸,喝声中,他合身飞撞,用肩头撞在吕子丹口衔的断剑上。
    这一撞之力何其之猛,登时血光飞溅,断剑一端从燕飞萍肩上刺入,血如泉涌,染红半
身。断剑的另一端则从吕子丹口中撞入,剑尖由后脑透出,把他的头颅一洞贯穿。
    吕子丹口插断剑,双目暴瞪,仿佛不相信自己会死于剑下。良久,才沉重地倒下,正压
在吕子枫的尸体之上。
    当真是风云江湖,事事无常。
    江南武林中威名赫赫的吕氏兄弟,方才何等的飞扬跋扈,竟在两个时辰里,双双毙命,
横尸于这家烟花妓馆之中。
    “唉,这……便是江湖!”燕飞萍发出一声长叹,他无心感慨,弯腰将小初扶起,两人
相互搀扶,慢慢走到凤柔身前。
    月光斜照,映在凤柔侧卧的身体上,只见她雪白的腮上溅著几滴鲜血,虽已停止呼吸,
但双目未瞑,似乎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不忍就此辞别人世。
    小初弯膝跪倒在凤柔的身畔,无声地哽咽著,一边流泪,一边用袖口轻轻擦试去她脸颊
的血迹,那么细心,那么轻柔,只当她是未死一般。
    燕飞萍心中也是一般的难过,他缓缓伸出手,为凤柔合上双眼,一字一字地说:“你是
替我而死,此恩此情,万难相报。从此,你的女儿就是我的孩子,我替你将她扶养成人,照
料她一生一世,你若在天有灵,尽情安息吧。”
    说完,他默默拉起小初的手,两人蹒跚走出大厅,消失在夜色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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