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孙千羽《试剑江湖》卷二
第二章 挥掌九松岭

  何沧澜单骑出金陵西上,骏马步下生云,也不知狂奔了多少里,入夜到达了一座小 镇。   勒马缓行,只见狭窄的长街,灯火零落,沿街走去,总算看到一盏破旧灯笼,上面 写着“旅安客店”。   何沧澜下马拍门,选了一间清净客房,吩咐店小二不用预备酒食,但务必费神在五 更天明之前,设法换只良驹来,不必计较银两。   他先上床盘膝打坐行功,直至神清气爽,疲劳一扫而空,才将长剑衣包放在床边, 拥被就寝!   一宿无话,次日天犹未明,店小二依言拍门叫醒了他,双手捧着早餐,满脸笑容, 说道:“客官,马已预备好了,是周大户的,小的向看马的陈大哥打拱作揖才换过来!”   何沧澜微一摆头,摆走睡意,暗自笑道:“天下的店小二,全是一个妈妈生的,怎 么他讨赏的姿态跟‘话不多’一般无二!真够人瞧的!”   一面伸手到衣包里摸些碎银,却发现有异,长剑已然不翼而飞!   何沧澜这一惊非同小可,再仔细翻过,那里有长剑的影子?不禁咬牙切齿骂道: “好贼店!”   店小二慌得什么似的,忙问:“客官,丢了什么东西?”   何沧澜方待怒骂着,先给他一记五指烧饼,却冷眼瞥见木床边沿,隐隐留有字迹, 遂改变语气道:“没有,且先出去,这些银子赏你!”   店小二接过沉甸甸的银子,还要开口:“官爷!那马……”   何沧澜摆手喝道:“待会再讲!”   听到关门声后,急忙拿来桌上油灯,伏身仔细端详床沿上留的字迹!   宽可三寸的床沿,有人用“金钢指”写下一排字:“欲问宝剑明珠,今夕夜半,会 我于九松岭上!”   何沧澜缕鼻吸气,辨明并没有“迷魂香”之类药物的味道,心中凛骇不已,来人来 去之间,神出鬼没,身手之绝,身手之高,可以想见。   自己不知几时,因何故得罪了这名高手,听那语气,似乎非龙争虎斗一场不可!   他暗暗叫苦,颓然卧下,下意识地摸摸脑袋,这大好头颅算是白捡回来的,人家若 要,只在举手之间而已!   他又翻身从衣包里扯出夜行衣,果然,藏珍阁中的“十二姝”芳踪已杳!   不久——   天色大白,日上三竽,何沧澜独困斗室,心中万分焦燥!   本来,因为复仇大事渺茫无着,自家身手亦欠高明!早立意不管闲事,免得徒惹麻 烦,招来是非!   不料,无端地失魂落魄,遇上采花淫贼,只好千里救美!   尔今更是变起突然,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误时,误事……   他长叹一声,真力贯入掌心,有一下没一下地把床沿字迹磨掉,一边想道:“明珠 是小事,暴得暴失,甚合天理,但墨剑不可失去,不说武林有宁可断臂不可失剑的惯例, 我复仇绝技可全在宝剑上,若说再请人打造一把,叫我那里去找‘紫金钢母’去?”   市声越来越响,龙舟越开越远!   何沧澜心系龙舟上,身困斗室中,猜那猜不透的哑谜!   “何人盗剑,用意何在?”   他将近日得罪过的人,一一细想!   “江南武侯”飞骑追敌,对我的误会应该冰释,一峰两山,深处禁官,根本不知道 我是盗宝者,叶时兴返归‘雪峰山’,也无从知道我昨夜投宿在这家小客店!   房门有剥啄声,店小二走进来问道:“客官爷,东西找到没有,马早预备好了!”   何沧澜烦恼地咬咬嘴唇道:“找到了,马你好生养喂,我在此地要多住一天,附近 是不是有个地名叫九松岭?”   店小二歪着脑袋想了半天,道:“没有呀!不过,东郊小山玻上,倒是刚好有九棵 老松树的!”   ※※※   夜,星月半明——   何沧澜穿上夜行衣,徒手赴会!   所谓:“九松岭”,所谓:“东郊小山坡”,原是一片坟场!   山坡上触目皆是土馒头,在一座大户人家的大坟包周围,有九棵苍劲的古松!   何沧澜在松下徘徊,仰天长啸,惊起数声,宿鸟四散!   突然——   一声佛号起自墓碑之后:“阿弥陀佛,施主莫非沅陵何沧澜?”   话声未了,从墓后暗处走出一牛山濯濯的中年和尚来!   那和尚短小精悍,两眼精光内敛,身穿合身袈裟,足履扎实布鞋,虽是僧衣,无异 武打劲装,袖口特大,甚是奇特!   何沧澜一面惊讶不已,盗剑者竟是佛门中人!他与佛门中人,素不来往也!   一面又是受宠若惊,“沅陵何沧澜”五字,出自陌生人口,听起来,和“江南武侯” 百里金鼎,一样威风,严然也是武林中一号人物也!   两人都不发言,彼此打量,刹那间,形成一种对抗的沉默!   何沧澜吸口气,打拱问讯,客气地道:“敢问大师法号,何事见召?”   那和尚说声:“请坐!”自坐在大坟左侧“皇天”的石碑上!   何沧澜不好居高临下,便落坐在对面“后土”石碑上!   那和尚开口声如洪锺,道:“贫僧化纯,昨夜造访,幸未打扰清眠,万幸!万幸!” 话罢,哈哈大笑!   何沧澜明白话中有刺,但只淡然一笑说道:“承蒙点中睡穴,送我一夜好梦,感谢 感谢!”   化纯忽然敛笑肃容,满口江湖俗语:“咱们明人不说暗话,我在你身上,因有所图, 故盗君长剑,用以交换,但宫中‘十二姝’在君身上,实出乎意外!”说罢,又是几声 大笑!   何沧澜一听,便知今夜不能善了,不知他所图者何?遂只微微一笑:“大师身披僧 衣,心在江湖,可由得谈吐中得窥一二,佩甚、佩甚!若贵刹略欠香火之资,‘十二姝’ 可以奉送敬佛!”   化纯和尚连连摇头道:“口过!口过!木鱼法器,不羡明珠,实不相瞒,贫僧之意, 不在银两黄白之物,而在‘紫府秘笈’!”   何沧澜满脸讶然,道:“‘紫府秘笈’在我身上?”   化纯正色肃穆的道:“何沧澜!‘紫府秘笈’不在你身上,但可由你身上求得,贫 僧平生别无所好!所好者唯‘武学’而已!任志琛……”   何沧澜悚然震惊,注目凝视化纯心忖:“他怎的知道我的姓名,真姓名。”   他把“琛”字误听为“欣”字!   化纯和尚继续说道:“任志琛廿年前为此丧生,‘紫府秘笈’原在瑞州‘任家堡’, 这话你由何人处听到,坦白见告。贫僧自把‘明珠宝剑’壁还。”   何沧澜放下心头大石,暗骂一声:“笨秃驴!”   原来他五六天前在“京都镖局”撒下的满天大谎,这样快就得反应,而且是这么奇 怪的反应,真出乎他意料之外……   他不知以何词答对,若坦白说明那是谎话,这光头也许不会相信呢?若信了,所有 计划无异一笔勾消,若随便杜撰个人名搪塞消遣他,未免示怯!   过了半响,才道:“如果区区对‘紫府秘笈’亦有所图,因而不肯相告呢?”   化纯猛然自“皇天”碑石上,跃起两丈,喝道:“贫僧早知你不肯相告,只是难道 你就不要宝剑明珠了么?”   何沧澜暗骂这秃驴佛经都念到那里去了,性情如此火爆,于是,故意无视他火烧屁 股般的暴跳弹跃美妙身姿,懒洋洋地道:“随身长剑,并非上古神兵,所值无几,大师 若不嫌,亦可相赠,以壮宝相!”   化纯可是真急了,截然喝道:“你不肯说,佛爷自有办法叫你吐出来,场子我已看 好了,且随佛爷来!”   何沧澜实在不想打这场冤枉架,但是想到化纯如此目中无人,还认为他能吃定似的, 再者还平白耽搁他一日行程,甚是气愤。   再者,墨剑也不能真的不要,总得想些计算赚回才好,因此慨然说道:“可以奉陪!”   化纯五短身材,跳上山拗,袍袖飞舞,连连跳跃,几个起落功夫,已不见踪影。   何沧澜只好跟进,狂奔半天,才到半山腰一个地势斜平,两丈见方的草地。   化纯大马金刀端坐在石上,何沧澜的长剑明珠散落脚下,看见何沧澜上来。甚是自 得微气,点头笑道:“果然不错,你轻功不行!”   何沧澜呐呐难言,因为那是实情。有顷再道:“请将长剑掷下,区区才好奉陪。”   化纯笑得前仰后倒,指着何沧澜道:“你终于招认了,刚才还口硬,说是长剑可以 奉送。”   话说如此,脸色一板。声色俱厉再道:“任志琛为‘紫府秘笈’丧命,究系何人传 出?这是线索,你老实招出,长剑还你!苟若不说,你就伴着‘宝剑明珠’长眠斯土!”   何沧澜嘴角露出笑意,问道:“这是威胁了?”   化纯睥睨作态,道:“不错,随便你怎么想皆可。”   何沧澜摊开双手,耸耸肩膀,道:“何沧澜一命在此,有本事你就拿去!”   化纯和尚摇头叹道:“年青人总是口硬,佛爷本来不欲滥开杀戒!但为了‘紫府秘 笈’,也顾不了这么多,记住,你若改变主意,随时喊声,万勿自误。”   何沧澜显得玩世不恭的吊郎当拱拱手道:“承蒙关照,万分感谢!”   化纯脚踏“罗汉步法”,平心静气走了近来,道:“我知道你身一离剑,有如游鱼 离水,别艺不足观,但是贫僧平生从不用兵刃,叫我空手入白刃来与‘乙字剑’相抗, 未免不公!好在你掌力也不错,就尝尝我的‘罗汉拳’吧。”   话说至此,猛喝声:“照打!”   何沧澜正自心惊,从何处跑出这秃驴来,对自己的底牌如此清楚,蓦的听到声“打”!   霎时身前四面八方尽是“罗汉拳”影纵横!忙不迭运功于掌!拍出七成力“劈空掌”, 脚下摇摇摆摆踏起“维摩步”。   化纯知道何沧澜的“劈空掌”造诣极深,威力非凡!是故并不正面樱其锋,只用极 快身形绕着他团团转,一身化为“十八罗汉”,从四面八方打到。   “罗汉拳”招式凌厉,忽如龙鱼沉渊,忽如岫云出谷。   僧衣袖角,真气贯入,使出“流云铁板袖”功夫,扫点何沧澜穴道,连下盘各穴, 也招呼到了。   何沧澜的“劈空拳”只有掌力,没有招式,要护住全身,未免困难,无奈,乃将掌 力溶入“赤发翁”印钦的“阎王掌”中,勉强应付。   三十招过后,便觉漏洞百出,尤其是后脑一带的“藏血穴”,“脑户穴”……总是 照应不及。   好化纯,真个是说到做到,大有“虽非冤仇恨,亦可毙掌下”之意,仗着身材短小 转折灵活,猛然沉身,横掌作刀,掌风劲锐,斫向何沧澜下盘!   何沧澜无心伤人,左手七成力“劈空掌”朝化纯天灵盖拍下。   那知化纯猛然斜势飞起,竖掌拦腰切来。   何沧澜左手已来不及收回,钢牙一咬,右臂短兵相接,横架过去!   “格”的一声。硬骨相碰!   化纯强忍剧痛,猛跨“虎形步”,“流云铁板袖”袖角顺势指敌“藏血穴”,看清 何沧澜闪避时下盘不稳,一脚“扫堂腿”,把何沧澜踢飞丈来远。   化纯一招得手,虎吼一声!努目圆睁,金刚喷目,精光四射,弹身暴飞扑下,铁拳 成槌,绝招“罗汉打虎”当头砸下。   何沧澜跌落碰地,差点滚落下山,猛喝道:“住手!”   化纯闻言,袖口后卷,身形骤慢,向后飘落,喜道:“快说。”   何沧澜卧地喝道:“大师身在三界外,不在五行中,何必欺人太甚?”   化纯嗔目怒骂道:“只有这一句,你是不见棺材不掉泪!”   纵身向前,趁何沧澜并未站起之时,“罗汉打虎”猛然使出。   何沧澜屈居下风,收足护腹,缩成一团,气凝于臂,八成力“劈空掌”推出,并将 化纯和尚弹回,跃身而起,两人又战在一起。   注:原来化纯和尚,嗜武如命!堪称“武癫”!   少时练的是“童子功”,弱冠以后,怕功破影响内力,乃遁入室门!   他平生最爱找功力相颉顽的对手过招!二、三十年来。渐渐打成一流高手!   “紫府秘笈”出士的消息一传出,他发誓要夺为己有,走遍各地,明查暗探。   “天南一剑”叶时兴锻羽归去!途中与首徒“太罡剑”史强谈论得失,凑巧间为化   纯听去,因之,何沧澜的底牌他全然知晓。   化纯自问“雪山派”甚是难缠,“天南一剑”他惹不起,惊悉京中新出好手何沧澜   ,“沅陵派”死灰复燃,岂非一大新闻!   乃动身到金陵,但没找到何沧澜,却给他打听出“紫府秘笈”的消息!   这一喜非同小可,昨日听到何沧澜现迹出京,马上自后尾随,来个首尾相衔!   托佛祖之福,居然给他在“旅安客店”找到。   四、五天之中,巧遇连连,事情进展如此之快。越发使化纯深信“紫府秘笈”非他   莫属了。   而今,这浑小子,至死也不吐实,怎不叫他怒火填膺,“杀”心顿起!   化纯和尚连出杀手,何沧澜心余力拙,破绽百出,错非真气凝聚双臂,硬如铁杵, 双手早已报废,“劈空掌”的掌力也由七成增加九成。   饶是这样,还是落得夜行衣褴褛飞舞,全是吃“流云铁板袖”划破的……   化纯和尚越战越勇,逮住敌人轻功不佳的弱点,一击即退,并不对掌!   何沧澜看着三五招内,就得伤在敌人掌下……猛然长啸,出掌逼退化纯,“告老归 田”,退出“罗汉拳”威力圈外,面红口喘叫道:“住手!”   化纯和尚一轮抢攻,三五百招过去了,也自喘息,说道:“这回你肯说了吧?”   何沧澜双手涨火如盈,微微颤动,两眼悲哀的看着掌心,掌心中有股子白玉似的气 血在流动起伏跃跃欲出,然后抬头,近乎恳求的道:“听着,不要逼我使出十成力‘劈 空掌’,大师,你挡不住的,不要逼我……不要逼我……”   化纯和尚厉喝一声,打断何沧澜话头,咬牙切齿吼道:“不必废话,你师父只教你 说嘴,没教你功夫,今夜有你无我,对掌。”   一言未毕,两袖怒张,有如蝙蝠,两掌渐渐合拢,“童子拜佛”。   运足毕生功力,翻手猛然拍出,一声虎啸,罡风潮涌——   何沧澜退无可退,运足十成力“劈空掌”拍出,掌出无声,掌风凝而不散,碗口大 小的两股气柱,如潜蛟喷泉,猛然射出……   劈空劲气狂飚射处,化纯手腕断飞,一声惨号,仰天弹出,跌飞两丈,袖口里血流 成注,抖落掉手臂、胳膊,每手皆如螳螂断臂,自关节处分为三截!   何沧澜也吃化纯一击,胸口真气涣散,淤血翻腾,摇摇摆摆走过去,单足跪在化纯 身侧,哀声责道:“你这何苦?”   化纯胸骨已塌陷,猛涌数口心血,气若游丝,两眼翻白,蚊声哼道:“你……你是…… 何人……之……徒……”   这个“武癫”至死还不忘求知,还想问明何人能教出这惊世骇俗的“劈空掌”?   何担澜不忍答称是无师自通,使化纯死有遗憾,匆忙问道:“山中野人!”   化纯眼珠吊起,嘴角微动,像是向记忆中搜寻,这“山中野人”的名字。   何沧澜双手捧起化纯光头,低道:“底事不瞑目?”   化纯断断续续哼出:“商邱……思齐……庄……一……掌……之仇……”   何沧澜急促地说道:“我代你去……讨回……”   化纯死白的脸容,似感安慰,两唇频动,何沧澜听不清,附耳其上,只听见:“将…… 死讯……通知……黄山……我师兄……”   以下的话,就听不清了!   他去了,为一个梦想,而勇敢的去了!   何沧澜机械地挖着土坑,每一声长剑碰地的节奏,都像是说:“这个人是你杀死的, 这个人是你杀死的!他……不一定非死……不可……”   三尺深土坑挖成之后,将化纯和尚的尸首,连同四散的残体掩土埋下,沉痛地感到: “就这两尺黄土,间隔着生和死,这个被我埋在士下的人,在一个时辰之前,口口声声 要埋我……”   他依稀记得四年前在江西,埋葬紫罡恶道的情形!   当他从紫罡道人胸上,抽出沾满血污的拂尘,搜出四颗价值连城的明珠时,周身感 到的只是杀人的恐惧,并非自疚,其罪该死!   后来,用拂尘请人打造成“墨剑”,用夜明珠到“赤发翁”印钦处学艺,舒服的渡 过这四年,亦无犯罪之感!   但,这化纯之死就不同了,整个的布局像是“谋杀”!   若他不在金陵散布谣言,化纯怎会找上门来?   明明知道这化纯和尚并非歹人,纠缠不休,只为那莫须有的理由!   明明知道“劈空掌”十成威力与九成景象迥异,非常人所能御,竟然为惜皮肉之危 全力施为,将他活活打死,这行径去歹徒者几希?   远处,传来村中鸡鸣,声声传晓!   星月渐向无限深遂的太虚中隐去!   何沧澜心如刀绞,仰天自责……   胡乱收拾散落在乱石间的“十二姝”,拖着长剑,踉跄步下山坡,脑中只有一念: “黄山,势在必去,因为死者的意志是神圣的!”   “商邱思齐庄,得将自己的艺业再提升些之后才成……不然……”   何沧澜跳墙越窗,回到“旅安”客店房中,方待拿起银包,吩咐结帐!   忽然,脚下不稳,头昏目眩,差点跌倒!   连忙跌坐运气行功,发觉胸头瘀血虽然消去,但真气已散而不聚,运行不畅,竟是 走火入魔的初步病征!那是用力过度,真气已贼去楼空,虚脱之象!   他卧倒在床,运功调养了两天,真气才算运行自如,恢复原状,功力略有增加!   前后一算,足足白耽搁了三天,三天何事不会发生变化!   何沧澜一念及此,心如刀割火焚,不顾病体初愈,赶忙起程沿江追赶下去!   一路之上,逢市打尖,遇店投宿,马不停蹄匆忙异常……   奇怪的是始终不见“江南武侯”等人踪影,向人打听,也都摇头!   他并不知“京都镖局”一行是走长江北岸!   何沧澜虽然不得要领,也不知“龙船”来历,但知采花贼身手不凡,轻功尤佳,他 是领教过的,所以心中明白,即便将人抢出,亦必被截住,惟一的机会是走水路!   因之,一入鄂境,闻道“龙舟”才先行一天水程,即弃马就舟,不惜巨资,备了六 个水夫,轮流操橹掌舵,逆江而上!   何沧澜小时在汉寿排派待过两年,水性甚佳!   近三年来,化紫罡道人的银子,在杭州过少爷公子生活,受着贵族少年薰陶,饮酒 寻妓之余,水路工夫亦不敢放下!   “赤发翁”门下无轻功一科,他必得另谋发展,自求多福!   原来轻功和内功一样,必须自幼扎下基础,不像招式可以一蹴而就,何沧澜幼时乏 师指教,注定此生只有当脚跛子!   十月十日深夜,天不作美,下起倾盆大雨,水流潜急,波浪翻腾,不利小舟!   水夫们嚷着要停航,江水暴涨,上行困难,舟有翻覆之虑。   何沧澜躲在蓬中盘算着连夜赶程,重赏之下,应有勇夫!   忽然,有个水夫匆忙探头入舱,嚷道:“客官,龙舟就在前头!”   何沧澜闻言,先是一愕,还道有诈,错当冯京作马凉,皆因他不知今夜附近的“灵 霄寺”前,他们已拼过一场生死斗,龙舟曾停在江岸半夜!   连忙冒雨走出舱外,极目之处,起伏在恶浪中的,不是条大龙舟是什么?   那龙头在水中高高的仰起,在细雨朦胧中,似真还假,十分壮观,别无分说!   他这一喜非同小可,意志飞扬,豪雄风发……   因为在这里动手,比白天有利的多,忙催水夫再送他一程,接近龙舟……   何沧澜自进舱中,脱下士子衣衫,露出里面新购的夜行衣,将“墨剑”切实扎结背 后,为了怕上船后恶战不便,并不穿水靠。   何沧澜踏步步出舱外,仰天吐气,觉得雄心万丈,周身充满了精力,对船夫道: “我的行李留在船中,把船靠在岸边,等我回来,随时准备下航!”   话罢,认定方向,猛吸口气——“扑通”一声,跃入水中,十月的江水,冰冷彻骨!   何沧澜屡提真气,踢脚泼水,逆江游去……   ※※※   这时在那“龙舟”之中——章太孙心情不好,默然无语,龙船要冒雨夜航,不顾江 中波涛汹涌,可见武首相胡挺伤势非同小可!   需要马上赶到武昌,找医隐常三帖,或者沿汉水北上,到襄阳转陆路,遂返嵩山!   “采花郎君”拍拍章太孙的肩头,道:“太孙,愁什么,咱们跟‘江南武侯’这王 八蛋,自然没完没了,我就不信,镖局能有些什么好货色,能成什么气候?”   章太孙频频点头,像在思考什么,半晌才道:“那‘京都镖局’的‘江南武侯’太 可恶,给他面子他不要,我下次还要找他的麻烦,老三,不怕你笑,我居然战一个小镖 头不下,那小子我记住他了,剑路是‘雪山派’的,大概是叶时兴的龟子龟孙,那几天 叶时兴也在金陵的!”   “采花郎君”阳间夸剑眉一扬,不屑地道:“叶时兴?我师父跟他老子有梁子,下 月在长沙碰面时,问问弟兄们意思怎样,咱们合力碰碰他!来个‘七英闹雪山’,听说 他女儿长相顶不错的!”   章太孙笑骂道:“岂有此理,他女儿能有多大,才三岁你就打主意!”   “采花郎君”看目的已经达到,终于把这拜弟章太孙逗笑了,遂转变话题道:“太 孙,你也算不虚此行,满载而归,我‘采花郎君’,鄱阳湖岸上的各水陆码头,也不知 绕了几圈,合意的一个也没碰上,你送我的那个真不错,只是你小子先使坏,拔了头筹, 不是原装货!”   章太孙听得拜兄交口称赞,心中大乐,拉着阳间夸就走,边道:“看看她去!”   注:章太孙、阳间夸等结拜兄弟共是七人,父兄师门都大有来头,没有归隐之前, 都是   叱阵风云的武林健者,“武天子”自然不用说!   光是阳间夸的师父“龙首头陀”就够吓人!   此老稚龄出家,巧遇异人,一身七十年修为,全在手中铜铸木鱼上,木鱼有三尺钢   链放在手腕上,可随意抖出收回!   拆招出招时,像是凭空多出的巨灵拳头,两掌一拳同时出招,几人堪敌?   绝招是解下木鱼,运功打出,其势排山倒海,隐夹风雷,人再纵身飞扑,虎啸龙吟   ,招发伤人!   这杀手锏看似平常,几乎人人皆可攻击,武林中私淑者甚多,在江湖上很流行,可   是学的人都只得其形,未得其神!   只知道此绝招必有精致之处,但究竟奥妙何在,却鲜有人能够指数明白!   因为就没有几个身历其境之后,还能留一口气活在世间。   “龙首头陀”二十多年前声势极盛,钢木鱼即金字招牌,门下弟子无论是使何种兵   刃,都一定附有木鱼做标记!   他自成门户,不正不邪,任意而为,直至十三年前,忽然消声匿迹,归隐西南,但   其身手功力,直至今日,还为人所乐道。   阳间夸的长剑剑端,也缀着一只红木鱼!他是“龙首头陀”归隐后才收的关门徒弟   ,仗着师尊疼爱,其貌甚扬,就专在花丛中打混!   几年之后,博得“采花郎君”的浑号,近来更变本加厉,食髓知味,跑到中原,认   识了几位难兄难弟,一齐采花行,视普天下之美女为他们的禁脔!   最近,也不知是那位提议,要斗斗各人眼力,看谁采来的花儿是天下第一品,于是   各人分头到各地去搜罗佳丽,约定在长沙赛美!   章太孙在众兄弟中,年纪最轻,是老七!   “武天子”章元朱,毕生采阴补阳,本来注定断子绝孙,也不知何年何日,动了真   情,生了个儿子——章虹。   又不知何年何日,这淫兴不减乃父的章虹,看上了女魔头,正庆幸好梦得遂,不想   却是掉进人家的色陷中,被采阳补阴,几经缠绵,一命归天!   章元朱那时尚未自称“武天子”,闻讯自不甘休,好不容易才找到那女魔头,她自   知武功不敌,乃以腹中的胎儿乞命!   章元朱想想以一个儿子换一个孙子,吃亏也有限,而且若不允的话,他章家就得断   了香火,遂首肯答应了!   章元朱是大人物,此事江湖皆知,究竟这孙子是否真是他章家骨血,只有天知道了   ,此事无法实察,是个杂种也只有认了!   章太孙是遗腹子,出生后,连生母也不知去向,全赖祖父抚养长大!   章家的传统——好色,绝不后于乃祖,凭此一点,他老怀甚慰!   这回遇到赛美良机,兴头正高,要立意好好露一手,在众兄长面前显显威风,遂邀   请乃祖手下右弼大臣——武首相助阵,把“武天子”征美的龙船开来金陵,干下一   夕九案。   “采花郎君”原是到江西去看货色,在九江时刚好遇上拜弟满载而归,乃上船来探   听行情,以便斟酌!   章太孙把猎物之一,何神医的女儿何蕙兰送给他享受一番!   如是,阳间夸吃得满口油水,就长住了下来,温柔乡不住住何乡呢!   章太孙边走边问道:“老三,那雌儿还不服你?她跟我倒是顶服贴!”   阳间夸只答了一声:“少吹了!”   自去摸索走道壁角的机关,漆黑的走道,裂开一道门,室光外露,还传出阵阵断肠 的啼哭!   阳间夸猛跨一步入室,问道:“好好的,怎么哭了!”   这密室并不大,但画屏金钓,鸳幛雀帐,布置豪华,异香弥漫,中人欲醉!   何蕙兰伏在锦被上,哭得梨花带雨,并不理会他们!   章太孙对这个被他作践“开”过,再转送拜兄的猎物居然磷香惜天起来,开口打圆 场,温语甜言的道:“何家姐姐!”   何蕙兰闻声猛然抬头,她至此始知堂中有第三人在场,而且就是那毁了她一生希望 的禽兽,令她悔恨交煎,凄苦在心!   就在前面,那人站着,脸上还带着笑容!   她养在深闺,除了父兄家奴,根本没相处过别的男人!突然间——九月十八日夜里, 这人来了,在睡梦间把她带到这船上来。   她隐约知道是怎么回事,有人见爱,令她惊喜参半!   但这人温文,并不粗暴,孩儿面上老挂着笑容,水磨工夫又好,使她产生错觉,以 为得婿如此,亦复何憾!   于是在耳髻厮磨,楚腰缠绕下,也就半推半就,就让他得遂大欲!   那知他空有好皮囊,心底里禽兽不如,鱼水之欢的妙景,没过上几夜,竟把她转送 给另一个人——阳间夸!   那人可是霸王硬上弓,怎管她的死活,她的幻梦醒来变质的太快,令她不敢相信自 己是在作些什么事,痛苦与委屈得无已复加!   而现在他又来了,面上居然还带着那笑!那笑容,何蕙兰看了,充满了邪恶,已不 是曾使她动心,感到甜密熟悉的那种!   何蕙兰摇摇摆摆的钴起来,心中凄楚欲绝,脸上尽量装出笑容,倍觉怜爱!   她柔声招手道:“太孙,请你过来!”   阳间夸看着眼前这佳人,再扫视拜弟一眼,心中酸溜溜地,让身在一侧!   章太孙莫明其妙的走上来,何蕙兰欲笑欲哭,秀脸上的表情不变,突然猛一转身, 双手捧起身侧的玉花瓶,使劲往章太孙的头上掷去!   章太孙没料到有此一变,眼见元宫御藏的雪白玉瓶打到,本能缩身向旁跃开,在空 中出手将玉瓶拍碎!   更不料后颈生寒,掌风逼身,脚下连忙沾尘再闪,出手折招,口中狂叫:“老三, 你怎么了!”   “采花郎君”缩手已经来不及,斜眼瞥见何蕙南又掷出另一只花瓶,忙不迭变动身 形,拍向花瓶,一边急问:“太孙,你没事吧!”   阳间夸本是怕章太孙慌忙间出手,误伤佳人,是以想拉住拜弟,不料一急,竟急出 师门秘功“龙爪擒学手”来!   龙首头陀的“龙爪擒擎手”,真力一旦贯入,非出掌不可,若何蕙兰不打出第二只 花瓶,他们难兄难弟可得交换一掌,大打出手!   何蕙兰见两击无功,转身伏枕,放声大哭,现在连与仇皆亡的希望也幻灭了!   她瞥见锦床内侧,就是那使她失身的“童女车”!   章太孙还曾不知羞耻洋洋自得告诉她,那原是隋朝大夫何稠设计献给隋炀帝的,是 乃祖“武天子”根据密图,请人改装在船上的!   何蕙兰迷惘中,又转头向外看,隋宫的乌铜扉光可鉴人,凝立床侧,震时,心志已 决!   她颤颤兢兢地站起,根本无视章、阳两人,秀头突然向乌铜扉猛撞过去!   这一切皆发生在刹那之间!   章太孙、阳间夸还在互问平安,待到两人发觉,章太孙就近出手抓去,只迟了毫厘, 扯下衣服的后领!   何蕙兰仰身后倒,头破发散,满脸尽是血迹,生气已绝,香魂已远……   ※※※   四野漆黑,长江水阔,一望无际!   烟雨茫茫,澎湃汹涌,怒浪起伏,有如龙蛟交腾,雨势仍未稍刹!   龙舟四面八方,都被水雾浪花团团围住!   章太孙、阳间夸两人全身湿透,站在船舷,将何蕙兰沉尸江底,只一瞬间,尸体即 不知去向,或者沿江飘向故里,也许他老爹何神医能救醒她吧!也许不能!   章、阳两人才不管这些,正要关门进入船舱,章太孙忽然看见船尾楼窗犹明,心中 惊觉:“不要给她看到才好!”   一面冒雨沿船舷疾走,阳间夸也忙跟上,道:“太孙,什么事,我也去!”   他知道拜弟要去看他的禁脔去,希望能趁机一睹芳容!   上船聚会五、六天了,章太孙只肯说她姓尹,死也不肯为他引见,说是夺魁尽赖此 姝,天机不可早泄!   章太孙还是不太放心,怕这采花贼给他偷吃了,压下嗓子冷声道:“老三,你快滚 回去!”   “采花郎君”快快缩回舱中,章太孙放慢脚步,尽管全身透湿,还是略整衣冠,然 后恭敬叩门,叫道:“王婆,我妹妹睡了没有?”   门“呀”地开了,章太孙溜了进去,靠壁窗口,有一张笑脸,清丽出尘,明眸里却 充满恐惧!   章太孙换了另一副嘴脸,打拱作揖道:“夜深如许,天凉骤雨,妹妹怎还没就寝?”   那姑娘急急摇头,担心他会走近!   章太孙生怕苦心扯出的大谎,一下戳破,慌乱问说了个笨拙的笑话:“姐姐凭窗思 家,可看到什么大鱼翻浪?”   顷刻间,章太孙改变了称呼,一下子“姐姐”,一下子“妹妹”,两样混叫着,原 是他对付女子的绝招之一!   那姑娘仍不言语,娇躯向后一移!   章太孙侧目看看负责监视的王婆,王婆使了个眼色点点头,意思是说那姑娘确是凭 窗思家!   章太孙怕她问起刚才何物沉江,连忙想先发制人,以话叉开,说道:“妹妹,只因 家姊不幸逝世,家母思念成疾,良医束手无策,兄弟为慰慈怀,闻道妹妹跟家姐容貌相 似,才惊动芳驾,勉为其难,去见家母一面,小住些时,令尊大人处,弟弟已留柬致意, 想能通容见谅,只待……”   这谎话,他编得够好,因此也不知反覆了好多次了,谎话说三遍,不信也当真!   尹姑娘有一次还天真的私下问王婆:“怎么你们会知道我的像貌会跟逝世的章小姐 相似?”   章太孙得知此问后,回答说是:“上天庇佑!”   此时,船首左舷,远处传出:“船漏进水!”的呼叫!   章太孙还自不信,只走到门口探头往外看,忽听“采花郎君”高喝:“水贼!快来 领死!”夹杂着长青婆的尖叫:“太孙!太孙!你的兵刀!”   ---------------------------   由Shean提供图档,卧虎居扫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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