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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劫后再闻劫 缘前偏逢缘


  剑插在泥里,我单膝跪在地上,极力想稳住自己的情绪,但是努力是徒劳的,一阵阵的真气从单田涌出在四肢百脉中乱串,如有千万根利针一齐插入我的身体里,全身阵阵的刺痛。
  小星显然被吓得手足无措,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其实就算他知道也没有用,以他目前的功力根本无力回天。在这样一个渺无人迹的地方,我的机会实在太小了。
  但是这时我却听到了一种奇怪的声音。那声音象是一阵阵的闷雷,又象是有人在用一根巨大的柱子撞击着大地。声音由远而近,渐渐的我感到好象脚下的土地在震动,而到后来,仿佛整个树林都陡动起来。
  一股强大的魔力由身后袭来,瞬间把我紧紧裹住!仿佛是有无数只强大有力的大手,忽然同时握住了我的头,我的喉,我的肩,我的背,我的腰,我的腿,我的脚,我的全身,更似是大海的惊涛骇浪忽然把我卷在当中,马上就要碾成荠粉。
  然而我的原本已经凌乱得难于驾驭的真气在这外力的打击下却重新凝聚起来,布满我周身各个穴道。而我原本由不忍而凌乱的心境在这杀气的包围中却在瞬间凝静!我二十年的苦修毕竟在这危急的时刻起了作用,非但挡住了眼前这一击,而且解去了悴心之险,这恐怕也是身后这人始料不及的。
  需知有心魔引起的危机于由外力打击引起的危机是不同的。后者导致身受残损,再万万受不起第二次外力的打击。而前者所有磨难皆由心而来,倘若没有外力的压制,必不免内力爆发,引起万劫不复的后果。而我此时却正应了内外相抵,两力相消的解脱心魔的不二法门。但是以我的内力而言,倘若所受外力不足以制住,最终仍然难逃力泄身废之危,因此刚才的情况其实是危险到了极处。
  而我此时的心情依然难有分毫喜悦!因为我知道身后这人尚未出手!
  刚才我所受的只不过是他的杀气和魔力包围的结果,换句话说,只是他走近我所产生的结果!是谁竟然会有如此可怕的杀气和魔力?我心中实在惊骇莫名,因为这人是我所遇到过的,除了我师傅外的最强者了。
  这时已经容不得我过多思考了。身后已响起一声厉喝,跟着“砰”的一声闷响,象是那人两手交击在一处,仿佛两个厉雷忽然在我耳边炸响。刹那间四周狂飙陡起,杂草落叶漫天疾飞,小星在这风中被卷到了三丈以外!
  一股沛莫能御的气劲瞬间已经到了我身后一尺处!我心头狂震:
  难道竟然会是----
  “雷--神--旋--风--斩”
  我没有思索,没有念头,甚至没有感觉。一切全都是自然的反应。求生的潜意识在这一瞬间调动了我的没一块肌肉,没一分体力,作出了最合理有效的选择。
  我向后跃出!
  一股劲气从我背下呼啸而过,使我气血翻腾,周身涨裂欲炸。整个身体如断线风筝般向上抛飞起十丈,凌空打了十几个跟头。而在我刚才的身前,已砰砰砰的倒下十几株大树!
  我勉力控制住自己的身法,但是在落地时还是砰的一下跌坐在地。我是无论如何再也挡不住他的的二击了。
  但是他居然没有再出手,而是缓缓的说了一句:“好身手。”他的声音冷淡,不带丝毫感情:“能在我七成功力的‘雷神旋风斩’下不死的人,你是第四个。”
  我这时才看到了他。他身高至少在丈二以上,站在那里就象是一座铁塔一般,身上衣着十分古怪,非布非丝,竟不知是什么制的。脸色乌黑,方面大耳,头上没有一根头发,却长着两个短角。双眼大如铜铃,闪闪发光。
  我深深的吸了几口气,气血才稍稍平息了些,但是身上却还是火辣辣的痛,想起那一击之威,尤有些胆寒。
  我缓缓的,一个字一个字的说:“来的莫非是魔界八部众中的‘大力神魔’?”
  “是。”
  “多谢。”
  “谢从何来。”
  “方才我正值心魔入侵,真气外泄的关头,若非魔君大驾光临,必然已经经脉俱断,走火入魔了。”
  “我虽挽了你此劫,但是我的本意是要杀你,你不用谢我。”
  “既然然要杀我,现在为什么又不杀了。”
  他双目炯炯放光,冷冷的钉在我脸上,没有回答我这句话:
  “你如何识我。”
  我说:“家师经常提起魔君。”
  “令师是谁?”
  “家师姓李,讳上逍下遥。”
  “李逍遥!果然是他。”
  “魔君认得家师么?”
  大力神魔依然静屹如山,但是声音中居然有了一丝萧索:“令师是人界中值得我佩服的三个人之一。也是人界中唯一见过我面目的人。一切都是缘,果然分毫不爽,唉,纵然我能不惜破‘绝’禁,恐怕也是管不了了。罢了。”
  我有些不明所以,问道:“魔君为何感叹。”
  大力神魔说:“你在追杀那个丫头,乃是大神魔王的义女,飞花公主。”
  我这才叫白昼惊闻霹雳雷:那杀手居然、竟然、赫然是九天十地,万水千山,千万兽禽,十万神魔的首领----大神魔王的----义----女!
  大力神魔无动于衷的看着我吃惊的表情,接着说:“她虽然生为狐狸,但是却福缘深厚,出生时就受到万魔的祝福,后来更得大魔神王以我魔界至宝‘血池圣水’为她洗经伐髓,因此能得以突破天性界限,能够修习我魔门无上大法。”
  我说:“据说大神魔王乃是魔界硕果仅存的得以进窥‘无’界的两人之一。”
  大力神魔说:“不错。”
  “既然已‘无’,为什么还会‘有’义女呢?”
  “我不知道。”
  “不知道?”
  “是的。我不在‘无’界中,怎么会知道‘无’界中的事情?”
  我疑惑的皱了皱眉头,说:“公主所修习的‘五行遁法’恐怕并不是魔门法术吧?”
  大力神魔说:“不错。你当她得到的这些福缘竟能白得么?上天给红颜以绝代姿容,必叫她福浅命薄;给才子以惊天才学,必叫他贫困无依,这是得失德道理。唉,大神魔君当初一念之差,赐福过厚,竟让她陷入此劫中。”
  我说:“什么劫?”
  大力神魔说:“你不要问。你也是劫中人呢。”
  “我?”
  “不错。你与飞花有此缘,必然也应在劫中。”
  “缘?”
  “是的。你与飞花初一见面,便兵戎相见,应该是刀兵杀缘;而后心动不忍,险至大难,这便是劫缘。唉,如此机缘巧合,上天造作,令人徒呼奈何?而我偏不信上天气数已定,妄图以一几之力,扭转乾坤,如今看来不过玩笑一场。我该早听魔王之言,放手此事,也不至象如今这般拼着道行减退百年,到头来白忙一场而以。而你呢,劫就在眼前,躲也躲不掉的,还是应劫去吧。”
  说完他竟然调头就走。只留下我怔怔的呆立在当场。
  对于每一个修道人来说,劫是一个躲不开的过程。实事上,道能有怎样的境界,在很大程度上是取决于“劫”的多少,“劫”的难易和修道的人度“劫”的恒心和毅力。很多人修道多年却一无所成,倘若不是他道心不坚,就一定是因为他没有遇到“劫”!因此“劫”虽然对普通人来说是一场灾难,在我们这样的人而言,却是梦寐以求的机遇。
  如今,一个机遇就摆在我面前。
  然而我的心早就厌倦了。不但厌倦了尘世,而且也厌倦了一切----我已经厌倦了追求和理想,厌倦了努力和奋斗。尘世上的人,终日忙忙碌碌,赢赢役役,尔虞我诈,弱肉强食,固然是一种人类的欲望的反映,而象我这样以无情无欲为目标的道者,在追求无情无欲的同时,何尝不也是一种欲的驱使呢?固然这种欲不在人的七情六欲之列,有怎能把他排除在人类欲望之外呢?
  我并不想去追究是与非得界限,这在我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如今我只想在这世上随遇而安,度此余生,等百年也罢,十年也罢,终归是要此残躯随风飘散,化作滚滚红尘中的一粒尘削。
  我想到了躲避。
  小星脸色和呼吸都很正常,但是双目紧紧的闭着,就象睡着了一样。我知道大力神魔自重羽翼,绝不会对他下毒手的。我在他头顶百会穴上轻轻拍了一下,他“啊”了一声,仿佛大梦初醒一般,睁开眼来,一眼看到我,又“啊”了一声,象是陡然想起了什么,眼中露出了恐惧的神色。
  我笑了笑,说:“别怕,没事了。”
  小星说:“刚才发生了什么事啊?”
  我说:“刚才是大力神魔来了一趟,现在他已经走了。”
  小星一脸吃惊:“是魔界八部众中的大力神魔吗?他可是魔界中绝界的顶尖高手啊,师傅你没事吧?”
  我说:“我没事。倒是你被他用魔门的闭识手法制住了,你现在感觉怎样?”
  小星说:“我没事啊。师傅刚才你的样子好可怕啊,把我吓坏了。大力神魔是师傅打跑的吗?”
  我笑着说:“不是。他对我们有一点误会,解释清楚就没事了。”
  我不打算让他知道某些事情。他还年轻,他有他自己的生活和自己的道路。我不想影响他。
  我们走出树林,四周是一片荒野。小星问:“我们往哪里走呢?”
  我说:“我们过江吧,回客栈去。”
  小星说:“好啊。现在有子时了吧。”
  我点点头头,向江边行去。离江越近,感到江风越大,好象午夜的风变急了。江边的茅草在风里呼拉拉的响,不停的摇摆着。离岸还有十长,小星忽然说:“师傅,你看,好象有一个人在岸边走呢。”
  我也看到了那一点红色的火光在沿着江岸移动着,的确是有一个人打着一个灯笼走。奇怪的是,任风刮的如此强劲,那灯笼居然纹丝不动!
  我沉重的点点头:“不是一个人,那是两个人呢。一个男的,一个女的。”
  小星说:“好奇怪啊,三更半夜的,这孤男寡女的,在这荒郊野外作什么?”
  我说:“不要去管他。别人乘夜赶路,一定有不得已得理由。我们不也半夜三更的在这里走来走去的么?走吧。”
  谁知人不惹鬼,鬼自找人。那盏灯笼居然向我们飘了过来。
  小星有点兴奋的说:“他们走过来了。”
  我的心沉了下去,却也只好站住。
  那灯笼仿佛轻如无物般越来越近。凭着月光,已经可以看清那两人的面貌。
  小星的眼里已经在方光,而我却在心里叹了一口气。
  灯笼提在那女子手里,轻轻的拎着,姿态说不出的动人心弦。火光照在她脸上,却忽然间使周围的一切光芒都消失不见。那是一种惊心动魄的美艳,淡淡的笑颜,明亮的双瞳,仿佛都在闪闪放光,即使在这深夜,于人的感觉,却象是在明艳的阳光之下。而那使草木欲折的风,也象忽然就息了。
  那男子则在她身后跟着,仿佛走得很吃力,已经有些气喘了。身上衣着很朴素,与那女子所著的似丝非丝的衣裳在一起,显得很不协调。
  那女子走上前来,先甜甜的一笑:“这位公子请了。”
  我点点头,知道我的脸上毫无表情:“请那位公子说话。”
  那女子脸色微微一变,但随即又笑了笑:“贱妾失礼了。”说着回头与那男子低低的说了一句。那男子点点头,上前一步,先深深做了个揖,举止十分温文尔雅:“在下宁采臣,这位是……咳……贱内,敢问公子尊姓?”
  我还了礼:“姓苏。”
  宁采臣说:“原来是苏兄,在下冒昧了。在下与贱那因……哦……这个……急于渡江,见苏兄也在江边,想是有船,因此不惴前来,望苏兄看在同是斯文一脉,行个方便,感激不尽。”
  我冷冷的说:“宁兄既是斯文中人,当记得先圣教诲。”
  宁采臣一呆,说:“这个……当然不敢一时或忘。”
  我说:“既然记得,又怎会和鬼物称夫道妻,深夜结伴同行?”
  宁采臣脸色陡然变得惨白如死,仿佛被一记重物狠狠的击中一样,登登登的往后到退几步,眼看就要跌倒在地,那女子连忙上来扶住了他。那女子看似袅袅婷婷弱不胜风,但是居然一只手就把他扶住了。
  宁采臣一脸惊骇,低低的说:“他……他……”
  那女子低声安慰他说:“别怕,他不是她们的人。”宁采臣闻言略为镇定了些:“我们快走吧。”
  小星也十分惊讶的问:“师傅,你是说这位姑娘是鬼吗?”
  我点点头。那女子看了我一眼,脸上笑意全无,象是作了什么决定似的,上前一步,微微行了一礼,说:“小女子的确是鬼,公子想是异人,还望仗义援手。”
  我说:“既是鬼,就该魂归阴府,等候投胎重新做人;纵然是有什么冤屈,阴魂不散,也只该有冤报冤,有仇报仇,却为什么要去纠缠一个书生?”
  那女子秀眉一蹙,似有泪欲下----但是鬼是没有眼泪的,说:“小女子虽十八夭折,但其实并没有什么冤抑,是有一伙妖怪,看我长得有几分姿色,就用妖法虏了去,使我不能投归地府。这些年在一座寺庙中为那伙妖怪勾引行人,给她们吸取阳气,实是不得已而为之。前天宁公子到寺中落脚,不为小女子美色所惑,小女子看他是一个正人君子,不愿害他,才同他一起逃了出来。小女子自知罪孽深重,天理昭昭,也不敢存万一之想;但是宁公子却是无辜,求公子大发慈悲,小女子必粉身碎骨以报公子大恩。”
  说完,她双肩抽动,若不胜哀,而体态轻盈,蹙眉之态,虽西子亦不过此。
  我不禁叹了口气:“既然这样。宁公子交给我好了,我保证他的安全。你走吧。”
  那女子闻言一喜说:“如此多谢公子了。”
  那宁采臣却忽然大叫道:“不行,你不要走。”
  那女子说:“这为公子是位侠客,一定不会让她们伤害你的。”
  宁采臣有些激动的说:“那你呢?你怎么办?”
  那女子笑了一下,但是三岁小孩也看得出她笑得有多勉强:“我吗?我一个人肯定能逃过她们的。到时我再去找你,好吗?”
  宁采臣显然不是三岁小孩:“你不要骗我,要生一起生,要死一起死,我们一起走。”
  这显然有些:他不肯帮忙就算了,不要求他的意思了。但是我装作没有听见。
  那女子说:“你莫非忘了我是鬼吗?鬼是不会死的。”
  宁采臣呆了呆,但是马上又说:“但是他们会把你捉回去的,是吗?他们还会让你去做那种事的,是吗?那又有什么区别呢?”
  小星忽然低声说:“师傅,他们挺可怜的,我们帮帮他们吧?”
  我说:“我正在帮他们啊。但是有些事不是我们能帮得上的。”
  那女子低低的叹息,轻轻的说:“但是你跟我在一起会死的啊。”
  宁采臣说:“我宁可死了。”
  我大皱眉头,说:“你是读书人,难道自甘堕落吗?”
  宁采臣恨恨的瞪了我一眼:“那也不关你的事。”说完,转头看着那女子,目光却变得说不出的温柔,说不出的怜爱,他的声音也带上了一种淡淡的哀伤,却又有一种义无反顾的坚决,轻轻的仿佛是情人的叮咛:“你以为没有你我还能活下去吗?”
  那女子脸上的哀伤愈浓:“你何必为我一个女鬼……”
  宁采臣粗暴的打断她的话,说:“我不许你说这样的话。我们快走吧,说不定她们追不上我们的。”
  那女子温顺的点点头,回头向我看了一眼,那眼神中有感激,有抱歉,还有一种坚定的绝决!那是只有抱定了必死之心的人才有的绝决!
  我的心不禁起了一丝震撼,仿佛又一颗石头投到了我那早已静如死水的心田。而小星却已经按奈不住了,他抓住了我的手。
  那女子转过头,起步欲走。
  小星刚欲说话。
  然而这一切动作都在瞬间听了下来。
  因为那一阵来自空中的笑声。
  严格来说,那根本算不上是笑声。那只不过是一阵由一块破瓦片磨擦一口破锣发出来的那种让人牙根发酸的声音,那只不过是阴风吹过门窗的裂缝所发出的那种让人耳膜欲裂的声音。
  那阵笑声人在空中和人的心中冲荡着,一个比那笑声更让人魂飞魄散的声音已经响起:“聂小倩,小贱人,你还想走吗?”
  我没有去看那聂小倩和宁采臣。不用看我也知道他们现在的情形了。我望向右方的空中。三个鬼魅般的黑影若隐若现的闪了闪,在人的视觉尚未反应过来之际,地上已经出现了三个“人”。
  三个怪物都是女的,衣着都十分奇怪,当先一个似是十分老迈,满头雪似的白发,身躯佝偻得十分厉害,脸色漆黑,脸上一个一个的疙瘩,十分狰狞可怖,手中柱着一根漆黑的拐杖,口里不断的发出咭咭的怪笑。后边一人身裁高大,脸色惨白与死人相似,没有一点表情。第三个体态居然十分娥娜,几可比拟那聂小倩,但是脸色红的象鲜血一般,眼睛小得几乎看不道,居然还没有眉毛。
  三个怪物在怪笑声中逼了上来。
  身后传来聂小倩的一声惊骇的低呼:“是姥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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