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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亮了。 傅红雪眼中的那一抹痛苦还未褪色。 他之所以会痛苦,并不是为了乐乐山的死,而是为了那一种无可奈何的“爱情”。 他也曾有过这种经验,他也曾有过不惜一切的冲动。 虽然现在这一切都己如星辰般遥远,却又如蛆般的附在他的骨髓深处,日夜不停地嚼噬着他。 他不知什么时候才能甩脱这蛆般的痛苦。 随着阳光的出现,傅红雪扭动了一下快僵硬的身子,他的视线忽然停留在那一道道透过窗纸的阳光,他忽然想起由小山丘迸射出的光束。 “你不觉得那个小山丘是关键的所在?” 这是叶开昨夜离去时的一句话,虽不是“一语惊醒梦中人”,却无疑是一条正确的路。 天虽然亮了,远方虽然有鸡在啼,大地却还是沉睡在一片灰灰蒙蒙的晓曙里。 傅红雪却已下了床,左手仍握着那两柄漆黑的刀。 漆黑如死亡,漆黑如无边元际的夜色。 他又用那奇特笨拙的步法走向房门,正准备去开门时,忽然发现门突然打开了。 门不是被风吹开的,门是让人推开的。 推开门的是一个小小的老头,是追风叟。 傅红雪没有吃惊,一点惊讶的表情都没有,就仿佛他早已知道追风叟会在这个时候推开这个门。 追风叟笑嘻嘻地看着他:“早。” “有事吗?”傅红雪冷冷地说。 “当然有事。”追风叟笑着说:“没事谁会一大早就站在别人门口等。” 傅红雪侧过身,让追风叟进入,他才慢慢地走到追风空对面坐下,才问:“什么事?” “我和我那个老太婆结婚多年了,连个鸡蛋都没有生,所以我们将白依伶当作亲生的一样疼她。”追风叟说:“所以她的终身大事,我们是不是要慎重一点?”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关系。”追风空说:“我们那小小伶儿如果选上你,不就跟阁下有关了。” 傅红雪冷笑着。 “家世背景出身,这些都比较不重要。”追风叟说:“一个女人要有幸福的生活,必须要丈夫温柔体贴,更主要的是,丈夫要有一个健康的身体,这样生下来的宝宝,才会有健康的体格。” 追风叟仿佛己将傅红雪当作白依伶的丈夫。 “健康的丈夫是太大的幸福。”追风叟笑笑:“千年以前是这样,我相信千年以后的人类,也会有这样的想法。” 他看着傅红雪笑一笑,又接着说:“所以为了我们小小伶儿的幸福,我们就必须先检查一下她丈夫的身体,这一点你同意吗?” “有一点不知道你有没有弄清楚?”傅红雪慢慢他说。 “哪一点?” “你们在那边一厢情愿地自说自做。”傅红雪说:“有没有考虑到别人或许不答应?” “没有人会不答应的。”追风叟说:“我们小小伶儿长得又漂亮,陪嫁的条件又那么好,不答应是傻瓜。” 傅红雪冷冷地看着他,冷冷地说:“你现在就碰到了一个。”说完后,傅红雪就站起,又朝门口走去,这一次追风叟没有拦住,他只是说:“有件事你先听我说完,再决定走或是不走。” 傅红雪停下了脚步:“你说。” “五十年前,我们夫妻虽然名动江湖,可是三十年前我退出江湖后,就再也不管江湖上的事,武功当然也搁下了。”追风叟淡淡他说:“更何况江湖代代有新人出,不进则退,这是一定的道理。” 他站起,慢慢地走至傅红雪面前,又说:“可是如果有必要,我们这对老夫妻还是会动手,就算打不过别人,就算会因此而死,我们也心甘情愿。” 他注视着傅红雪,然后一字一字他说:“现在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这句话另外一个意思是:“现在你还想走吗?”换句话说:“如果你不答应,那么我们只有动手了。” 傅红雪懂,追风叟当然知道他懂,他看见傅红雪听完这话后,一点行动也没有,所以他的嘴角已浮起了笑容。 就在他笑容完全露了出来,他忽然听见傅红雪在说:“我虽然不是湖南人,可是我的脾气却跟驴一样。”傅红雪也一字一字他说:“此时此地?” 现在这里动手?或是换个地方?这话的意思,追风叟当然懂,所以他脸上的笑容已僵住,眼中也射出了厉光。 没有风,空气仿佛在一瞬间凝结。 傅红雪没有动,目光依旧冷漠。 追风叟也没有动,他两手空空地垂着,江湖上虽然没有传说他使用哪种兵器,可是傅红雪却已知道,因为他已感到那股发自兵器上的杀气。 森寒的剑气比冰更寒,剑气从追风叟的身上发了出来,他这个人的本身,竟似比剑更锋锐。 他本身就是一把剑! 傅红雪出道十多年来,可以说什么样的对手都遇见过,其中自然有一些剑法有独到之处的剑术名家。 这些人剑法有的轻灵、有的快捷、有的狠辣,但无论什么人,也都要等到剑式刺出后,才能给别人威胁。 可是此刻这追风叟,他非但长剑还未出手,甚至连什么样的剑都还不知道,傅红雪就已感觉出他剑气的逼人了。 没有风,可是追风叟的衣衫却已在猎猎飞舞,他的脚步没有动,但傅红雪竟觉得他仿佛在移动。 傅红雪之所以会有这种感觉,是因为追风叟己将全身的精神气力,都化为一股剑气,别人只能觉出他剑气的逼人,而忘了他本身的存在。 他的人已和剑溶为一体,充沛在房间,充沛在天地间,所以他不动的时候,也似在动,动的时候,也似不动。 傅红雪终于发现这位前辈名剑客的气魄,他们绝非浪得虚名的。 等到红傅雪想动的时候,已来不及了,他全身都笼罩在追风叟那逼人的剑气里。 他一生对敌不下百次,每次都是等对方动手后,他才出刀,因为他练的本就是以不动制动、以慢制快的刀法。 可是这一次他实在后悔刚刚为什么不先出手。 他忽然发觉自己练的刀法,在追风叟面前竟似已失去了作用。 就在傅红雪后悔为什么不先拔刀时,也就是叶开看见月婆婆走进小面馆的同时,在那一片原始森林的最深处,那一座已被叶开掘开的小山丘。 那本来空无一物的洞内,忽然发出了响声,就仿佛有人在中央转动齿轮似的。 过了一会儿,响声停止,接着发出一阵“吱吱”的叫声,紧跟着一只猴子从洞内跳了出来,跳到洞边。 它那双机灵的猴眼,四处看了看,然后双手东抓西抓,“吱吱”乱叫地朝森林奔去。 在那支猴子跑出大概一丈多远时,洞内忽然飞出了一条长绳,“咻”的一声,不偏不倚地套住了那奔跑的猴子。 猴子双手想去拉开套在脖子上的绳子,可是任它怎么拉也拉不动,急得它原地乱叫、乱跳。 黝黑的洞内忽然传出了一阵苍老而又无力虚弱的声音:“乖乖,不要到外面乱跑,还是回到家里玩。” 话声一落,长绳一紧一收,“咻”的猴子凌空被拉回洞内。 “吱吱”之声还未停之前,洞内又传出了齿轮的转动声。 一会儿,森林又恢复了宁静,就仿佛刚刚什么都没有发生过。 三手苍白,掌冰冷,刀漆黑。 傅红雪不但掌心上全是汗水,额上也沁出一粒粒的冷汗,他已被这无形的剑气压得快透不过气来。 追风叟仍双手垂着,脚步仍似动未动,天地间一片肃杀,空气越来越浑浊。 傅红雪的呼吸也越来越急越粗,他知道自己绝对无法再撑过半炷香的时间。 可是他已无法动了,就算能动,一动就是死。 不动又如何?不动也是死。 这时叶开和苏明明已踏上了往拉萨的路途。 日正当午。 大地一望无际,砂砾闪耀如金。 大地无情、荒寒、冷酷、酷寒、酷热,可是这一片无情的大地,也有它的可爱之处,就像是人生一样。 人生中虽然有许许多多不如意的事,许许多多不能解释的问题。 但是人生毕竟还是可爱的。 叶开和苏明明并肩站在这一片荒漠上,眺望着阳光照耀的大地。 “再走一个时辰,我们就可以到那个地方了。”苏明明说。 “什么地方?”叶开问:“猴园?” “死颈。” “死颈?” “那儿是往拉萨的必经之地。”苏明明的目光落在远方:“也是传说妖魔鬼怪出现的地方。” “哦?” “藏人要出入死颈时,都是结伴成群而行。”苏明明说:“还必须沿路丢冥纸。” “为什么?” “收买那些鬼怪。” 叶开笑了:“想不到妖魔鬼怪也贪财。” 苏明明将目光从远方收回,转头看着他:“走或是不走?” “什么走或不走?” “走就是我们在这里等,等到有人要过时,结伴一起过。”苏明明说。 “不走就是回头,回到小镇上去?”叶开说。 “是的。” 叶开没有马上回答这个问题,他将视线透过风沙,望向远方的群山,看了很久,才说一个字。 “走。” “真的?” “真的。” “好。”苏明明说:“那我们就在这里扎帐篷,等人来。” “不,我们现在走。”叶开慢慢他说。 “现在走?”苏明明一怔:“就我们两个人?” 叶开点点头。 “从来没有人敢像我们这样就两个人走过‘死颈’的。”苏明明说。 “现在有了。”叶开一笑:“凡事都有第一次,我们就创个纪录,不是一件很过痛的事吗?” “是过瘾。”苏明明说:“死了更过瘤了。” 这句话还没有说完,她就已随着叶开走向“死颈”。 每个人心里也有个“死颈”,一个很难穿过去的死颈。 如果你一定要穿过去,就一定会伤到这个人的心。 心中有死颈,人伤心。 人在死颈中,就不会伤心了。 伤心的人有时会想死,可是人死了就不会再伤心。 只有死人才不会伤心。 四空气凝结,天地问一片肃杀。 宇宙万事万物都仿佛已静止不动了。 追风叟不动,傅红雪更不会动。 但不管天地问怎么样,太阳始终都是在动。 只是动得缓慢很缓慢而已,所以本来无法直接照进来的阳光,也慢慢地从窗户外照了进来。 群山环插,壁立千切,青天如一线,道路如羊肠。 一线青天在危岩灰石的狼牙般锐角间,羊肠曲路也崎岖险恶如狼牙。 叶开他们已到了死颈。 插天而立的山岩危石,也像是群狼在等着择人而噬,无论谁走到这里,都难免会惊心动魄,心跳加快。 叶开的心跳得也仿佛比平常快了很多,苏明明仿佛能听见他的心跳声,所以她笑着说:“你现在总算知道这里没有妖魔鬼怪的传说,别人也不敢单独而走过这里。” 如果有人在这里埋伏,如果有人从这里经过,这无疑就像一个人的颈子已被一条打了死结的绳索套住,只要埋伏的人一出击,他就会被吊起。 颈断、气绝、人死、死颈。 叶开看了看四周,笑着说:“这里是个埋伏杀人的好地方,恰好我们要来没有人知道,也没有会——” 他没有说完这句话,他的掌心里忽然冒出冷汗。 因为他已经发觉这个死颈,这条死路,这块死地上居然有人埋伏。 阳光照进,使得房内现出一片灰灰蒙蒙。 人在灰蒙中。 投影在地上的日光,太阳就会射到他的眼睛,那时他就必死无疑。 可是现在又能怎么动呢?全身都己笼罩在追风叟的无形剑气下,根本无法将刀拔出。 刀不拔,又怎么能制敌?太阳已爬上傅红雪的腰部。 也正好射在他漆黑的刀上。 就在这时傅红雪忽然做出了一件他这一生是从未做过,也从来没有想到过自己会做的一件事。 他忽然将一直未曾离开过他手中的刀,抛入阳光里。 从不曾离开过傅红雪手上的刀,已离开了他。 刀一离手,追风叟就笑了,也动了。 他本来空无一物的双手,忽然问多出了两把剑。 左右各一剑。 两把很小的剑。 一尺八寸的剑。 两道剑光闪起,往不同方向闪出。 一道闪向空中的刀。 一道直取傅红雪的咽喉。 两道剑光虽然不是同时闪起,却是同时到达它们的目的地。 空中的刀。 傅红雪的咽喉。 身在险恶的死颈中。 叶开终于看见峭壁上有一条诡秘、怪异的人影出现。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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