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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 君惟明几乎在天刚拂晓的时分即已起床了,多少年来,他早就养成黎明即起的习惯,而不论他夜来是何等的疲乏与迟睡。 他的双腕双踝,颈下的琵琶骨等处伤口,全已由霍青以净水极其仔细的洗净印干,并且敷上了药,用洁白的绸布包妥,面孔上的血迹被洗去,瘀肿乌紫之处,也被霍青抹上了一层带着淡香的无色药液。 霍青替他将全身擦洗干净,甚至连发梢及指缝亦未放过。一夜舒畅的酣睡,再加上周身的轻松安泰,又进了一次滋补无比的、份量适可的食物,早起的君惟明,显得精神奕奕,容光焕发,只是一夜之隔,他已前后判若两人了! 换上一袭霍青置于枕边的清洁长衫,长衫是黑白的。这袭长衫,穿在霍青身上,一定会显得老气而阴森,但是,君惟明穿上了,却越发衬托了他唇红齿白、玉树临风般的堂堂仪表! 现在,君惟明进入暗门中开始梳洗,片刻后,他又自暗门里行出,看上去,他是如此雍容,如此高雅,如此俊俏,又是如此威酷与骠悍,象是一个来自沙漠深处的王——有着无比霸力的主宰者! 深深吸了口气,君惟明又舒动了一下四肢筋骨。然后,他开始坐回床上,闭目纳息起来。 君惟明知道他师叔霍青昨夜是通宵未眠,完全为了照顾他而忙坏了。此刻,霍青不在洞中,君惟明不禁微微一笑,他也晓得,霍青必是去作他那风雨无阻,日日不断的早课去.了。他那早裸是内家的运气吐纳之功,也是内家功夫里最基本、亦最重要的修为根底,一切内家武术之源,便发于这人的吐纳及调息功夫深浅上了……五十年来,霍青不论在任何情形之下,俱末中断过他的早课,每在天将黎明,他总要拣一处高亢而荒僻的无人所在,对着快要东升的旭日,练上个把时辰的功夫。 静静的等待着,君惟明也借着这个空隙调匀体内的一口至真至纯之气,他在运转之中,但觉血脉通畅,气旋如流,那么毫无阻碍的在全身四肢百骸流输运行,宛似江河之水,浩荡澎湃,开朗极了,明快极了,也振奋极了…… 很轻的一个声响惊动了他,当然,这声细微若无的音响几乎不是“人”的听觉所可以感触到的,但是,在灵台澄澈,心境清明的君惟明来说,却是听得太清楚、太仔细了。 于是—— 他双目微睁,嗯,却看见霍青已站在那扇暗门之旁,正笑吟吟的朝自己望着。 吁了口气,君惟明舒腿下地.向霍青一笑道: “师叔,你老好早。”霍青呵呵低笑.道: “不早喽,小子。太阳都升起老高啦。”君惟明又活动了一下肢体,才道: “晨课做完了?师叔。”霍青点点头,道: “做完了,顺便,我也把昨晚留下来的狼籍清理了一番,将几具尸体也掩埋了,年纪一大,就做这么点事也觉得有些累啦,哎,岁月,却是真个不饶人哪……”君惟明抿抿唇,道: “师叔不要叹老,以老人家六十多岁的年纪,看起来健朗却如四十许人。但是,不管师叔如何壮实,这些琐碎之事,竟劳使师叔你老亲自动手处理,我这做弟子的心里真有些不安了……”一挥手,霍青笑道: “好小子,一张狗嘴是越来越花巧啦,连捧带拍,就连我老人家这等久经世故,饱尝沧桑的角色也觉得心里甜滋滋,腻生生的,受用十分。虽然,我知道你小子全是一片胡言!”君惟明长揖到地,道: “弟子岂敢巧言讨好,师叔你老却千万别误解了弟子我这一片至善的孝心……”枯干如橘皮的老脸上布满了一层又是欣慰、又是亲切、又是慈祥、又是和蔼的神色,霍青爱怜的道; “别扯了,小子,说真的你觉得身子可好了些?”君惟明双臂举动数次,愉快的道: “何止好了些?简直已经全恢复原状了,我觉得现今劲道旋回激动,可以力劈九牛,生拆八马,一股浩荡之力,足能将五岳横推,三江拦阻!”霍青吃吃大笑,道: “少吹大气,你也没看见昨夜你那付窝囊样子,被头散发,连一身衣衫也弄成了又脏又绉,活脱就和大牢里的囚犯没有两样!”君惟明耸耸肩,道: “幸亏师叔老人家力挽狂澜,拯我于水火之中,救我于阴阳界上。否则,弟子我只怕二十年后才得再成一条好汉了!”说到这里,他又古怪的笑笑,道: “不过。善恶有报,只看迟早,如今,弟子我的那付熊样子,也该轮到那些使我变成熊样子的朋友们尝上一尝了。”霍青深沉的看着君惟明,缓缓的道: “小子,你准备今天‘见影’去?”君惟明淡淡的道: “正是。”略一沉吟,霍青又道: “就在洞里?”点点头,君惟明无声的一笑: “难道还要替他们找块好风水地?”霍青双手搓了搓,问: “用什么方法?”君惟明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齿微微一笑,齿上的滋光闪耀着,映在冰洌的夜明珠光辉之下,看上去,活象两排锋利的刃口,他低沉的道: “师叔,‘铁卫府’处置叛逆者,有一种一定的法子,叫‘铁府劫’,你老可曾听过?”霍青皱皱眉,有些迷惑的道: “‘铁府劫’?这是一种什么惩罚人的法子?”君惟明唇角的细纹深陷下去,组合成一片残酷得令人寒栗的形色,仍然笑着——但那微笑却何其冰冷暴戾,他道: “你老莫急,到了时候。你即可看个清楚.等一下,我会向你老要点东西应用!”霍青摇摇头,道: “一定是种狠毒无比的酷刑了?”君惟明踱了两步,似笑非笑的道: “当然.不会有请个大姑娘来全身按摩那般舒服。”霍青啐了一声.沉重的道: “小子,我看……你就不要再出什么怪点子了,干脆一刀一个,爽脆利落,他们还不同样一个死字……”君惟明冷冷笑了声,道: “一刀一个?师叔,不错,他们迟早也是一个‘死’字,但是,死的意义相同,方法却迥异。有很偷快的死,也有极痛痛楚的死,那等恶人便须享用那种死法,换句话说,罪孽越深重者;他那‘死’字也就越发写得艰难。现在,后面那四位即是如此了。”霍青忙道: “小子,你听我说——”君惟明摇摇手,续道: “恕弟子我无礼拦你老之言,师叔,杨陵与江七是犯的什么罪状?且容我一一道来……” 顿时,君惟明双目中煞电闪射,隐隐蕴有血光,他的面孔也在瞬息间幻映出一片青磷磷、白惨惨的可怖颜色,脸上的表情冷硬而凄厉,每一片肌肉凝冻了,每一丝纹理全牵紧了整个的形态,显露出一股令人毛发惊然的狼酷与阴毒。刹时里;他像与方才换了一个人,现在,他已不似在片刻前仍在谈笑风生、开朗豁达的君惟明了,他有如焕然间变成了一个魔神,一个混身充满了凶残与血腥、而又威力震天的魔神! 在霍青的惊异中,君惟明语声有如寒冰进裂的道: “杨陵与江七二人,所犯罪状如下:其一、叛府背上,其二、勾结外敌,其三、残害魁首,其四、毒谋手足,其五、觊觎藏宝,其六、助纣为虐,其七、谎言伪报,其八、图求颠覆,其九、知情不禀,其十、忘本断根。十罪并发,罪无可恕,师叔,老实说,我还认为以那‘铁府劫’之刑待他尚嫌太轻,如果他能多有几条命,我当会令他一一品尝‘铁卫府’所传大刑!”迟疑了半晌,霍青低声道: “小子,你也知道,师叔我亦不是软心肠的人,此等十恶不赦之孽畜,我也同样要杀干净。但是,再怎么说,他内也总是些人,便是欲待杀戮。在方式上,似乎还是仁慈些的好……”君惟明没有丝毫表情,道: “这种罪大恶极的妖孽歹徒,根本上已不能算人,设若是人,便该做出些人该做的事。师叔,你老看他两个所犯的十条大罪上,可有一条带着些人味?既然他们连点人味全没有了,他们便不该亨受对人应有的仁慈与宽恕。这种下场,俱乃他们自找,他们是用他们血腥的手,蒙黑的心,污秽的头脑叠起来换得这种报应的。他们怪不得谁,因为他们早就不顾信义道德,早就不顾人伦传统,连天良都全丧尽了!”吸了一口冷气,霍青喃喃的道: “那么,小子,你已下定决心了?”君惟明平静得有如古井之水,语声不带一丝波澜,道: “是的,在我察觉他们出卖了我的那一刹起,我已决定了我如生还之时要怎么对付他们,那时,‘龙凤戏’的大刑情景就跳进了我的脑子。我知道,他们很可能将有机会享用……”轻喟一声,霍青明白他的劝阻是不会生效了,于是,他改变了一个话题,道: “这件事,我们暂且不去谈论,那姓金的女娃和姓马的老汉,你又待如何发落?”君惟明目光冷幽幽的望向洞顶,又冷幽幽的落在霍青脸上,而那两道目光竞利得像刀,锐得像筋,寒的像冰,虽是霍青,也觉得浑身有些冷森,君惟明冷酷的道: “他们也好不到那里去。师叔,对付以狠毒手段攻杀或陷害‘铁卫府’的敌人,我们同样也有一种刑法,这种邢法,叫‘滚钉板’。‘滚钉板’的道具,在‘铁卫府’全备有,但在这里,可能就比较麻烦,可是不论麻烦与否,师叔,也全请你老人家勉为其难,给设法安排一下.我知道,只要费点功夫,这些道具在‘盘古山区’也一样可以找到的!”霍青叹了口气,道: “这‘滚钉板’的名字虽有趣,我想,看起来只怕却不十分好看吧?”君惟明阴森的一笑,道: “这要看欣赏的人是在一种什么样的立场与心情之下来决定了,不过,我却极盼一观!”霍青低低的道: “也是要命的玩意么?”君惟明漠然道; “要不,你老以为是什么?”霍青略一考虑,道: “小子,对那女娃,我希望你比较文明点……”君惟明哼了哼,生硬的道: “她虽生来是个女的,心肠的狠毒,却不下于天下任何一个称得上狠毒的男子!”蓦然双眼一瞪,霍青火大的吼道: “你是吃错药啦?今天我讲什么你顶什么,提一样涮一样,说一桩砸一桩,我到问问你,小子,你眼中还有没有我这个师叔尊长?是你高我一辈还是我高你一辈?”君惟明平静的道; “师叔,请你老稍安毋燥——”霍青猛一跺脚,大叫道: “简直造反了,我自小看你长大,抱过、牵过、喂过,甚至连洗澡拉尿也由我老头子伺候了多少年,如今你成人了,功夫硬了,把式强了,脑筋灵了,名头大了,就把我这糟老头子不当个玩意?说什么也不给两分颜面!甭说你这混帐,就是你师父也不敢这般跋扈呀!”君惟明低下头来,伤感的道: “师叔,弟子不敢……”一看君惟明软了些,霍青的火气也不由立时消了五分,他重重地一哼,微微喘着气道: “再怎么说,我是你师叔,你的尊长,你就是爬上了天,见了师叔也得矮一头,师叔我告诉你的,哪一样不是为了你好?你竟就这么一意孤行,铁打的一殷毫不回转,师叔还有没有点威严?有没有点颜面?你受了苦,受了难是不错。但师叔也不能叫你白挨了,可是白挨尽管不能白埃,报复上却亦要斟酌斟酌呀,我虽然未见末闻过你的那些什么‘滚钉板’‘铁府劫’,但我知道那准是些掺绝狠尽的毒刑法……”老霍青喘了口气,接着又道: “好吧,你对那几个混帐使用我不反对就是,你要主公义,振纲常,维纪律,我答应,但姓金的女娃再怎么说也还是个女人,你除了复仇雪恨之外.再把人家整得死人不像个死人样,那就大过于刻薄,不够厚道了。异日传将出去,说你用种种歹毒方法来对付女性仇家,小子,却也不见得是件光彩的事。你看看,我才劝了你这么两句,你就冷冰冰的又给我顶撞回来,你眼里还有我没我?我从小疼你直到如今,莫不成全都白疼了?你到说说,你是有理抑是无理?”君惟明无声一叹.道: “师叔,只因为你老不知道这女人之毒……”霍青面孔倏沉,道: “你仍不答应?”君惟明徐缓的,道: “罢了,便如师叔所言,给她一个好死吧!”严霜顿然从霍青那张骷髅般枯干嶙瘦的脸孔上融解,他揉揉下额。点着头道: “唔,这才叫听话,你要晓得,师叔是不会害你、不会给亏你吃的,老人言,并非空口白说,全是有因有果,有凭有证,有条有理的。师叔我痴长你几十年,别的不说,光论听的看的只怕也比你多出不少……”君惟明无奈的道。 “是的,师叔……”霍青一拍手,道: “好,我们就准备让他们上路’吧!小子,那四位‘贵宾’看了一夜的奇珍异宝,约模也看够看足了,你须要师叔我为你我点什么……呃,道具?”君惟明双目垂注着自己裹着白绸的伤踝,平静而和祥的道: “师叔。你老久经世故,饱历沧桑,对人性的看法,应该比诸弟子我更透澈,更清楚,待此等不仁不义,不忠不孝的蟊贼猪狗,你若不以重刑相惩,又怎能平人心,顺人气?为天地伸正义,替人间振纲常?他们做出了不是人所做得出的罪行,便自该用对待畜牲的手段去惩治他们,师叔,什么叫因果?什么叫报应?这就是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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