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念至此,燕飞萍只觉得一股凉气由顶门直透脚心。以他的身手,倒不在乎黑白两道派
高手前来追杀,却怕被人发现琼儿夜宿此处,心想:“江湖中蜚语似刀,此事一旦传了出
去,势必被长舌之徒说得添枝加叶、飞短流长,我已是声名狼藉,自然漫不在乎,但让琼儿
今后如何做人?”想到这里,燕飞萍目中杀机流露,暗中打定主意,今日有一人登上亭阁,
便杀一人,有一百人登上亭阁,便杀一百人,绝不走漏一个活口,拚著血溅荒宅,也要保住
琼儿的名节。
这么一想,必中便即坦然,当下施展轻功身法,紧赶几步,无声无息地跟在那个黑影的
身后。
此时一轮明月已斜至西天,借著淡淡的月光,只见那夜行人穿著一袭紧身黑衣,闪缩出
没于石间树后,一步一动,轻捷有如狸猫,向前又行十余丈,已到亭阁之旁。他向左右望了
望,见四下无人,纵身一跃,便到长窗之旁。这一纵跃飘如飞絮,落地无声,已是武林中一
流的轻功。
燕飞萍啧啧称奇,心想:“怎么今日出现的都是一流高手?”他见对方双手没带兵刃,
孤身一人,不象是到这里生事的模样,因此也不急于痛下杀手。他弯腰从对方身后绕过,斜
行到亭阁西北角上,凝神观望,要瞧明这人究是何人?到此意欲何为?
那人伏身在长窗之下,将眼睛凑近窗缝,作势向窗中张望,似乎全未发现燕飞萍跟在身
后。蓦然之间,他反手向后一甩,只听得“嗤嗤嗤”三声劲风呼啸,他指尖金光连闪,三道
乌金寒芒破空而出,疾射燕飞萍头、颈、胸三处要害,黑暗中准头竟然分毫不差。
燕飞萍吓了一跳,顿时明白对方其实早已发现自己的踪迹,只是此人极工心计,故意佯
作不知,待自己戒备之心稍减之后,这才突然出手。
此刻双方相距既近,燕飞萍又没料到对方会突下杀手,猝不及防之际,三枚暗器势劲力
急,已经及胸。他不及细想,右掌五指疾挥,将当先一枚暗器抄在手中,但觉这枚暗器势道
劲急,全是阳刚之力,震得五指一麻,险些脱手。
燕飞萍不禁大吃一惊,单从这份手劲上可知,对方的功力竟不在自己之下,剩下的两枚
暗器便不敢硬接,连忙一闪身,横移三尺,那两枚暗器擦著他的胸口射过,余劲不衰,直飞
出四丈多远,打在一块太湖石上,登时火花迸射,石屑纷飞,竟将山石生生震落下一个小角。
燕飞萍张开手掌一看,这枚暗器乃是一枝飞镖,灿烂生光,通体竟为黄金所铸,心想:
“怪不得一件小暗器有这么重,原来是黄金打铸的,此人好阔气,一出手就是三两多金
子。”又见这枝金镖两侧刃锋都是钝口,镖尖更圆圆的似是个半球,便知对方自持内力深
厚,不仗利刃伤人。他心中越发不敢小觑,暗自忖道:“看此人年纪并不甚大,竟有这般功
力,究竟是什么来路?”
那人发出金镖之后,也不再伏身于窗下,径直走到燕飞萍身前两丈外站定。月光照在他
的脸上,只见他面色发紫,如罩寒冰,反背双手一站,全身犹如渊停岳峙,气度沉穆,隐隐
便有宗师风范。
燕飞萍微一沉吟,猛然醒悟,脱口道:“你是‘紫面少君’谷正夫?”
那人道:“燕先生好眼力,正是某家。”
燕飞萍“啊”了一声,随即抱拳道:“不知谷少侠夤夜降临,未曾迎迓,伏乞怒罪。”
谷正夫冷声道:“今夜谷某登门,是为寻人来的。如果你知道琼儿在哪儿,就立刻把人交出
来。”他年纪与燕飞萍相差无几,但说话老气横秋,甚是傲慢。
燕飞萍念在他是苏碧琼的师兄,因此言语中十分有礼,但见他举止倨傲,心中也不禁有
气,话声变得冷了起来,道:“琼儿现在很好,不劳谷少侠担心。”
谷正夫却将双眉一竖,怒道:“住口!琼儿两字也是你叫的?燕飞萍,你在江湖中兴风
作浪,谷某早想替天下除害,正愁找你不到,想不到你胆大包天,居然敢惹到正气府头上
来。哼,废话不必多说,咱们今夜在掌下作一个了断吧。”
燕飞萍见对方公然向自己叫阵,怒火往上一冲,就要上前应战。但转念一想,琼儿睡在
屋中,这里一旦动起手来,定然惊醒了她,于是忍了忍怒气,道:“谷少侠,我并没惹到你
的头上,何必一定要生死相见?今夜我不想与你动手,更不想杀人。”
谷正夫将脸一沉,道:“正邪两道,势不两立,今夜纵然你不想动手,那也由不得你
了,快亮碎心铃吧。”
燕飞萍望了望屋中,道:“如果你执意要动武,咱们另选一个时间,换一个地方,由你
划下道来,水里火里,燕某一定奉陪到底,如何?”
谷正夫道:“素闻燕飞萍身居江湖七大杀手之首,一只飞铃纵横黑白两道,杀人不眨
眼,今日如何变得婆婆妈妈?大丈夫胜得生、败赴死,死则死耳,又有何惧?”
燕飞萍脸上怒色一闪,喝道:“你敢说燕某怕死么?”但他想起苏碧琼,又将怒意压了
压,道:“琼儿就在这间屋中,我不想让她看见咱们动武的情景。为了她,我才不与你交
手,可不是怕了谁,更不是怕死。”
谷正夫忙道:“难道琼儿就在这间屋中?”
燕飞萍应道:“正是。”
谷正夫轻轻拉开窗页,向屋中望去,一眼看见苏碧琼睡在墙角的牙床之上,顿时,一股
怒气直逼他的肺腑,双眼如欲喷出火来,厉喝道:“姓燕的,你……你都对她做了什么?她
怎么睡在……睡在……你的床上?”
燕飞萍道:“她倦了,在床上歇息,我对她做什么了?”
谷正夫咬牙道:“姓燕的,你在江湖中凶名昭著,不思悔改,如今又打上琼儿的主意,
不觉得太过卑劣无耻么?告诉你,有我谷正夫在此,你休想得到琼儿。”
燕飞萍道:“我与琼儿之间的事,她自己会拿主意,轮不到你来指手划脚。”
谷正夫怒道:“琼儿能拿什么主意,她若有主见的话,就不会睡到你的床上了。你
们……哼……”重重一哼之后,言下之意,已不堪出口。
燕飞萍沉声道:“姓谷的,你侮辱我没关系,可不要胡乱猜测琼儿!”
谷正夫道:“什么是胡乱猜测?她的父亲没在这儿,长兄代父,我是她师兄,怎样管教
她都是应该的。你又算什么人?她深夜离家不归,却睡在一个男人的床上,这个男人偏偏正
是浪名传遍江湖的冷血杀手燕飞萍。此事若传了出去,琼儿还能做人么?”
燕飞萍强按怒火,道:“今夜自始至终,我与琼儿都是清清白白,所行的每一件事,都
无愧于天地。”
谷正夫冷哼一声,道:“无愧于天地?姓燕的,你也配说这句话?若要证明你的清白,
只有一个办法。”
燕飞萍道:“什么办法?”
谷正夫道:“你立刻自刎于此地,免得我来动手。”
燕飞萍闻言,再也忍耐不住,喝道:“姓谷的,我看在你是琼儿的师兄,已经给足了你
面子,你可须知自重。燕某在江湖是何许人也,你不要以为我不敢杀你。”
谷正夫毫不口软,道:“碎心铃杀戮江湖,别人惧你怕你,谷某却还未必!今夜你将琼
儿掠到此地,自不把正气府放在眼里,你敢辱正气府,便是辱江南武林道上的千百豪杰,纵
然别人不予计较,我谷正夫今日却与你决不善罢干休!”正气府乃是江南武林道上的领袖,
一呼百应,说是“千百豪杰”,确非浮夸之言。
燕飞萍冷笑道:“千百豪杰便怎地?黑白两道辱我燕飞萍,也非自今日始,我照样活得
逍遥自在。嘿,燕某视天下英雄如若无物,你谷正夫更是不在话下。”
谷正夫怒火中烧,道:“既然如此,多说无益,咱们在手底下见个真章吧。”
燕飞萍也被谷正夫的狂傲激怒了,杀机潜生,缓缓道:“好,今日便来领教正气府绝
学。”脚尖一发劲,身子直飞而起,仿佛青鹤腾空,跃上亭顶。
谷正夫随后飞身跃上。此刻燕飞萍已在亭顶,若趁谷正夫身在半空之际发劲下击,他定
然难以抵挡,非落得重伤不可。但燕飞萍不欲乘人之危,待谷正夫站稳身形之后,这才喝了
一声:“姓谷的,小心看招。”轻飘飘一掌往谷正夫肩头拍去。
这一掌出招虽轻,却是内家掌法中的上乘功夫,落在敌人身上,劲力直透内脏。谷正夫
识得厉害,不敢怠慢,右掌倏地疾挑而上,撩向对方的胸腹。这是正气府的杀手绝招“胡笳
十八拍”,一掌击出,五指颤动,看似掌风逼人,实则纯为指上功夫。只使出半招,便将燕
飞萍上半身的正面大穴尽数笼罩。
燕飞萍脚步错动,早已避过,身形闪处,挥掌斜拍谷正夫的左肋,他不立下杀手,一是
要探探对方的深浅虚实,二是怕失手伤了谷正夫,会被琼儿怪责,因此这一掌仅使出七成劲
力。
哪知谷正夫武功之高,不在燕飞萍之下,眼见掌力击到,依然进身抢攻,竟不理会对方
来招,右掌五指直刺燕飞萍的咽喉,出招凶猛剽悍,真是匪夷所思。
高手比武差不得半分,燕飞萍存了个相让之心,登时落了下风,险遭谷正夫的毒手。他
急忙后退四步,双掌严守门户,连封对方十三记毒招。到了第十四招上,劣势已经扳回,当
即低啸一声,纵身扑上,双掌抓拿戳点、勾锁拍按,十指如刀如剑,如枪如戟,攻势凌厉之
极,再不留半分情面。
此刻双方已经不是比武过招,而是生死相搏,转眼间六十余招过去了,谷正夫见难以取
胜,猛地双掌中宫抢入,直击燕飞萍的小腹。燕飞萍知道这一击尚有厉害后著,避让不得,
当即横掌封挡,忽觉对方掌上传来一股霸道之极的内力,不禁一惊:“你要和我比拚内
力?”心念甫动,对方内力已逼将过来,除了以内力招架,更无他策,当下急运功劲抗御。
以二人的武学修为,无论拳脚兵刃,纵然不敌,也能全身而退,绝不致有性命之忧。但
此刻比拚内力,却已到了无可容让、不死不休的境地。二人先前交手,都是忌惮对方了得,
自己并无胜算,不敢轻易行此险著,生怕求荣反辱,枉自送了性命。哪知谷正夫久战不胜,
竟挺而走险,突运内力相攻。
四掌相交,二人内力以硬碰硬,全身都是一震。谷正夫掌力加急,一道又是一道,如波
涛汹涌般向前猛扑。燕飞萍低声一哼,身子微微晃动,每一晃掌力便强一分。谷正夫的内力
固然越来越强,他的反击之力也相应而增,此来彼往,不落下风。
亭阁顶上的瓦片却禁受不住二人贯注于脚下的巨力,不断发出碎裂之声。但二人运劲正
值紧要关头,各以掌力相抵,谁也顾不得这些异响。又过了半盏茶时分,猛觉脚下一陷,传
出咯喇喇一声巨响,几条椽子同时断折,屋顶穿了一个大洞,两人一齐落下。
顿时,亭阁之中尘土飞扬,泥沙四散,将屋中的烛台掀翻在地,四周陷入一片黑暗。跟
著又传来砰砰几声巨响,却是几根断椽砸在地板上,震得整个屋子都为之一震。
燕飞萍只觉眼前土沙弥漫,呛得喘不过气来,生怕粉尘吹入目中,索性闭起双眼。黑暗
中但觉一股掌风从胸前掠过,拍在不远处一张琴几上,将几上的瑶琴震成无数碎片,溅得满
处皆是。燕飞萍知道这是谷正夫出手相袭,待要回击,漆黑中辩不出对方的位置,只得将双
掌一抖,使出一招“八方夜雨藏刀式”,以掌化刀,向前后左右不断劈出,只听得“嗤嗤”
的破空声应掌而生,涌向四周,方圆丈许之内皆为掌力笼罩。
二人同在黑屋之中,彼此都目不视物,自己使自己的武功,运掌左劈右拍,浑厚的内力
激荡之下,自然而然地构成了一个守御圈子,任凭对方凌厉的掌力如何横来,却尽可抵挡得
住。
便在这时,突然听得“啊”的一声轻呼,是个女子声音。燕飞萍大吃一惊,手一软,险
些跌坐在地上,心中怦怦乱跳:“是琼儿,天啊!难道我伤了琼儿!”纵声大叫:“琼儿,
琼儿,你怎么样?”
此刻,燕飞萍肺腑欲焚,全身空门大开,只要谷正夫上前补上一掌,立时要了他的命。
但谷正夫僵立在原地,同样失魂落魄,急声唤道:“琼儿,你有没有受伤?你……你快回答
我啊!”
片刻之后,墙角传来一个低低的声音:“你们不要再打了,我在这里。”
短短十一个字,但听在燕飞萍耳中,直如霹雳一般惊心动魄。他狂喜之下,大叫道:
“琼儿,琼儿!”拔步向话音奔去。然而他才跨出两步,突闻衣襟带风,便知谷正夫也向苏
碧琼而去,不加思索迎头就是一掌。
哪知,谷正夫也是一般心思,挥掌亦拍向燕飞萍。只听得掌风呼啸,砰的一声,二人同
时向后急退。原来二人这一下全使上了刚掌,黑暗中瞧不清对方身形,两掌竟都打在对方肩
头。
二人掌力何等雄猛,虽然各有神功护体,却也禁受不起,均觉得气血翻涌,呆立不动,
显然都已受了内伤。
苏碧琼先听到二人的急切呼换,跟著却又没了声息,心中又急又怕,连声道:“怎么
啦?发生了什么事?你们……你们在哪儿?快说话呀!”
二人暗运内力,打通胸口所凝住的一股滞气,苏碧琼的话声耳中听得清清楚楚,却不敢
开口回答。
苏碧琼愈发焦急,双手在地上摸索,好不容易找到一个火折子,匆匆划亮,借著火光,
望见燕飞萍与谷正夫相距半丈,各自凝神聚气行功,一动不动。她知道这种运功中途最忌有
人出声打搅,当下连话也不敢说了,从被砸塌的桌子上拣起半截蜡烛,默默点燃,竖在窗台
之上。
莫约过了半柱香功夫,二人同时长出一口气,内伤尽去。燕飞萍顾不得掸落一身尘土,
先对苏碧琼道:“琼儿,你怎么样?”
谷正夫也道:“琼儿,你没受伤吧?”关切之情,溢于言表。
苏碧琼惊魂稍定,道:“我很好,你们有没有事?”
“我没事。”二人同声答道,随后都恨恨瞪了对方一眼。
亭阁中杀气稍减,但仍是一付箭拔弩张的情势。
燕飞萍向左右扫了一眼,蓦地发现,自己为苏碧琼精心准备的碧玉琼树被一根断椽砸得
粉碎,他稍稍减弱的怒火陡然又翻涌起来,紧攥双拳,厉声道:“谷正夫,这次我来到扬
州,并未开罪于你,你却逼杀不舍。我看在琼儿面上,本不欲与你计较,但这毁树之仇,我
是非报不可!”
谷正夫冷笑道:“屋椽乃是你我合力踩断,此树我毁一半,你毁一半,如何都算在我的
帐上?”
燕飞萍道:“你若不逼上门来,如何会有这场打斗?若没有这场打斗,玉树又何至被
毁?归根结底,还不是你造的孽。”
谷正夫怒道:“好,一切都算在我的帐上,即又如何?今夜左右不能善罢干休,有本事
你就把我放倒在这里,否则叫你也象这棵树一样粉身碎骨。”
燕飞萍仰天大笑,道:“燕某闯荡江湖十余年来,恨我者有、蔑我者有,却还未见谁敢
当面扬言叫我粉身碎骨,这滋味倒想领教领教。姓谷的,来吧!”他单掌一竖,立了个门
户,抱元守一,凝视谷正夫。
这当口谷正夫岂能示弱,喝道:“有僭了!”身子一展,就要扑出。
屋中杀气陡然增浓,急得苏碧琼大叫道:“住手!”抢先一步跨出,挡在二人之间,呼
道:“谁都不许动手!”
二人同时喝了一声:“琼儿闪开!”唯恐出招伤及到她,不约而同一收势,向后各退两
步,拿桩站定。
苏碧琼望了望燕飞萍,又望了望谷正夫,叹了口气,道:“你们二人从未见过面,更谈
不上有什么深仇大恨,彼此就算做不成朋友,又何必拚个你死我活?难道一定要流血伤人才
能了结?”
燕飞萍盯著谷正夫,道:“并非燕某生性好杀,而是谷少侠逼人太甚,我若不应战,岂
不是不给谷少侠面子。”
谷正夫亦盯著燕飞萍,道:“正邪殊途,有如人兽之别。我不杀他,不定又有多少正道
之士惨遭荼毒。是以今日之战,或他血债血偿,或我舍身取义,别无他途。”
燕飞萍听后嗤之以鼻,道:“何为正?何为邪?正道中的小人岂又少了?燕某生平快意
恩仇,最见不得的,便是阁下这种道貌岸然、实则心机叵测之徒。”
谷正夫同样不屑道:“谷某乃顶天立地的堂堂男儿,用不著阁下这种卑鄙杀手论定品
行。你只须记住一点,总有一刻,我要用你的血祭我的剑锋。”
燕飞萍冷笑道:“好,我随时恭候。”
听著二人唇枪舌剑、冷言讥讽,苏碧琼心中好生为难,她弄不懂江湖中的事为什么如此
偏激,使两个素不相识的人一定要生死相见,难道仅仅只是为了“正邪”两个字吗?她开口
说道:“你们不要吵了,听我说一句行不行?”等二人都停了口,她又道:“我不知道江湖
中如何结下了这么多怨仇,我只知道,你们都是好人,只要有我在,就不许你们再动手残
杀。”
谷正夫闻言怒道:“琼儿,你怎能为这种人说话?他的所做所为,你知道吗?”
苏碧琼小声道:“我……我知道。”
谷正夫道:“既然知道,怎能把他当作好人来对待?别忘记,你是正气府的千金名珠,
是名震天下的苏老府主之女,却与这种邪魔淫贼处在一起,此事但若传了出去,坠了你爹爹
的名声不说,连正气府这块字号也得让世人看轻了。”
听到这里,燕飞萍在一旁冷冷道:“什么叫邪魔淫贼?什么是自坠名声?姓谷的,你有
种就痛痛快快把话挑明了说出,少拿我在琼儿面前含沙射影。”
谷正夫朗声道:“不错,我就是说你,邪魔淫贼,怎么样?”
燕飞萍道:“素闻‘紫面少君’在江湖中也是一个响当当的角色,在姑娘家面前,口中
请放遮拦一些,别逼燕某发火!”
谷正夫道:“谷某天生便是这付疾恶如仇的脾气,你发火又能怎么样?”
燕飞萍道:“好,既然到此地步,什么话都不必说了。咱们的决斗还没分出高下,你有
没有兴趣接著玩下去。”
谷正夫道:“你敢出手,谷某求之不得。”
两人越说越僵,脸色愈发不善,眼中寒芒如剑,狠狠盯著对方。
亭阁中骤然又布满杀机,大有一触即发之势。
苏碧琼夹在两人中间,如芒在背,急得大叫道:“够了,够了,你们还有完没完!”
谷正夫冷声道:“琼儿,你闪过一边,这场决斗不是你能劝阻的。”
燕飞萍也道:“琼儿,江湖生涯原本就是刀头喋血,你以后见多了,就不奇怪了。”
屋中的杀气越聚越重,吹动窗台的烛火,摇曳不定,映得燕飞萍与谷正夫的脸上阴晴不
定,一片铁青。
面对如此情势,苏碧琼束手无策,泪水几欲夺眶而出,情急之下,她双膝一弯,跪在两
人的中间,大声道:“我……我见识浅薄,原是劝不动你们。好,你们一定要打,就先冲我
来吧。”
燕飞萍大惊,忙道:“琼儿,你……你这是干什么?”
谷正夫也道:“琼儿,话可不是这么说,你快些起来。”
苏碧琼却摇了摇头,侧身先对谷正夫道:“谷师哥,我已给你跪下了,今夜你再不罢
手,便是说我不分好歹,不配作你的师妹。你若伤他一指,我便自残一肢。师妹这付躯体,
但凭谷师哥发落便是!”
谷正夫一听,又急又怒,恨恨一跺脚,气道:“你……你……你好胡涂,为什么总护著
那个凶徒?”
苏碧琼道:“我护的是你们两个人,不能眼睁睁看你们拚个两败俱伤。”说罢,她又侧
身对燕飞萍道:“我知道你们二人势同水火,今夜之事决难善罢干休。我虽不愿见你受伤,
但谷师哥在我心中一般的重要,倘若他在你掌下有个三长两短,我亦决计与他同赴幽冥。”
这番话说得斩钉截铁。
燕飞萍叹了口气,身上杀气立消,道:“琼儿,你起来吧。我听你的话,今日纵被谷少
侠乱刃分尸,也决不还一指之力。”
苏碧琼点了点头,对谷正夫道:“谷师哥,你怎么说?”
谷正夫的脸色阴沉得怕人,道:“好吧,看在你的面上,今日到此为止。”望著苏碧琼
直身站起,他又道:“不过,日后若被我再撞见他,仍要拔剑相对。”
燕飞萍笑道:“燕某奉陪到底。”
谷正夫重重一哼,道:“姓燕的,但愿你能记住这一句话,咱们后会有期。琼儿,跟我
回府去。”
苏碧琼不舍地望了燕飞萍一眼,小声道:“我……我再呆一会儿,请师哥先行一步,少
时我自会跟上。”
谷正夫冷冷道:“让我先走?哼,怕是有心里话欲对姓燕的讲,嫌我这师哥碍眼,有意
把我支开。”
苏碧琼脸上一红,低头不语。
谷正夫心中更怒,道:“老府主在府中等你呢,你若随我回去,我尚能为你搪塞。如果
你在此处呆久了,被老府主查明你是与燕飞萍在一起,那时……哼,老府主的脾气你知道,
一旦发作起来,谁也救不了你。”说完,他再不看二人一眼,返身大步而去。
亭阁之中,只剩下燕飞萍与苏碧琼两人,彼此默默相望,分别在即,一时千言万语都哽
在喉间。过了好一会儿,燕飞萍缓缓走上前,柔声道:“琼儿,随你师兄回府去吧,别等他
走远了。”
苏碧琼道:“那你……”
燕飞萍道:“放心吧,我说过的话,决不食言,少则十天,多则半月,我就会赶回扬州
与你相聚。”
苏碧琼脸上露出一丝会心的微笑,道:“一言为定。”
燕飞萍点头道:“一言为定。”他目光一转,望见脚下那棵破碎的琼树,叹道:“可惜
这棵琼树,不然被你带回闺房,日日看著它,就如看见我一样。”
苏碧琼心中也觉惋惜,她想了想,忽然弯下腰,从碎片中小心拣出五粒未碎的珍珠,捧
在掌心,道:“你将这五粒珍珠镶成一枚珠花,待你回来时送还给我,好不好?”
燕飞萍大喜,道:“对,对,往后你见到珠花,一样会想起我。”双手将珍珠接过,放
入贴心口袋。
苏碧琼不无遗憾地说:“可惜今夜过得太快了,才匆匆相聚便又离别,唉!”叹过一声
后,自知终要回府去,依依不舍地望了望燕飞萍,道:“你此去珍重,我……我走啦。”转
身走出亭阁。
假山下,谷正夫站在一株龙爪槐后,见苏碧琼追来,便停下脚等她。同时,仰头一望,
却见燕飞萍站在假山之上,青袍飘飘,有如玉树临风,也注视著苏碧琼。
顿时,他眼中如欲喷火一般,咬牙道:“琼儿迟早是我的人,姓燕的,你一出扬州城,
便休想再活著回来。”
说完,他笑了,笑容中充满凶狠、残酷之意,月色下看去,显得说不出的狰狞。
暮春时节的洛阳城,牡丹已经开败,经过雨打风吹,遍街的残花落红都已不见了踪迹。
人涌如海的赏花游客也相继散去,偌大的一座古城,又恢复了往日的宁静与安详。
城外十余里,有一座古刹,便是律宗道场的慧光寺。
相传这座古寺始建于唐代,经过数百年来的岁月洗礼,规模已极为宏大。寺内共有五进
院落,第一进为天王殿,第二进为大雄宝殿,第三进为观音阁,第四进为毗卢殿,第五进为
藏经楼。此外,一进山门,便有钟、鼓二楼,还有青铜香鼎、汉白玉戒台、及四十七块唐宋
大家手迹的碑林。
在洛阳境内,此寺虽不及城外的白马寺,却也名重一时,香火极盛,进香、还愿以及游
寺之人络绎不绝。
这一日,在众多的游客之中,燕飞萍身穿一袭青袍,一手轻摇折扇,一手拎著香袋,模
样便似游寺的香客,信步走进寺中,一路走,一路四下观赏寺中的古迹,脸上挂著一丝莫测
的微笑。
他从扬州赶回洛阳,一进城便找到六哥楚寒山,两人一同商量了半宿,决定在倪八太爷
来慧光寺进香之际出手,乘其不备将此人一举格杀,能够得手固然极好,倘若一击不中,亦
能借寺中的混乱情势脱身。因此一清早,他便来慧光寺中踩点。
他在寺中转了两圈,径直进入大雄宝殿。这是全寺最大的殿堂,为五开间、三开门式格
局,金碧辉煌,庙貌森严。殿内供奉的是三世佛,从右至左为过去世的迦叶佛、现在世的释
迦牟尼佛、未来世的弥勒佛。三佛背后,是一层高三丈、宽五丈的壁画,画下角写的是《胜
果妙音图》,描绘的是释迦牟尼灵山说法的故事。在殿堂东南、西南两角,高悬著金漆木框
罩起的洪钟、巨鼓。
燕飞萍打量著大殿,蓦然,眼神被高悬的巨鼓吸引住。他双眼精芒闪动,心念流转,良
久,脸上的笑容愈发浓了,仿佛解决了一个天大的难题似的。他用折扇轻轻击了击掌心,松
了一口气,走到蒲团前,向三尊佛像深施一礼,转身出了大殿。
随后,他又在寺中仔细察看一遍,大殿、中殿、后殿,另有跨院、套院、回廊,以及经
阁、香舍,一一涉足探看,将寺中的地形无不了然于胸。他心中盘算了一遍,已定下刺杀倪
八太爷的计划,如何潜伏、如何行刺、如何脱身,每一个细节都细细推敲,将所有步骤一一
理顺,料想十九可成。
顿时,他感到一阵轻松,抬头一看,天色已至晌午,寺中的香客亦见稀少。他也觉得几
分饥意,便出了慧光寺,叫了一辆马车,往南而去。
走出约莫四五里路,到了一处小镇。这里地处闹市之外,濒临洛水,四周的洼地终年积
潦不干,芦苇丛生,凫鹤翔集,清野荒静,别有一种幽远的野趣。又因从慧光寺回转洛阳城
必经此地,往来的香客常常到这里歇脚休憩,故此有人出资在镇中修起了酒肆茶庄。久而久
之,这里便成为洛阳城中那些厌倦了纸醉金迷、喧嚣尘杂生涯的文人名士、迁客骚人的聚会
之所。
燕飞萍来到镇中之时,此地已有不少游人了,这时正当就餐之际,街边几家酒肆饭庄都
已客满。他下车信步走去,见路旁有一座茶楼倒十分清静,当下来到楼前,只见这座茶楼颇
具几分规模,分上下两层,朱红廊柱上有一副醒目的黑匾金字的对联“扬子江心水,庐山顶
上茶。”
他径直上楼,找了一个临街窗口的雅座,居高临下,将街景看得一清二楚。
不多时,茶博士满面笑容迎将上来,一边擦净桌面,一边笑道:“客官,你是用清茶、
花茶?狮峰毛尖、桔井香片、云萝大方、苏杭碧螺,小号样样俱全。另有各色细点乾果,请
您随意点用。”
燕飞萍一听有点心,正合心意,取出一块银锭扔在桌上,吩咐道:“先来一壶酽茶,各
色细点只管选精致的送上。你快去办,余下的银子算你的赏钱。”
银锭足足四两有余,便整治一桌上好宴席也够了。茶博士大喜,忙去后堂准备,不久送
上极品的云雾酽茶,还端来一盘白糖核桃蘸,一盘玫瑰苜蓿枣儿,一盘砌香樱桃,一盘糖霜
桃条。燕飞萍一尝之下,酽茶固然香醇,四样乾果蜜饯也是色味俱佳,心中一喜,又赏了茶
博士二两碎银。
茶博士既得赏钱,跑腿便格外卖力,不一会儿,干鲜果品与各色细点逐一送上桌来,足
足二十多盘,摆满了整张桌子。
燕飞萍一边品尝茶点,一边把心中定下的计划重新推敲一遍,直做到天衣无缝。正当他
想得出神的时候,忽听背后传来一个怯生生的声音:“相公,您买花吗?”
他回头一看,背后站著一个小姑娘,约莫七八岁年纪,一双眼睛水灵灵的,甚是可爱,
手中提了一个大竹篮,篮中插著六七种时新的鲜花。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小姑娘,你都卖什么花啊?”
小姑娘将花篮捧起,小声道:“相公请看,什么花都有。”
燕飞萍问道:“喔,那好。我问你,有牡丹吗?”
小姑娘摇头道:“这……没有……”
燕飞萍笑著又道:“有兰花吗?对了,有碧桃吗?”
小姑娘小嘴一扁,又摇了摇头。
燕飞萍道:“你不是说篮中什么花都有吗?如何这三种花却没有?”
小姑娘的脸颊微微泛红,急著说:“相公,你说的这些花的花期都已过了,我……如何
能有?”
燕飞萍故意叹道:“唉,真是可惜!牡丹、兰花、碧桃可称三月花盟主,缺了这三品,
岂不大大逊色。”
小姑娘却道:“没有盟主不打紧,我篮中尚有杜鹃、木香、紫荆可称花客卿,还有蔷
薇、郁李、七姊妹可称花使令。相公,你若是识花的雅人,就买我一枝花。”
燕飞萍见小姑娘口齿伶俐,好生喜欢,笑道:“好,你说得不错。我若不买你的花,倒
显得我不是雅人了。”说著,他取出一锭银元宝,放入花篮中。
小姑娘吃惊地望著燕飞萍,讷讷地说:“相公,你给这么多?我的花两文钱一枝,便把
篮子全给你,也远远不够。”
燕飞萍笑著说:“雅人买花可不讲价钱,我还指望你的花能带给我好运气呢。”
小姑娘连连点头道:“相公,你真是雅人。”将一大篮鲜花摆在桌前,捧著小元宝,欢
天喜地跑下楼去。
桌上,花香浓郁,与茶香混在一起,奇香扑鼻,直撩肺腑。
燕飞萍淡淡一笑,倚窗向天尽处望去,见远山苍翠,洛水的一条支流宛若玉带,粼粼波
光环山而去,满眼青青的芦荡深处,芦花白似飞雪吹絮,不时惊起呷呷野鸭,啾啾山雀;抬
头仰望,则是湛蓝湛蓝的天空一碧如洗。燕飞萍心中不禁感慨,想道:“天地赋予世间如此
美景,只可惜世人忙于生计,忙于名利,少有闲情来享受这份幽远宁静。唉,真可谓辜负了
春光,冷淡了韶华。”
正想得出神,突然,耳听街上一阵马嘶,跟著传来众人的尖叫声,燕飞萍一欠身,从窗
口向街面上望去,哪知一望之下,面色登时一变。
只见石板街上,狂奔来一辆马车,驾车的三匹马惊了姜,发腿狂奔,翻蹄尥蹶,横冲直
撞,惊得街上的行人抱头逃窜,乱成一团。
在茶楼门外的街心,卖花的小姑娘手捧元宝正想穿街而过,不想惊马狂冲而来。她小小
年纪,哪见过这种情势,一下子魂飞魄散,站在街心竟不知躲闪。
惊马却发了性,长嘶著冲来,眼看就要把小姑娘卷入铁蹄之下。
楼上,燕飞萍眼见情势危急,不加思索地一场手,将手中折扇以“甩手箭”的手法掷
出,折扇带著燕飞萍贯注的内劲,闪电般射在马车的手闸之上,方位、劲道捏拿得分毫不
差,将车闸的扳手撞下。
然而,车闸虽然合上,但三匹惊马已无法控制,一阵狂挣之下,只听得“□嚓”一声,
竟将车闸生生挣断,铁蹄无情地向小姑娘疾踏而来。
燕飞萍见状,“啊”的一声,扶窗站起。他虽有心相救,无奈相距过远,纵然施展绝顶
轻功,也难以奔至。眼看小姑娘就要毙命在惊马的蹄下,燕飞萍的心往下一沉,虽然他掌下
杀人无数,素以铁石心肠自傲,此刻却不忍看这小姑娘车下丧生。
就在这千钧一发的紧急关头,猛然,街边跃出一个黑影,身形疾如闪电,一个箭步到了
车旁,单臂一挥,已将车辕拉住,低喝一声:“给我停下!”劲力到处,马车车轮往石板地
下一陷,顿时停住了。
三匹惊马“唏聿聿”一阵嘶鸣,低头弓腰,十二只铁蹄一齐发劲,踏得地面上浮土飞
扬,但那人拉著车辕,马车竟似钉牢在地下一般,动也不动。
燕飞萍在茶楼上观望,见那人身穿黑衣,一只右袖空空荡荡,竟是一个独臂人,空袖飘
拂之下,露出肋下一口乌鞘长刀。此人不是旁人,赫然正是名震天下的江湖七大杀手之一的
陆天涯。
在这电光石火的刹那间,小姑娘已从生到死、从死到生走了一圈。她虽然获救,却已吓
得魂魄出窍,怔怔望著救命恩人,非但讲不出话,连哭都不会哭了。
陆天涯望著小姑娘,双眉微微一颤,虽然他面色依然冷如寒铁,但目光中竟暗露出一丝
爱怜之情。这丝柔情稍现即隐,随后,他将独臂一沉,抓住车辕往斜刺里一拉,沉声喝道:
“趴下吧!”以他的掌力,就是一块铁板,经这一拉也得裂了,况乎枣木车辕?只听得喀喇
喇一阵暴响,整个马车如摧枯拉朽一般,三匹惊马更经受不住这股巨力,发出一阵衰嘶,趴
倒在地上。
如此神力,实足惊人。街边的路人一个个骇得面目失色,只道是巨灵神降下凡尘,纷纷
往两旁退让开去。
陆天涯空袖一拂,不待众人回过神来,飘然而去,顷刻间消失在镇外。
陆天涯出了市镇,一路向西而去,走出约莫二里多路,前面现去一排青青翠翠的垂柳树
来,树边有一条弯弯曲曲的河溪,晶莹透亮的溪水静静流进芦苇丛中的洼地,溪上横跨一座
青石小桥。
这里视野开阔,四周里许之地一望无遗。陆天涯缓步走过小桥,忽然停下脚步,背对柳
树林,沉声道:“阁下跟了我这么久,不必再躲了,请现身一见吧。”
随著话音,燕飞萍从一棵柳树后闪出,走到小桥边。
两人隔桥而立,名震天下的两大杀手第二次站到一起。
陆天涯缓缓转过身,盯著燕飞萍,冷冷说道:“如果我没记错,数日前我们曾有过一面
之缘。”
燕飞萍颔首道:“陆兄好记性。那日在长生桥头,独臂刀追魂夺魄,锋芒无匹。我只道
你刀快心冷,不近人情,却想不到你救人的本领犹在杀人之上,佩服佩服。”
陆天涯脸上却没有丝毫得意之色,依然冷声道:“陆某杀人救人,快意而为,既不在乎
世人愤恨,亦用不著阁下佩服。”说罢,他双目寒光一闪,杀机潜生,道:“我还记得数日
前在长生桥上,我曾奉劝过阁下一句话,不知可还记得否?”
燕飞萍道:“对,你是曾说过,限我三日之内离开洛阳城,否则……”他话音一顿,随
即笑了笑,又道:“陆兄既然把话摆在这里,我原当尊从。但我在洛阳城尚有一件未办之
事,没有了结之前,我是不会走的。”
陆天涯双目一翻,沉声道:“我不管你想干什么,但在独臂刀之前,没有比活命更重要
的事了。为此,你必须离开这里。”
燕飞萍道:“陆兄,你这是在威胁我么?”
陆天涯摇头道:“不是我威胁你,而是你插手的事,已经威胁到我。”
燕飞萍“喔”了一声,道:“这么看来,陆兄早认出我是谁了?”
陆天涯道:“独臂刀前,坦然如阁下者能有几人?如果我没走眼的话,江湖七大杀手已
死其五,剩下那二人,就是你我了。”
燕飞萍缓缓点了点头,道:“你刀下断魂,我铃声碎心。咱们虽然各有行事的规矩,所
做之事却都一样。”
陆天涯一言料中,却没有半分喜色,喃喃道:“燕飞萍,果然是你!”他神情愈发凝
重,说道:“眼下龙虎聚汇洛阳城,咱们都是为了一个人,倪八太爷,对不对?”
燕飞萍点头默认。
陆天涯道:“你出道这些年来,所杀之人的酬金加在一起,一辈子也用不尽了,何必还
要搏命?岂不知已有五位极品杀手命丧在倪府之中,你居然还敢揽下这件事,为什么?”
燕飞萍低声说道:“做咱们这一行,日日在江湖中喋血拚杀,性命轻如鸿毛!对于金钱
二字,我早已看得淡了。这次出手,是为了对一个好朋友的承诺,于情于义,我都不能退
缩。陆兄不是也来了,你又为什么?想必更不是为了酬金吧。”
陆天涯幽然说道:“杀手就是为了杀人而存在,杀一个最难杀的人,无疑是一件梦寐以
求的事。”
燕飞萍颇有同感,道:“放眼江湖,倪八太爷正是最合适的人。”
陆天涯道:“因此,你必须记住两点。一,我为倪八太爷来到洛阳城,杀他是我最大的
心愿,他的命是我的。二,我最恨有人插手我要办的事,如果你也想动倪八太爷,就等我的
消息,倘若我事败身死,你再出手也不为迟,否则……”
燕飞萍道:“否则怎样?”
陆天涯话冷如冰,道:“否则先动起手的一定是咱们二人。”
燕飞萍淡淡说道:“咱们本是同道中人,你应该知道我行事的规矩,既然决定要做某一
件事,不达目的是不会罢手的。”
陆天涯道:“燕飞萍,你也该知道独臂刀一旦出鞘,誓必饮血,决不空刃而归。你别逼
我出手。”
燕飞萍脸上也闪过一丝冷煞,道:“我奉劝陆兄一句,碎心铃纵横江湖,欠下的人命并
不比你少。”
陆天涯沉声道了一声:“好。”独臂一沉,掌按刀柄,刀未出鞘,但一股凌厉的杀气却
从鞘中奔溢而出。他身体一动不动,浑身已处于最佳的攻击状态,一旦出手,必是石破天惊
的一击。
森森寒气在两人之间弥散开去,笼罩著青石小桥。
燕飞萍一袭青袍无风自动,飒飒轻飘,他神色却坦然如常,道:“陆兄,咱们之间一定
要分出高下么?”
陆天涯道:“兵刃、拳脚、内功、暗器、轻功,随便什么,你只管划下道来,水里火
里,我都奉陪到底。”
燕飞萍道:“好,陆兄口气倒挺大,比什么功夫都成,是不是?”
陆天涯一怔,随即说道:“大丈夫出手,自然就是光明正大的功夫。以碎心铃的名头,
谅也不屑倚仗龌龊伎俩来胜陆某。”
燕飞萍哈哈一笑,道:“陆兄快人快语,好爽快。”他用手遥指前方,道:“陆兄请
看,沿溪流而上,有一个挑著酒幌的水亭。素闻此地的村酿以清冽著名,我欲借这个酒肆,
与陆兄斗一斗酒力。”
陆天涯奇道:“什么?你要与我比酒?”
燕飞萍笑道:“我曾听人言道,天下酒仙,又以当年李太白称得第一,写下过‘会须一
饮三百杯’的名句。而当世之中,唯陆兄与我矫矫不群,武功胆色足以啸傲江湖,岂能在酒
量上输与古人?”
陆天涯口中虽向燕飞萍叫阵,心里对他的武功也是颇为忌惮,加之数日后与倪八太爷之
战并无胜算,此刻实无心绪动手。当即点头说道:“好,我奉陪到底,今日若不斗够三百
杯,谁也别想离开。”
燕飞萍见陆天涯满口答应,当下向溪流上游走去。他走了七八步,只听陆天涯缓缓道:
“燕飞萍,为了与倪八太爷的那场血战,你不敢与我动手,是不是?”
燕飞萍一凛,立定了脚步,心想:“此人毕竟识穿了我的用心。”回头微微一笑,说
道:“我并无胜你的把握。”
陆天涯脸上也露出一丝少见的笑容,道:“我也无胜你的把握。”
两人相视点头,突然之间,只觉彼此的距离拉近了许多,心头都浮上英雄重英雄、好汉
惜好汉之情。
两人沿溪流而上,水面渐渐开阔,又行了一里多路,望到一片明湖,但见碧水如玉、波
平似镜。湖边建著一座水亭,岸边竖著一根望竿,悬挂著一个青布酒旆子,迎风飘摆,甚是
醒目。
燕飞萍指点道:“就是这里了。”两人上到亭中,左右一看,见这水亭一边靠著湖面,
一边是店主人家房屋,里面有七八副座头。燕飞萍拣了一副干净的桌椅,让陆天涯坐了上头
位,自己坐在对席。
此时已值午后,湖畔的游客们都三三两两往回返去,水亭中空落落的没有其他食客。酒
保见二人进得门来,连忙上前招呼。燕飞萍吩咐道:“你且先取出店中的好酒,果品肉食,
只顾端来。”酒保应声下去,不一会儿,一托盘端上桌来。一樽高粱烧酒,摆下菜蔬时新果
品按酒,列几般肥羊、嫩鸡、酿鸭、鲜鱼,虽然盛菜的器皿俱是土窑烧出的粗瓷,但大碗盛
菜,颇有几分豪气。
陆天涯笑道:“村野小店,能整治出这么一桌酒菜,也是不易。只不过这酒杯太小,如
何尽兴?”回头叫道:“酒保,取两只大碗来,打十斤高粱。”
酒保听到“十斤高粱”四字,吓了一跳,呆呆地瞧著他们二人,既不去打酒,也不答
应,过了一会儿,才赔笑道:“爷台,十斤高粱喝得完吗?”
陆天涯指著燕飞萍道:“这位爷台请客,你何必给他省钱?”
燕飞萍也笑道:“钱财乃身外之物,难得有幸与陆兄对饮,十斤不够,打二十斤。”说
著取出一锭大银拍在桌上。
酒保得了银子,便不说什么了,转身走到后厨。过不多时,取来两只大碗,一大坛酒,
放在桌上。
燕飞萍端起酒坛,满满斟了两大碗酒,登时满屋都是清冽的酒香。他举碗齐眉,笑道:
“酒逢知己千杯少,陆兄,我先干为敬。”谈笑间便将一大碗烈酒一饮而尽。
陆天涯见他喝得这般豪爽,赞了一声:“好爽快!”端起碗来,也是仰脖喝干,跟著便
又斟了两大碗酒。
燕飞萍拍掌笑道:“好酒!好汉子!”呼一口气,又将一碗酒喝干。陆天涯也喝下一
碗,再斟两碗。这一大碗便是半斤烈酒,二人轻描淡写地便喝下一斤,喝这烈酒,直比喝水
饮茶还更潇洒。
一坛酒转眼间便喝下大半,燕飞萍叫道:“酒保,再打二十斤酒来。”那酒保早已惊得
目瞪口呆,见二人还敢要酒,不禁伸了伸舌头。这时但求看热闹,更不劝阻,便去抱了一大
坛酒来。
燕飞萍与陆天涯喝得性起,你一碗,我一碗,喝了个旗鼓相当,只一顿饭时分,二人都
已喝了三十来碗烈酒。彼此看去,均是面不改色,各自好生钦佩。
待喝到第三坛酒的时候,他们都已堪堪喝下五十大碗。这二人虽然内功精湛,但也有了
六七份醉意。燕飞萍哈哈大笑,道:“这一大碗酒抵得上七八杯,咱们连尽五十大碗,草草
一算,也有四百余杯。李太白有诗云:‘会须一饮三百杯’。咱们之间不分胜败,却已胜过
当年的酒仙了。”
陆天涯也笑道:“你我今日棋逢对手,将遇良才。陆某生平酣醉无数,却无此刻这般痛
快淋漓。”
两人心意相通,合掌大笑。燕飞萍乘著酒意,望见独臂刀横放在桌上,当下一欠身,伸
向刀鞘抓去。
陆天涯望在眼里,脸色微微一变,随即又恢复了坦然,并不阻拦,任燕飞萍将独臂刀拿
过。
燕飞萍取刀在手,握刀柄、压绷簧,将刀锋拔出半尺,顿时一股森寒扑面吹来。他见这
柄刀黑黝黝的毫不起眼,只在刀锋处发出一抹幽蓝色的寒芒,伸指一弹,发出非金非木的沉
郁之声,点头称赞道:“无声无色,神物自晦,好刀啊好刀!”
陆天涯应道:“的确是好刀。”
燕飞萍道:“也是当世首屈一指的不祥刀,江湖中人畏此刀如畏蛇牙蝎尾。”
陆天涯淡淡一笑,道:“此刀伴随我风风雨雨十余年,每至一处,必有人溅血断命。
嘿,说它不详,恰如其份。”
燕飞萍道:“可你却放心让我拿著。”
陆天涯道:“那又怎么样?”
燕飞萍道:“如果我反转刀锋,向你劈出,你挡无可挡,必死无疑。”
陆天涯目中精芒一闪,道:“你会吗?”随即摇了摇头,道:“你若这么做,便不是傲
视天下的燕飞萍了,更不配与陆某在这里对面而坐、举杯共醉。”
淡淡一句话中,却包含了江湖中最为可贵的信任。燕飞萍心头一热,由衷道:“谢
了。”将刀插入鞘中,放回桌子原处。
沉默片刻,燕飞萍又道:“江湖传闻,此刀每逢大敌,必在匣中鸣颤,一旦出鞘,定然
刀刀要人命,从未留下一个活口。”
陆天涯道:“咱们过的便是刀头舔血的生涯,你不杀他,他便有机会杀你,还是面对死
人比较放心。”
燕飞萍道:“难怪世人说你冷血无情。但我看得出,你的血并不冷。”
陆天涯一笑,道:“刀刀要人命还不冷血?”
燕飞萍道:“对,你不冷血。不然你就不会费力去救那个小姑娘了,陆兄,恕我直言,
我看你心底隐藏著无限寂寞与伤痛,似曾受过一种极大的伤害。”
听著燕飞萍这一番话,陆天涯的脸色一下子阴沉下来,他转头望著窗外,长长叹了一口
气,道:“我杀戮江湖,命丧在独臂刀下的人固然命苦,但我内心深处的折磨,所受的痛
苦,又岂比他们少了。”话音中充满了无穷无尽的痛苦,无边无际的哀伤,随著话声,整个
屋中都变得压抑起来。
良久,他重重喝了一大口酒,皱著眉头咽下,说道:“我救那个小姑娘,她……她实在
太像我的小妹妹了。十年前,我们分离的时候,她也是这样大的一个小姑娘。”
燕飞萍从未听说过陆天涯还有一个妹妹,不禁问道:“你的妹妹?”
陆天涯道:“我同父异母的妹妹,也是我在这世上唯一的亲人。”
燕飞萍屈指一算,卖花的小姑娘约莫七八岁的年纪,他们兄妹分离了十年,那么他妹妹
早已长成十七八岁的少女,但陆天涯却依然把卖花的小姑娘看成妹妹,可见他们兄妹在十年
中从未见过面,以至他对妹妹的印象仍停留在十年前的记忆中。
想到这里,燕飞萍问道:“难道十年中,你们一面都未见过吗?”
陆天涯点了点头,眼中的痛苦之色愈深,道:“她恨我,躲著我,让我永远也找不到
她。唉,我纵横江湖,刀下伤人无数,背了多少恶名、骂名全不在乎。唯独对不起一个人,
却偏偏是与我情同手足的妹妹。这……这莫非是天意么!”
燕飞萍看出陆天涯心中必然隐藏著一段极深的创伤,却不便开口询问,只能默默将桌上
的空碗斟满酒。
陆天涯端起碗,一饮而尽,随即运掌一击桌面,“砰”的一声,横置的刀鞘被震得弹
起,刀柄向上,直立在桌面。陆天涯手臂一长,拔刀出鞘,跟著横刀一挥,刀光倏闪,从一
把空椅上掠过。
只见刀芒一闪而逝,那把椅子也好端端的绝无异状,陆天涯却已还刀入鞘,淡淡说道:
“献丑,见笑。”
燕飞萍顿时为之动容,拍案叫道:“陆兄,你好快的刀!”
陆天涯脸上却无半分喜色,他将右臂空袖拂出,击在椅背之上,只听喀嚓一声轻响,椅
背向外倒去。原来这椅背早已被刀锋削断,只是他出刀实在太快,上半截椅木断了之后,仍
稳稳置在下半截之上,直至遇到外力推动,这才塌倒。
燕飞萍赞道:“我观陆兄的刀法,快、准、狠兼于一身,杀意弥辣,犀利无双。在当世
刀法名家之中,足以位于前三甲之列。”
陆天涯听著称赞,面色却更显沉重,凝望桌上的刀,道:“可是,在这无敌一刀的背
后,隐藏了多少血泪往事,我又为此负出了多大的代价。你能想到吗,我的右臂便是毁于此
刀之下,而死在刀下的第一个人,却是……是……我的父亲!”
燕飞萍听后不禁为之一惊。
陆天涯望著窗外,紧锁双眉,眉心仿佛凝成一个难以平复的伤口。他沉默了好一会儿,
才缓缓道:“我父亲便是昔年长白山下陆家庄庄主,人称‘刀封千山’陆万川。”
燕飞萍心中暗道:“陆万川被尊为关外刀王,纵横于辽东的黑山白水,威名浩荡。难怪
陆天涯刀法了得,原来是出自家传。”
陆天涯又道:“江湖中人人只道我父亲刀法了得,其实他真正上乘的武功,却是我母亲
所传。”
燕飞萍轻轻“啊”了一声,颇感出乎意料之外。
陆天涯道:“我父亲早年只是一个寻常的刀客,出身贫贱,本领低微。一日冰雪封山,
他冻饿昏倒在长白山脚下,幸得我母亲狩猎时途经此地,将他救下,带回庄中细心调治,才
保住性命。”说到这里,他长叹了一口气,说道:“哪知,母亲每日前去探伤,病榻之畔,
因怜生爱,当父亲伤愈之后,他们便成了亲。”
“母亲的年纪比父亲大著几岁,武功也强得多,成亲后不但将全身武艺倾囊以授,连万
贯家财也划归到他的名下。这般没过几年功夫,终于将他造就成一代刀王。”
燕飞萍这才明白,原来陆家刀法,是得自陆夫人传授。
陆天涯接著说道:“可怜我母亲将全部心思扑在夫君身上,连他的行宿饮食,衣被寒
暖,那一样不是照料得周周到到,不用他自己操半点儿心?谁料到他成名之后,翅膀硬了,
眼中便容不下其他人了,竟在背地里与一个婢女勾搭成奸,将母亲给予他的一片深情尽都付
诸东流。”
燕飞萍暗叹:“情孽,又是一段情孽。”
陆天涯道:“在我十三岁那年,父亲与婢女之间偷偷摸摸的勾当终于被母亲发现。当
时,母亲见我年幼,又念在夫妻十余年的情份上,没有深究,只将那婢女赶出庄去便算了
事。哪知,父亲虽然在母亲面前赌咒发誓,永断好色之心,其实他对那个婢女仍然旧情未
死,却又忌惮母亲的武功厉害。终于在数日后的一个深夜,他……他……他竟然用一杯鸠酒
将母亲毒杀了。”
说到这里,陆天涯嘴唇颤抖,额上青盘微暴,神态说不出的骇人。
燕飞萍也在暗自叹息,素闻陆万川在江湖颇有侠名,却想不到此人竟然如此心冷薄性,
连结发之妻也下得这般毒手。陆天涯小小年纪时便受到人伦惨变,心中的创伤当真难以平复。
陆天涯道:“母亲死后的第二年,父亲便将那婢女娶进门,同年生下了同父异母的妹妹
雪莹。”
燕飞萍叹道:“陆万川如此心性,这样的父亲,不认也罢。”
陆天涯却道:“但他毕竟是我的亲生之父,人无父母,何有此身?何况他对我实是一片
父子情深,我的一身武功也是由他所授。还有我那雪莹妹妹,我从小看著她长大,兄妹之
情,深挚真诚,更不必说。”
燕飞萍见陆天涯一直饱含怨愤之色,唯独提起妹妹陆雪莹,脸色方大见缓和,眼神中流
露出一丝发至内心的柔意。燕飞萍默默点了点头,问道:“后来呢?”
陆天涯道:“父亲虽然待我极好,但我无论如何也忘不掉杀母之仇。我苦练刀法,为的
便是替死去的母亲清偿这笔血债。这样一直过了八年,在我二十一岁的那年,父子二人终于
翻脸成仇。”
说到这里,陆天涯低垂眼眉,强忍内心的痛楚,沉声道:“那一年正逢母亲的祭日,父
亲摆设香案相祭。我却在那时逼他拔刀比武,他无奈之下,终于父子反目,拔刀相见。一场
激战下来,我在第二百七十九招上,以一招‘倒转乾坤’破了他的‘阴阳无极刀法’,将刀
横在他的颈上,逼他跪在母亲的灵牌前,质问他为什么如此薄性无情。”
说著说著,陆天涯的神情渐渐激动起来,眼中泛起一层血丝,胸口也不住起伏,道:
“当时,全家人都惊呆了,我亦因悲愤几乎失去了理智,倒是父亲依然平静,说道:‘好孩
子,好刀法,不辜负我的一番心血,关外第一刀的名头应属于你了。’”
“我对父亲的话全然听不进去,只狂喊道:‘娘待你千万般的好,你为什么还要害她?
你还算是人么?’父亲面如死灰,道:‘我生平做下最为自悔的一件事,就是害了你娘。我
生平所做最为自傲的一件事,就是将你造就成材。好孩子,你恨爹爹,甚至出刀杀掉爹爹,
我都不怪你。’”
“我却一指继母,大声道:‘一切事都是因她而起,爹爹,你若真心觉得对不起娘,就
立刻杀了她。’父亲发出一声长叹,摇头道:‘你娘那里,我会去解释的。孩子,只望你看
在二十一年的养育之情上,为我保住这份侠名,别将此事传入江湖。’他又转向继母惨然一
笑,道:‘你为我失身,我为你失足,当真是何苦来?’说完这句话后,他将头一探,用脖
颈撞在我的刀锋上,当场气绝。”
“我傻了,麻木了,心口感觉一片冰凉,望著父亲的尸体,什么都不知道了。这时,继
母走上前,柔声道:‘我们对不起你娘,你替娘雪仇,亦属至孝,我们死的不冤。不过,雪
莹是无辜的,希望你念在多年的兄妹之情上,替我们照顾她。’说完,她从地上拣起父亲遗
落的单刀,叹道:‘川哥,咱们活在世上,未必比死了的人快活。’横刀往颈上一划,伏在
父亲的背上死去了。”
“两人既已身死,所有的仇怨便此了结,但我却万万没想到自己竟会如此的痛苦悲楚。
父亲纵然做下天大的恶行,但二十余年的骨肉恩情又岂能一笔抹杀?我跪在父亲的尸体旁,
回想起他教我练刀时情景,而我却用这刀法逼杀了他。想著想著,一时哀伤不能自已,反手
一刀将右臂斩下,将父亲所授的武功尽数毁了,还给了他,良心方才稍安。然后,我强忍断
臂之痛,来到妹妹房中,却发现她已不在,寻遍全庄,仍不见她的踪影。不得已之下,我放
了一把大火,烧毁了陆家庄,也烧掉了自己二十余年的痛苦记忆。”
“从此,我走入中原江湖,苦练左手刀法,成了一名职业杀手。”
到此为止,故事讲完了。陆天涯长长出了一口气,望著窗外,脸色戚然。
燕飞萍也被这个故事深深打动了,十年之前,长白山下的陆家庄声名显赫,却在一夜间
被大火贻为平地,此事至今仍是江湖中的一大悬案。直到现在,他方了解一切,想不到其中
竟包含了一段如此惊心的血泪恩仇。他忍不住问道:“你妹妹哪里去了?”
陆天涯道:“那夜庄中发生惨变,恰被妹妹的乳娘看见,只道我还要加害雪莹,便连夜
带著她逃离了陆家庄。后来经过我多方打听,终于得知她藏在金陵的一家妓院之中,靠卖身
为生,等我赶到那里,乳娘却因染上一场瘟疫而死,那家妓院也已关门散伙。妹妹现在究竟
怎么样,我再未得到任何消息。”
燕飞萍暗自叹息,道:“别担心,总有办法寻找的。”
陆天涯点了点头,盯著燕飞萍,道:“这段往事在我心底深埋了整整十年,我不愿回
想,更不愿提起。如今却把一切讲给你听,只想求你一件事。”
燕飞萍奇道:“求我一件事?”
陆天涯郑重地说道:“作为一个杀手,我独来独往于江湖之上,追杀别人,同时也被别
人追杀。所以,我唯能相信的人,就是一个与我一样的杀手。”
燕飞萍道:“陆兄,有什么需要我尽力的,只要力所能及,我必责无旁贷。”
陆天涯道:“倪八太爷武功高不可测,这次前去行刺,凶吉祸福实难预料。倘若我发生
不测,死在对方的手中,我想请你看在同道的情份上,替我寻找失散的妹妹。”
燕飞萍先是一怔,随即道:“陆兄,你想的太多了。像你这样的极品杀手,在出手之
前,是不该未思生、先思死的。”
陆天涯却平静地说:“我习惯把每件事的好坏之处都考虑清楚,愈到杀人前愈冷静。”
燕飞萍犹豫道:“可是我与令妹素昧平生,从未见过面,漫漫人海之中,我如何才能寻觅到
她?”
陆天涯道:“这不打紧,在我妹妹的脊背之上,有一块殷红的朱砂胎记,以此为证,绝
不会错。”
燕飞萍心下为难,暗道此事著实难办,自己若遇到年轻女子,总不能让她撩起衣衫,去
察看她的脊背。可是陆天涯的请求,充满了一个同道杀手最重的信任,于情、于义,自己如
何能拒绝?
见燕飞萍沉默不语,陆天涯暗自一叹,说道:“我知道此事极难做到,不然我也不至徒
劳十年。唉,一切都要看一个缘字,如果你觉得为难,千万不要勉强。”
望著陆天涯充满信任与期望的目光,燕飞萍心头一热,明知此事一答应下来,便会带来
无穷无尽的麻烦,也许还要做许多自己不愿做的事情,但是,面对陆天涯的目光,他还是大
声道:“好,我答应你。”
陆天涯眼中流露出一丝感激的神色,他嘴唇微颤,想说什么,却欲言又止,沉默片刻,
只沉声道:“谢了。”短短两个字,却将这个铁血汉子的一切感激全部包含在其中,胜似千
言万语。两个男人,两颗心之间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许多。
陆天涯抚摸著桌上的刀鞘,忽然道:“江湖中,碎心铃与独臂刀齐名。今夜,你已见了
我的独臂刀,我却还未见过你的碎心铃。”
燕飞萍当即从怀中取出一个银铃,放在桌上,道:“这便是碎心铃,陆兄但看无妨。”
陆天涯拿起银铃一摇,发出清脆的铃声,极是悦耳,道:“此铃一响,闻者碎心。这条规矩
已成为江湖中的一条铁律,这些年来无一例外。”
燕飞萍微笑道:“也不尽然,至少有三种人可以闻铃声不死。”
陆天涯“喔”了一声,道:“是哪三种人?愿听详闻。”
燕飞萍道:“死人!女人!朋友!”
陆天涯道:“朋友?”
燕飞萍道:“对,象陆兄这样的朋友。”
陆天涯喃喃道:“一个杀手,生于江湖中,就如一匹独步于荒川的野狼,孤独、凶狠、
冷漠。恨之人多、怨之人多、惧之人多,你是第一个把我看作朋友的人。”
燕飞萍道:“与这匹狼同步的只能是另一匹狼,与一个杀手结交的只会是另一个杀手,
所以唯有你我才能成为真正的朋友。”
陆天涯独臂拍案,仰天笑道:“好一个杀手朋友,为这四个字也当浮一大白。”抱起酒
坛,连喝几大口,递给燕飞萍,说道:“为了朋友,来,干了它。”
燕飞萍也是热血沸腾,举起酒坛,犹如长鲸饮涧,将剩下的烈酒一饮而尽,滴了个点滴
不剩。
他本已有七八分醉意,这一下喝得猛了,酒一落肚,腹中便如有股烈火熊熊烧上,头脑
中变得混混沌沌,大笑三声,伏在桌上睡了过去。
当他醒来的时候,已是夜中,屋里点了两盏油灯,对面的座位却已空了,桌上只留下一
张字条。
燕飞萍拿起字条,见上面写著十六个字:“援手之恩,神交之情,生当必报,好自珍
重。”看罢,燕飞萍淡淡一笑,自语道:“既然已是朋友,何须多言?”双手一揉,内力到
处,字条被成片片碎屑,如飞花般随风四下飞散,飘至无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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