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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萧萧,不时卷起几片枯黄落叶,飘过空场上默默站立的人们。 忽然,长街远处传来群马奔驰之声,蹄声越来越响,不久一辆乌蓬马车疾驰而来,车旁随行八匹骏马,骑者穿得一色浅灰劲衣,矫健剽悍,一见便令人心生肃然之感。 顷刻间,车马已奔到空场之中,八名骑者猛一勒姜,奔马顿时“唏聿聿”齐声嘶鸣,前蹄高高扬起,踢得尘土翻飞,虽仅八骑,却如千军万马一般。 这一下先声夺人,四周群豪见此声势,往两旁一让,闪出当中一条路。跟著人群中有人大声叫道:“啊!这不是玄武派的追风八骏么?难道是傅老掌门的大驾到了?”声音中充满了惊喜之情。 马上的八名骑士往出声方向傲然一笑,算作默认。 见此情形,群豪登时一阵欢呼。玄武派掌门傅英图享誉江湖数十年,乃是当世首屈一指的武学宗匠。今日有他在场坐阵,群豪不由得大是欣慰,精神为之一振。 当下群豪中涌出七八十人,奔到车前参见。哪知,篷车窗帘一挑,却露出一张年轻女人的脸庞。众人只觉眼前一亮,都是一怔,见她清丽动人,为此容光所逼,沉默稍刻,不知谁喊了一声:“咦?莫不是扬州正气府的谷夫人么?”声音不胜惊奇。 正气府苏碧琼是天下闻名的佳人,只是平日足不出府,有缘识卿之人便极少,在场的数百江湖好手中,虽大都听过她的芳名,但目睹芳容的人却不多。此刻闻声一望,见她果然美艳绝伦,无不由衷而叹。 然而,苏碧琼却全然听不见群豪的赞叹之声,她透过车窗,望著不远处燕飞萍怀抱妻子深情缱绻,自己心中百感丛生,不知是爱?是怜?是羡?是愁?不觉眼眶轻湿,怔怔地有些痴了。 她正自意乱情迷,身畔忽传来一声叹息,跟著伸过一只大手,轻轻按在她肩上。苏碧琼身子微微一颤,回头望去,低声道:“傅老伯,我……我……” 在她身后是一位老者,长眉胜雪,双目炯炯有神,正是西北玄武派掌门傅英图。他默默望著苏碧琼,目光之中,一扫往日的威严,充满慈详之情,叹道:“孩子,时隔多少年了,你毕竟还是忘不了他。” 苏碧琼一惊,忙道:“傅老伯,您……您说什么……?” 傅英图望了一眼窗外的燕飞萍,暗暗叹了口气,道:“在镇口遇见你时,便觉出你有些神不守舍,我只道发生了什么重大变故,原来结症却在这里。” 苏碧琼心中忐忑不安,小声道:“您……您想到哪里去啦?我可……可什么事也没有。” 傅英图摇了摇头,象一个长辈发现最亲爱的孩子撒了一个憨态的谎一样,说道:“我与你父亲几十年的交情,看你便似亲生女儿一般,因此才不得不说一些令你不爱听的话。孩子,我劝你趁著还没有完全陷进去的时候,赶快站得远一些,绕著毒杯转圈子,等喝下去便晚了。” 苏碧琼低下头,仿佛害怕面对傅英图的目光,轻声道:“什么陷进去、什么毒杯?我……我可不懂。” 傅英图用手轻轻抚摸她头发,慈爱地说:“不懂也好,便当傅老伯什么都没说过。孩子,你长大了,已不是过去那个任性的小姑娘,傅老伯只怕最终你会吃亏。” 一席话,满含拳拳的关切之情,苏碧琼心头一热,感激地说:“傅老伯,您待侄女的这一片厚意,我一定铭记在心,永不忘怀。”说到这里她话音一顿,犹豫了片刻,道:“傅老伯,我……我求您一件事。” 傅英图微笑道:“什么事?” 苏碧琼欲言又止,回头又望了望小酒铺前的燕飞萍,脸色连变几次,终于说道:“求您出面调停,放过他们一家。” 傅英图一听,收了笑容,叹道:“不出我所料,果然是这件事。” 苏碧琼道:“傅老伯,侄女从未求过您什么事,今日求您看在与我爹爹几十年的交情上,答应侄女这一遭。” 傅英图却指著窗外,皱眉道:“孩子,你难道没有看到四周的情形?这数百江湖豪杰怒火填膺,无不欲与燕飞萍决一死战,傅老伯纵有天大的面子,又岂是一句话便能劝阻得了?” 苏碧琼急道:“可您不是常说,人死不能复生,便是罪孽深重、穷凶极恶之辈,也不能下手杀他,须得让他有一条悔改之路。” 傅英图叹了一声,道:“不错,我是这么说过,可世上有几人如我所想?” 苏碧琼道:“难道以您的威望,也没办法救他么?” 傅英图沉吟半晌,说道:“这件事我答允不了,但我自己决计不杀他便是。” 听得傅英图这么说,苏碧琼心中一沉,又望了一眼燕飞萍,蓦地一阵酸痛,忍不住垂下泪来。 便在这时,忽听得一声呼哨响,追风八骏催马走出,来到酒铺不远处站定,其中一人朗声喝道:“姓燕的,傅老掌门到此,还不过来参见。” 喝声随风传出,响彻全场。所有的江湖豪杰都静下声来,默默盯著燕飞萍,看他如何作答。 哪知,燕飞萍低头抱著小初,目光中尽是体贴深情,仿佛整个世界便只有他夫妻两人,对喝声恍如不闻。” 追风八骏见状暗怒,他们八人在江湖中素有威名,一是凭著手下确有几分真功夫,二是仰仗江湖各门派都敬玄武派几分情面,因此一向自高自大,何曾遭人如此轻蔑。今日在天下豪杰之前,这个台如何坍得起?几个人相觑一望,杀气潜生,同时一抖姜,催马向燕飞萍猛冲而来。 只见八匹骏马昂首长嘶,齐头并进,三十二只铁蹄翻飞,击土扬尘,疾驰而前,眼看便踏到燕飞萍身上。 千钧一发之际,燕飞萍依然深情地望著小初,仿佛什么事都没发生。直到八匹马冲到近前,他才冷哼一声,随手从地上抓起一大把碎石,劲凝于指,弹将出去。 只听嗤嗤嗤嗤一阵急响,这数十粒小石子由燕飞萍的奇劲激发,形体虽小,破空之声却异常响亮,纷纷射中追风八骏坐骑的前腿。八匹马顿时齐声哀鸣,跪倒在地。 追风八骏骑术极精,坐骑一倒,立刻一跃而起,想拉坐骑站起,但马却一一摔下,前腿已然折断。这八人爱马如命,加之毕生从未受过如此大辱,狂怒之下,厉声长啸,纷纷拔刀在手,复又冲上。 八柄钢刀在阳光下寒光闪闪,耀眼生花,但燕飞萍仍是不为所动,头也不抬,又抓起一把碎石弹出,只听当当当当几声,碎石撞中钢刀的刃锋,追风八骏顿觉虎口剧震,钢刀再也捏拿不住,脱手而飞。 只见八柄钢刀在半空中打著盘旋,往十余丈外横飞而去,四周群豪纷纷惊呼著往两旁退让,生怕被飞刀误伤。 到此地步,追风骏各自面红耳赤,均知若再与他相斗徒然自取其辱,然而若就在此罢手,八个人的脸面又往哪里放?一时,追风八骏进又不是,退又不是,怔在当场,不知该如何是好。 这时,蓦然听到一声低喝:“战之不胜,还不退下。”声间虽低,却带著一种威严的气度,远远传去,数百人的惊呼声竟自掩它不下。跟著篷车门帘一挑,傅英图飘然下车,缓步往燕飞萍走来。 听到傅英图发话,追风八骏如卸重负,躬身向掌门人施了一礼,各自匆匆退下。 傅英图侧头望了一眼属下被击落的钢刀与地上的碎石,脸上微微变色,便又恢复了原先的神情。他走到被燕飞萍封住穴道的五位高手身前,伸手在每人肩头拍了一记,道:“各位今日已出了不少力,此地之事,尽交老夫料理好了,各位请回去歇息一会儿吧。”他掌心真气鼓荡,手到之处,五位高手不论被封的是哪一处穴道,其中阻塞的经脉立被震开,再无任何窒滞。 普善禅师等五人穴道一解,惊喜交集,纷纷站起,说道:“今日若非傅老掌门出手相救,后果……唉……,大恩不言谢,今后傅老掌门但有所命,自当火里火里去,水里水里去,不敢不从。” 傅英图拱手答谢,说道:“哪里,哪里!我辈身在正道,同气连枝,便如一家,各位何须言谢?再说老夫倘若也非那人对手时,还要各位相助一臂之力。” 普善禅师合掌说道:“善哉,善哉。傅老掌门神功盖世,原非我等可能比拟,决计不会败落。” 洪人龙却扫了燕飞萍一眼,脸色苍白,说道:“罢了,罢了!”回身对傅英图抱拳道:“洪某对傅老掌门感激不尽,本当与您共同御敌才对,只是……技不如人,无颜……无颜……唉,今日就此别过,倘若傅老掌门有所差遣,只管派人到开封给丐帮总舵捎个信来,洪某随进恭候。”说罢,又拱手,转身向外疾走而去。 他这一走,其余四人亦觉脸上无光,无不一声长叹,声音中充满了黯然颓废的意味,各自飘然离去。 傅英图知道这五人在江湖中声望颇隆,今日一败,实是大损颜面,决计不会再留下来。当下不劝阻,目送他们身影去远,返身又向燕飞萍走来。 双方的距离渐渐缩短,直到相隔不过五步远的时候,燕飞萍忽然抬起头,默默望向傅英图。 傅英图也停下脚步,望著燕飞萍。 两人的目光对在一起,谁都不说话,脸上亦没有任何表情。 沉默了好一阵子,燕飞萍低低叹了口气,把怀中的小初抱紧了些,说道:“燕某的项上人头,傅老掌门何时要取,只管来拿便是。燕某今生能与爱妻生死同依,已是无憾,今日命丧在傅老掌门手下,亦属豪事,请动手吧。”他见傅英图随手一拍,五位高手的穴道立解,既不须查问何处穴道被封,亦不必在相应的穴道处推血过宫,这等手法,实是了不起,心中惊叹之余,便已打定主意,今日之事左右无法逃生,索性将这条命交待在傅英图掌下,总胜于被那些江湖汉子乱刃分尸。 哪知,傅英图并不急于动手,抱拳道:“当年扬州正气府一别,忽忽数年,燕先生风采如昔,可喜可贺。” 燕飞萍苦笑道:“苟且偷生,直到如今,总算还没死。” 傅英图微微一沉吟,道:“老夫身后的那辆马车中,琼儿正望著你,你……你可否有什么话要交待?” 燕飞萍双眉一颤,随即淡淡地说:“事到如今,燕某还能说什么?”他想了想,又道:“烦请傅老掌门在出手之前,将她带离此地,免得燕某颅碎血溅之时,吓著了她。” 傅英图点了点头,道:“你还有什么心愿未了,不妨也说给老夫听听。” 燕飞萍摇摇头叹道:“生死有命,燕某这一生未得善果,也是命里注定,还复何言?若有年求,只请傅老掌门出手痛快些,让我夫妻少受痛苦,便深感盛德。” 傅英图听燕飞萍这几句话心情平和,一付坦然受死的模样,不禁一怔。他目光一转,又望见小初半躺在燕飞萍怀中,容颜佳丽,神色闲雅,对四周浓烈的杀气殊不惊惶,暗想:“看这女子不似懂得武功,却也非寻常人物。”随即见她眉间与人中隐隐有一层黑气,不禁叫了一声:“啊哟!” 燕飞萍报以无言的苦笑,仿佛在说:“你瞧出来了。” 傅英图望著小初,白眉微微一皱,问道:“小夫人脸罩黑气,莫非毒入内脏?” 燕飞萍黯然道:“拙荆身中天下奇毒掌力,此刻毒质侵入周身大穴,只怕大罗神仙到此,也无力回天。” 傅英图手捻长髯,自言自语道:“难道便真无法可救了么?” 燕飞萍听他这句话,心旌猛地一震,蓦然想起自己被困冰窟时,曾与神机老人神聊江湖各派武学,有一次说起玄武派密技中有一路“玉锁玄关三十六式金针”,记得此技是以金针自三十六处大穴著手,御阴阳五行之变,用于驱毒拔毒,乃是天下不二的绝技。刹那间,他似在沉沉黑暗之中突然见到一点光亮,忙道:“除非傅老掌门施展三十六式金针绝技,或可救我爱妻一命。” 傅英图奇道:“玄武派这一路金针大法,实为门中不传之密技,除老夫之外,再无第二人练成,燕先生却由何处得知?” 燕飞萍急道:“燕某由何处得知此事并不重要,先请傅老掌门看看拙荆伤势,可否……可否……”他陡见生机,激动得声音微微颤抖,不待“有救”二字说出口,竟双膝一软,跪倒在地上。 傅英图挥手示意让他站起,说道:“本门的三十六式金针虽有疗伤拔毒之效,但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老夫能否救她,此刻仍是未知之数。” 燕飞萍道:“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但求傅老掌门全力施针,今日若能救了拙荆,燕某日后不敢忘了大德。” 傅英图却叹道:“日后不敢忘了大德?难道今日你还想活著走出沔阳镇么?” 燕飞萍道:“是活著出去也好,死著出去也好,那也管不了这许多。拙荆的伤势,总得请你医治才是。” 傅英图望了一眼小初,又扫了一眼身后的群豪,沉吟未语。 燕飞萍又道:“常言说得好: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傅老掌门在江湖广行功德,难道眼看这弱女无辜丧命,却不能打动你的恻隐之心?” 这番话说得甚是恳切,傅英图不由点了点头。他尚未答话,背后的群豪却鼓起噪来,有的叫道:“姓燕的作恶多端,他老婆也非什么良类,傅老掌门可不能上了这厮的当。”有的则喊:“咱们若救活他眷,这凶徒更无顾忌,便将全力突围了。”更有人冷喝:“常言道斩草除根,今日他老婆即使没伤,也是一刀杀了,焉有救她之理?” 听著群豪这般叫嚷,燕飞萍脸色连变了几次,蓦地大喝一声:“住口!”这一声大喝,恰似半空惊炸下一个霹雳,直有裂石破云之势,将数百人喊骂声尽数压下。 群豪只觉耳中雷鸣,心跳加剧,顿时住口不语。 燕飞萍冷眼向群豪一扫,全是不屑之色,跟著向傅英图施了一礼,道:“傅老掌门,你是前辈高人,一身武功已至登峰造极的境界,但若与燕某相搏,一千招内,你未必能占上风,如战到一千招之外,你纵胜了,只怕也耗力过剧,大病一场。” 傅英图微一犹豫,道:“不错,千招之内,我并没有胜你的把握,千招之外,多半是拚个两败俱伤。” 燕飞萍昂然道:“那好,我求你施针救我爱妻,咱们一命换一命,待她伤愈,燕某自刎在你面前便是。今日有死而己,燕某报恩偿怨,人欠有情。” 一言出口,群豪无不愕然,万没料到此人如此泯不畏死,虽既想将此人杀之而后快,却又为他的豪气所折服。 沉寂中,一直半昏半醒的小初突然说道:“阿痴哥哥,你……你说什么?我不要人救,我不要人救。” 燕飞萍心中一酸,却道:“小初,你胡说什么?” 小初方才将燕飞萍的话听得清清楚楚,当即大声道:“咱二人同生共死,小初决不舍你独生!”她受伤后身体虚弱之极,这话虽说得斩钉截铁,听起来却仍是绵绵无力。 燕飞萍叹了口气,也不跟她多辩,信手点了她七八处穴道,令她沉沉失去知觉,然后对傅英图道:“燕某既发下话来,决不食言,这便请傅老掌门出手救人。” 傅英图道:“燕先生既然把话交待下来,老夫还有什么信不过的?”说著伸手搭在小初的纤腕上。哪知触手冰冷,宛似摸到一块寒冰一般,不由得一惊,心道:“她体内的寒毒十分古怪,难道竟是被寒魄掌力所伤?据闻这掌法自神机老人逝后失传已久,世上不见得有人会使。”又想:“若不是寒魄掌,却又是什么?如此寒毒的阴劲,天下再无第二门掌力。她中此寒毒己有两个时辰,居然不死,又是一奇。”傅英图又凝神搭脉,只觉小初脉息极是微弱,体内却真气鼓荡,两者极不相称,想了一想,已知其理,暗道:“是了,定是燕飞萍以深厚内力为她贯气续命,但现下寒毒已经散入她的五腑六腑,胶缠固结,除非是神仙才救得她活。” 一旁,燕飞萍双目凝视著傅英图的脸色,瞧他搭脉之后的神情,心中又是充满希望,又是惴惴不安,生怕这位神针国手也无法挽救爱妻的性命。 只见傅英图面色凝重,缓缓摇了摇头,潜心思索了一会儿,仍是摇了摇头。这时小初脸上黑气越来越浓,若不救治,便要气绝身亡。当下长叹一口气,从怀中取出一个金丝锦囊,打开,只见囊中并排别著三十六根二寸长的金针。他轻轻拈起两根,低声道:“人各有命,生死由天,老夫虽善医道,毕竟没有回天之能,眼下也只好勉力施针,能保得一日性命,便是多活一日。”说罢,他将两根金针轻轻刺入小初的“风池”与“大椎”二穴,阴维主表,故有解表之疗效。督脉为阳经之海,“大椎穴”是督脉经穴,又称“诸阳之会”,能疏导一身之阳,最俱活血驱寒之功能。 燕飞萍粗通灸理,知道傅英图落针部位极是对症,又见小初脸上的苦痛之色大有缓解,心中稍慰,登时又增添了几分希望。 傅英图的脸上却没有一丝喜色,他下针极快,顷刻间在小初的手阳明大肠经、手太阳小肠经、手少阳三焦经、足阳明胃经、足太阳膀胱经、足少阳胆经等轻络灸下十七根金针,所刺穴位皆为阳经,以热攻寒,可减缓她深藏内腑中的寒毒。这一轮金针灸完,傅英图手不停歇,又在小初的手太阴肺经、手少阴心经、手厥阴心包经、足太阴脾经、足少阴肾经、足厥阴肝经诸经上灸下另十七根金针,这次所刺的全为阴经穴道,却是以寒驱寒的反治法,颇有却邪扶正之效。 不一刻的功夫,三十六根金针一一刺过,遍布十二经穴。这每一根金针上含著傅英图修炼数十年的纯阳玄功,端的非同小可。只听小初“嘤”的一声,幽幽转醒,脸上的黑气也似淡了许多。 燕飞萍见状忙问道:“拙荆的伤势可有转机么?” 傅英图沉吟片刻,说道:“老夫已尽全力,但小夫人剧毒透入重关,实非针灸所能解救,唉,这是大数使然……” 燕飞萍听到这里,一颗心不由得沉了下去,双手冰冷。 只听傅英图续道:“不过,老夫已用金针镇住她体内毒质不发作,可保得三日平安,在这段时间内若寻到灵药解毒,小夫人之伤未必便无救。” 燕飞萍心中陡然又萌生一线希望,道:“你是说世上还有灵药能救拙荆之命?” 傅英图点了点头,又道:“有是有,只是难以寻到。” 燕飞萍忙道:“那是什么?” 傅英图道:“寒魄掌乃天下至阴之劲,除非找到天山冰参与长白火蟾炼成一剂,冰火双施,方可化解小夫人体内寒毒。” 这句话说完之后,燕飞萍的脸色顿时变得苍白,天山冰参与长白火蟾都是疗伤大补的圣药,几有起死回生之功,这等珍异药物,纵是找一世也不见得会找到,何况天山与长白山相隔万里之遥,在这短短三日里,哪能够要有便有? 刹那间,燕飞萍头脑一阵晕眩,全身如坠入冰窖,怔怔望著天空。 傅英图见他这付模样,道:“老夫无力挽救小夫人性命,燕先生也不必履行自刎之誓,咱们两不相欠。” 燕飞萍沉默无言,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唯有小初的心情却异常平静,她原没想到自己能被治愈,这时感觉燕飞萍相抱的手微微颤抖,知他为自己担忧,缓缓说道:“生死有命,岂能强求?阿痴哥哥,忧能伤身,你别太过关怀了。” 傅英图不禁轻声一叹,他本想这姑娘小小年纪,中毒难治,定然忧急万状,哪知听她这几句话语气温柔,而且心情平和,达观知命,竟丝毫未将自身的生死放在心上,只此一点,便胜过江湖中无数成名英雄,不由得叹道:“既有其生,必有其死,世上有的孩子生下来没多久便死了,小夫人嫁人之后方始不治,也不为夭。” 这话传入小初耳中,她心念一动,摸索著握住燕飞萍的手,道:“阿痴哥哥,咱们自惜春小筑相识至今,已有三年了吧?” 燕飞萍心想:“当此生死关头,怎地问起这些不打紧的事来?”还是点了点头,道:“不错,已有三年了。” 小初甜甜一笑,道:“这三年不,咱们虽亡命天涯,终日动荡,但日子却过得美满恩爱,只是……只是……” 燕飞萍见她说话吞吞吐吐,脸上却挂著一丝羞涩的笑意,奇道:“只是什么?” 小初道:“只是咱们称作夫妻好久了,却始终不曾拜堂成亲,又没有婚聘媒约,这成什么样子,若让……若让别人知道了,岂不笑话咱们。” 燕飞萍心道:“咱们已没几天可活,还在乎什么别人笑话?”但眼见她脸上充满了求恳神色,霎时之间,燕飞萍胸中热血上涌,当即点头道:“是了,咱俩今日便在这里拜堂成亲,好教天下人得知,咱们生生世世,永为夫妇。” 小初紧紧握住燕飞萍的手,颤声道:“阿痴哥哥,此刻咱二人结成夫妻,即令立时便死,也已无憾。”说著嘴角边露出微笑,一副心满意足的模样。 燕飞萍见她这等神情,又是心酸,又是爱怜,大声说道:“正是,燕飞萍与爱妻陆雪莹,今日结为夫妇,此间的数百江湖英豪,都是见证。”说罢,他扭头对傅英图说道:“傅老掌门,我夫妻二人在世上相依为命,再无长辈亲人,今日婚堂之上,烦请您老为我二人主婚,可否使得?” 傅英图微微一怔,望著这二人,但觉他们所作所为虽然荒诞不羁,却出乎一片至情至性,当即颌首笑道:“好,老夫今日成人之美,有何不可?”他笑了几声,又摇头道:“可惜在仓促之间,也容不得备下一份贺礼,岂不让新人笑老夫缺了礼数?” 燕飞萍淡淡一笑,心想:“生逢此境,贺礼又有什么用处?纵将天下财富尽放于此,焉能挽留我的小初一刻性命?” 这时,只听怀中的小初幽幽叹息,说道:“阿痴哥哥,我的伤症不治,原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双目失明,竟不能看你最后一眼,我……我真是……”话到这里,喉间一阵哽咽,再也说不下去了。 燕飞萍看著小初难过,自己心中也如刀割似的,转头对傅英图道:“傅老掌门,你若有什么法子医好拙荆的一又眼睛,便胜过世间一切厚礼。” 傅英图走到小初身畔,伸手搭住她右手脉搏,再过半晌,又去搭她左手脉搏,如此转换几次,皱起眉头,苦苦思索。 见他这付神情,燕飞萍心中忐忑不安,口中却安慰小初道:“你放心,傅老掌门国手神针,医能通神,一定可以治好你的眼睛,你只须安静等著便是。” 然而,傅英图却缓缓缩回手,用左拳轻击右掌,显是困惑难解,又过了一会儿,叹道:“老夫倘若医道高明,小夫人也不至仅有三日性命,这通神二字,唉,切莫再提。” 燕飞萍急道:“怎么?难道便无办法可想了么?” 傅英图沉吟不语。 小初听到这里,伸手按住燕飞萍的手背,说道:“咱们不幸,那是命苦,什么都不必说了!”侧头又向傅英图道:“小女子伤重难治,前辈已多为费心,我夫妻感激不尽。只是生死有命,前辈不须再劳心神了。”话虽这样说,她心中毕竟愁苦,嘴角微微一颤,眼中已是泪光盈然。 傅英图无法治愈小初的伤症,这时反听她柔声劝慰自己,心下也觉歉疚,说道:“若使小夫人又目复明,也未始不能,只是这样一来,实是无一益处……” 燕飞萍听傅英图的话中似有转机,忙道:“我夫妻二人已落此境地,还能坏到哪里去?眼下只要拙荆双目复明,我纵是舍弃一切也所甘愿。” 傅英图却摇头叹道:“你哪里懂得,小夫人双目失明皆由寒毒上行到脑畔所致,老夫若施针将这股寒毒逼退,势必反噬攻心,其去再无法节制。如此一来,老夫方才针通十二经络之功便全白费了。到明日鸡鸣之时,就是小夫人命断之刻。” 听了这番话,燕飞萍心中登时一阵奇寒,呆呆地说不出话来。 沉默了片刻,小初忽然说道:“不过是死而已,与其盲目静候三日,不如相望厮守一晚,阿痴哥哥,你说呢?” 燕飞萍一惊,道:“小初,你……你是这么想?” 小初点了点头,柔声道:“我真愿咱们都能再活一百年,我只想这么陪著你,好好地望著你,报答你对我的恩情。若是不能,若是老天爷只许咱们再活一天,我便这么望著你一个时辰。” 燕飞萍也重重地点了点头,深情地说:“不错,只要你我两心相许,三日与一夜有什么区别?生与死又算得什么?”当即站起身,对傅英图呼道:“傅老掌门,请您即刻施针,赐拙荆双目光明。” 傅英图望著眼前这一对苦命夫妻,只觉他们行事虽伦常有乖,然而这份艰险不负、生死不渝的坚贞,却也令人可敬可佩。当下也不多言,走到小初面前,扶她坐起,又取出金针,自“睛明”、“球后”、“医明”三穴下针,跟著将左掌声平放在小初的顶门之上,用拇指按住“印堂穴”,中指按住“百会穴”,以掌心正对额心的“神庭穴”,低声一哼,脸色忽然变得殷红如血,一部白须无风自动,身躯却稳立如山,一裘锦袍随之慢慢鼓起,衣内充满了气流。 燕飞萍一见,心中好生感激,知道傅英图正以自身修炼数十年的纯阳无极功为小初贯顶逼毒,此举大耗内力,若非是有与众不同的过命交情,轻易不肯施为。 过了片刻功夫,傅英图行功完毕,他长长舒了一口气,收掌撤针,道:“好了,小夫人请睁开眼睛吧。” 小初应了一声,却迟迟闭眼不动,过了好一会儿,才缓缓睁开双眼。 燕飞萍忙凑到近前,只见小初双眸明亮有神,罩在瞳仁上的那层灰气已消褪不见,不禁又惊又喜,道:“小初,你看得见我?你的眼睛全好了么?” 小初点了点头,她嘴唇颤抖,现是激动已极,一时说不出话来,伏在燕飞萍怀里,喜极而泣。 傅英图见状,低声道:“人生在世,会当畅情适意,你们夫妻只有这一夜的时间了,多多珍惜吧!老夫这便传命那些江湖豪杰,今夜不出手与你们为难。”说罢,他转身往群豪那边走去。 小初目送傅英图离去,又瞥了一眼四周的群豪,道:“阿痴哥哥,咱们回屋去,我不喜欢让这些人看著。” 燕飞萍道:“好,咱们回屋,就咱们两个人。”说著将小初轻轻抱起,返身走回到小酒铺里。 不知不觉中,夕阳西下,沉沉暮色逐渐笼罩了天穹。 两人进了酒铺,燕飞萍反手关上屋门,随著门板“吱”的一声合拢,一切都归沉寂,仿佛和尘世的冤仇、烦恼、愁苦不再有丝毫牵缠纠葛,但两人心中,却都是深自神伤,悲苦不禁。两人都知道,生时无多,死别相至,此刻纵然良辰美景无数,又怎抵受得悲离恨别的阴影? 燕飞萍呆了半晌,见酒铺中桌椅倾倒,台案歪斜,一派颓败凄凉的景象,心想:“今日无论怎样,我须得打起精神,让小初欢欢喜喜、无忧无恨地离去。”于是将翻倒桌椅重新立起,扶著小初坐下,然后找了两根最粗的蜡烛用红布裹了,点在桌上,笑道:“你看,这是咱们的婚堂花烛。” 两枝红烛一点,屋中登时添了几分喜气,燕飞萍望著小初被烛光映红的脸颊,歉疚地说道:“咱们在一起三年了,今天才让你作一回新娘子,阿痴哥哥真是对不住你……” 小初道:“什么都别说了,我已是很满足。”说著拉住燕飞萍的手,道:“从咱们相识的那一刻起,我就盼著能有这么一天,阿痴哥哥,你来坐在小初面前。” 燕飞萍依言坐下,道:“小初,你不好,为什么不早些对我说这些话?否则也不至于……唉,我也不好,这么多年来竟没能体谅出你的心思,我真是……”他用力摇了摇头,又道:“不说了,今天是咱们大喜的日子,应该高高兴兴才对。” 小初心中一酸,脸上却笑道:“对,今日是咱们大喜之夜,应该高高兴兴。” 燕飞萍四下寻视,自言自语道:“婚堂便要有个婚堂的样子,让我想想还有什么东西可拿来一用,啊,对了,我去找些红纸剪成喜字贴在墙上,好不好……”他这么信口说著,忽觉得一滴水点落上手背,回过头去,却见小初强作欢颜,眼中已是泪落成行。 燕飞萍咬了咬牙,伸臂将小初搂在怀中,柔声道:“怎地又难过了?咱们不是说好今夜要高高兴兴的吗?来,别再流泪,给阿痴哥哥笑一笑看?” 小初匆匆擦了擦泪水,向燕飞萍楚楚一笑,却还是忍耐不住,“哇”的一声,伏在他怀中哭了起来。 燕飞萍眼中何尝不是泪光闪动,他深深吸了一口气,压下悲伤,说道:“阿痴哥哥明白,小初不是怕死,只是不忍咱们分离。唉,自古相聚终别离,哪个不是如此?咱们不过早一些而已。”他用手轻轻抚摸小初的背脊,又道:“你平日不是极信菩萨么?岂不闻佛说,修五百年只能同舟,修一千年才能同枕,咱们前世不知如何辛苦修行,方才拥有这三年的相依时光,实是福缘深厚已极。相比起来,过去的苦楚烦恼,明日的短命夭亡,又都算得什么?” 这番话语音诚恳,深深打动小初的心坎,她扬起头,望著燕飞萍目光中深情无限,心中激动,真不知该怎样爱惜他才好,凄苦的脸上慢慢露出笑靥,低声说道:“是啊,时间不多了,咱们今儿欢欢喜喜的,谁也不许去想明天的事。” 燕飞萍点了点头,刹那间,两人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依偎而坐,彼此的心思,都能从对方的眼神中读懂。 红烛掩映下,两人的深爱便如一条长河,从心与心间流过,越深越无声。 时间在静默中悄然流逝,不知不觉地夜色已深,月牙儿斜上西窗,将一抹淡晖透过窗棂送入屋中。 这时,忽听屋门“吱”的一响,缓缓打开,跟著传来一声深深的叹息。 小初吃了一惊,忙抓住燕飞萍的手,颤声道:“是谁?” 燕飞萍道:“别怕。”回头望去,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走进屋中,烛光照在那人的脸上,正是傅英图。 燕飞萍微微一怔,随即放开怀中的小初,站起身,说道:“今日多蒙傅老掌门援手,此恩此德,燕某铭记忆在心,没齿不忘。”说著躬身深施一礼。 傅英图却将身一侧,不受燕飞萍这一礼,默视著他,一言不发。 燕飞萍见对方眼神中似乎含著某种深意,心下暗自奇怪,便又道:“傅老掌门深夜前来,莫非有事?” 傅英图点了点头,走上两步,忽地袍袖一翻,右掌中二指一弹,一粒石子自他指尖疾弹而出,向燕飞萍面门激射过来。这一下突如其来,飞石眨眼间已射到燕飞萍面门,匆忙之中,他不假思索,挥指也是一弹,正弹在石上。只见那飞石嗤的一声,方向顿改,激飞面上,直钉在顶梁上,竟将一尺粗细的木梁生生洞穿了一个小孔。 然而,燕飞萍的指尖与飞石一触,便觉出这粒石子射来的力道虽急,却是含著回力,自已即使不挡,石子射到近前也会斜飞,显然对方并无伤人之意。当下飘身斜退二步,望著傅英图,看他如何解释。 只见傅英图仰头望著屋梁,缓缓说道:“日闻燕先生弹指飞石,先击折八骏马腿,再震飞他们的兵刃,这等指力,实是惊人。老夫好生佩服。” 燕飞萍淡淡地说:“不过是雕虫小技,贻笑方家。” 傅英图哈哈一笑,道:“雕虫小技,雕虫小技?哈哈,好一个雕虫小技!”他笑了两声,面容一正,沉声道:“似燕先生这种飞石的指力,老夫在江湖这么多年,却只见过两次。一次是日间燕先生弹指却敌,天下英雄有目共睹,那是不必说了。另一次是在半月前的仙人渡头,老夫身受天野派杀手暗袭,命在旦夕,幸有义士飞石震飞东瀛七星镖,救下老夫一命。此等救命之恩,老夫片刻不曾忘怀。”说到这里,他目中精光大闪,盯著燕飞萍,说道:“据老夫所知,半个月前,燕先生正在仙人渡头,是也不是?” 燕飞萍微微一笑,未置可否。 傅英图却从燕飞萍的平静中明白了一切,喃喃道:“果然如此,果然如此!”长叹一声,说道:“外面的群豪现下正在歃血为盟,誓与你决一死战,明日天亮,他们就要杀进屋来,不知你现在有什么打算?” 燕飞萍心想:“生当此境,能有什么打算?”他望著小初,摇了摇头。 傅英图道:“老夫倒有一个计较。一会儿你悄然从酒铺后门直奔东北方去,那边是玄武派弟子镇守的地段,老夫已吩咐他们明造声势,暗中放人。你冲出重围之后,速去沔阳东门的码头上,那儿有一艘乌篷船送你连夜北上,待过了丹江口,到了陕南地界,便进入玄武派的势力范围,若无老夫之命,天下再没人能追杀到你。那时天高海阔,任你快马长鞭,纵横驰骋,你意下如何?” 燕飞萍听了傅英图的安排,知他为救自己实是煞费苦心,好生感激,说道:“傅老掌门为救拙荆,已经大耗清修之功,眼下又全力助燕某脱生,这等恩情,让燕某如何报答!” 傅英图摆了摆手,说道:“你救老夫于先,倘若说到报答,应是老夫报答你才对。况且咱们行走江湖,当以恩义二字为重。看你如今所作所为已经去恶存善,日后只要你在西北省走动,便是玄武派贵宾,武林之中,谅来也不见得再有什么人敢与你为难。”他这几话得轻描淡写,却自有一股威严气象。 燕飞萍心想:“此时我已无路可走,倘若托庇于玄武派门下,自然能得到安全,以傅英图的威名,江湖上的确是无人敢向玄武派的宾客生事。” 然而,他又望了一眼小初憔悴的面容,胸中猛地生起一股倔强之气,心道:“大丈夫不能自立于天地之间,却向别派托庇求生,算什么英雄好汉?江湖上千千万万人要杀我,就让他们来杀好了,有何惧哉!” 言念及此,他淡淡微笑,向傅英图施了一礼,说道:“傅老掌门的美意,燕某心领了。只是拙荆伤重,实受不得得过且过颠簸之苦。我夫妻便留在这小酒铺中,哪儿也不去。” 傅英图愕然,没想到此人为守护爱妻,连自己的活路也不要了,又劝道:“此事有关你生死大事,千万不可意气用事。你不见外面群豪已在摩拳擦掌,一旦杀进来,区区这间小屋岂能抵挡,转眼便被夷为平地。” 燕飞萍依然淡淡地说:“他们要来便来吧。燕某既不能挽救爱妻的性命,又不能保护幼女的周全,索性舍了这条命,成全天下英雄的一世侠名,岂不是好?” 傅英图见他一付置生死于度外的模样,知道他是为了妻子性命难保,是以不愿独生。此刻他心意已决,自己再劝也是徒劳,于是叹了口气,道:“罢了,罢了,事已至此,老夫还复何言?” 燕飞萍却上前两步,道:“傅老掌门,燕某还有一事奉托。” 傅英图忙道:“什么事,你说吧,老夫决无不允。” 燕飞萍道:“燕某这几年浪迹江湖,收养了一个女儿,日间被人掳了去,盼傅老掌门救她脱出魔掌,抚养她长大成人。” 傅英图听他这几句话,等于是临终遗言,便道:“你请放心,老夫定当尽力找寻,你女儿若有三长两短,老夫自刎以谢燕先生便了。”这几句话说得很是明白,能否找回燕飞萍的女儿,他自然没有把握,却必定全力以赴。 燕飞萍素知傅英图一言九鼎,他既答应寻找仪儿,远比自己寻找更为容易,心中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顿觉一身轻松,只想喝它十几碗烈酒,一畅心怀。 幸好这小酒铺中别的没有,酒却有十几大坛,他上前抱过一坛,将嘴就在坛口,连喝了几大口,然后将小初拉起,两人并肩站在傅英图面前,道:“傅老掌门答应替我们寻找女儿,此恩重逾泰山,我夫妻今生怕是无法报答,这里先给您叩头了。”说著,夫妻一同屈膝下拜,以首叩地。 傅英图忙伸手相扶,道:“请起请起,何必行此大礼。” 燕飞萍却推开傅英图相扶的手,坚持在地上叩了几个头,然后将酒坛递给傅英图,道:“傅老掌门,我救您一命,您救我女儿,咱们就算扯了个直,两不相欠。请您喝一口坛中酒,从此而后,我于您无恩,您于我无义,明日动起手来,谁也不必留情。” 傅英图一怔,捧著酒坛,道:“这……这如何使得……” 燕飞萍朗声道:“天明群豪就要杀来,燕某自知无幸,别无所求,但愿命丧在您的手底,总胜于死在那般鼠辈手中。” 傅英图还想推托,却被燕飞萍牢牢抓住双手,望见他眼中闪动著惜惜相重之色,不由得一阵热血翻涌,深深点了点头,大声道:“好,老夫答应你了。”说著一仰头,将半坛烈酒喝个点滴不剩,跟著一扬手,把空坛掷在身侧墙上,摔得碎片飞溅。 燕飞萍大喜,站起身来,先扶小初坐回椅子上,又对傅英图道:“傅老掌门,咱们就此别过,明日再见。” 傅英图转身走到门口,忽然说道:“孩子,果然如你所料,他宁死不愿舍妻独生,这等痴情,唉,老夫是说不出什么了。孩子,你若有话,便进来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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