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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空中似乎又要下雪了,彤云密布,北风狂吼,在关洛古道上,一名紫衣少年,正骑着一匹关外健马向长安方面从容进发。 由于天寒风烈,紫衣少年头上戴着一项有护耳的裹皮风帽,帽沿拉得很低,口鼻全裹在帽边之内,唯一露在帽外的只是那一双清澈有如寒星的眼神,紫衣少年于马背上不时左顾右盼。但是,那显然都是些无意义的举动,因为这名紫衣少年并没有眺览沿途景色,在那双发光的星目中有的只是股凝思之色。 紫衣少年正自策骑进行间,身后蹄声提得,忽然追来另外一骑。来人年岁也很有限,约莫三旬出头光景,身穿天蓝武士服,背斜长剑,一张虽甚平凡的面孔,却满布着自信神气。 此人超出紫衣少年之后,偶尔回扫,忽然咦了一下勒缰道:“这位老弟莫非是——?” 紫衣少年迅速打量了对方一眼,眼光中露出一点表示礼貌的笑意,但没有开口说什么。 那名蓝衣武士眨了一下眼皮,迟疑地又说道:好像是曾在什么地方跟老弟见过,只可惜一时却又记不起来,这位老弟,我们是不是在什么地方见过?” 紫衣少年平静地抬起眼光,缓缓反问道:“什么地方?” 那名蓝衣武士皱眉搔搔耳朵,忽然问道:“那么请问老弟贵姓?” 紫衣少年淡淡地道:“尊驾贵姓” 蓝衣武土忙答道:“敝姓——姓——姓徐。” 紫衣少年似乎在心底吟了一声,不是么,自己姓什么难道还得想一下才记起不成? 于是,紫衣少年冷淡地道:“敝姓武。” 蓝衣武士连忙堆笑道:“噢,原来是武老弟,咳咳……请问……武老弟莫非也是赶去长安看鬼谷斗鬼斧的吧?” 紫衣少年神色微微一动,当下注视着对方,点了一下头道:“是的,在徐朋友看来,这场热闹会不会一定看得到?” 蓝衣武士眉梢一场,大声道:“没有问题!” 紫衣少年神色又是一动,注目道:“何以见得?” 蓝衣武士一本正经道:“别人不清楚,我徐某人那还有不清楚的道理?鬼谷子胡老儿与敝师叔是多年老友,不瞒你老弟说,徐某人三天前还跟敝师叔和鬼谷老儿在洛阳喝过酒,席间鬼谷老儿一再表示:外面既然已经传开,他是来定了,剩下的问题只是鬼斧神工赵老儿到时候来不来了!” 紫衣少年似乎想笑,忍了忍说道:“徐朋友有没有听鬼谷子提及他与鬼斧神工间究因何事结怨?” 所谓“鬼谷斗鬼斧”正是目下这位紫衣少年一手所散放之“空气”,如果现在这名蓝衣武士竟将它说成真有那么一回事,那么,这名蓝衣武士便无异在睁着眼睛说瞎话了! 可是,蓝衣武士的回答却是:“嗯……关于这个,说来实在令人难以置信,据鬼谷老儿表示,他似乎与鬼斧赵老儿并无任何怨嫌,所以,鬼谷老儿很怀疑……” 紫衣少年稍呈紧张,忙问道:“怀疑什么?” 蓝衣武士道:“老儿怀疑很可能是有人在从中造谣中伤。” 紫衣少年轻轻啊了一声道:“真的吗?那么他一定要找上鬼斧赵老儿查个清楚了?” 蓝衣武士点点头道:“是的,这便是鬼谷老儿决定赴约的主要目的,说谎只怕三对面,他老人家一定要在会见鬼斧赵老儿之后共同去追查这次谣言的来处!” 至此,紫衣少年虽然对这名蓝衣武士毫无好感,但对这名蓝衣武士认识鬼谷子,并曾和鬼谷子在一起过的述说,业已确信无疑。 紫衣少年为了进一步加以确定,又问道:“请问徐朋友,令师叔在江湖上名讳如何称呼?” 蓝衣武土傲然道:“‘普渡上人’这道名号,谅老弟大概还不至于太陌生吧?” 紫衣少年猛然一呆,失声道:“普渡上人?那么——” 蓝衣武土微微一笑,跟着又黯然叹了口气道:“是的,敝师叔这次下山,便是为我那两个师弟,克箕克裘他们这次吃的苦头实在太大了……” 蓝衣武士说至此处,忽然抬头道:“武老弟师门是——?” 紫衣少年正容答道:“家师外号‘关东一叟’!” 蓝衣武士眼皮眨动,在反复咀嚼了一阵之后,结果神色间很是失望,很明显的,他似乎尚是第一次听到“关东一叟”这道名号。 蓝衣武士眼珠转一转,忽于马背上双拳一抱道:“很抱歉,咳,徐某人还有点小事……” 紫衣少年不禁心底感慨道:“好现实的江湖!好个势利的家伙!” 因为这名蓝衣武士知道鬼谷子的下落,现在轮到紫衣少年不肯放手了! 紫衣少年惺目一闪,忙说道:“徐兄且慢!” 蓝衣武士意颇不耐地道:“弟台尚有何吩咐?” 紫衣少年催骑赶近一步,故意皱了皱眉头道:“遇见徐朋友,实在很难得的机会,就是——咳——家师收小弟为徒,名义上是师徒,实则除了面授一部秘芨之外,他老人家并没有教给小弟什么功夫,一切都还得小弟自己揣摩领悟,咳咳。” 蓝衣武士轻轻一叹,似乎提起了一点兴趣。 紫衣少年紧接着说下去道:“就在刚才,小弟还在揣拟一个奇妙而恼人的变化——这样好不好?徐兄帮个忙,到临潼时小弟请徐兄喝酒!” 蓝衣武士惑然道:“帮什么忙?” 紫衣少年一面自背后摘下一支以青布条密缠的杆形兵刃,一面指着蓝衣武士腰间那支长剑道:“我们都下马,请徐兄自小弟背后攻出一剑,不择部位,不须出声招呼,换句话说,完全出其不意,看小弟是否化解得了。” 紫衣少年说着,领先自马背一跃而下。 蓝衣武土迟疑地道:“真的?小弟宝剑锋利异常,这可不是开玩笑的啊!” 紫衣少年背向而立,这时回过头来笑道:“有谁肯拿自己的生命开玩笑?小弟所有的招式都是以这种方法实验得来,所以小弟颇有自信,徐兄只管放手行事便了!” 紫衣少年说完,再度转过脸去,悠闲地站在那里,脸面仰斜,好像正在观察着天空的云层,手中那支缠着布条的杆形兵刃,松松地握着,且以下半截在腿弯上轻轻敲打,全无分毫紧张戒备之意。 蓝衣武士止不住一股好奇,咬咬牙,心想:“老子杀的人可多了,多杀一两个,也算不得什么,这是你小子自己找的,可怨不了别人!” 蓝衣武士心中思忖着,口中说道:“老弟最好重新考虑一下,老实说,像这种——”蓝衣武士说时语气中透着颇为犹豫,好像他说什么也下不了手一般,实则内劲早已暗中运足,这时一个“种”字出口剑尖一颤,立即疾如毒蟒吐信般,突问紫衣少年正后心一剑刺去。 “嘶”——“达”! 蓝衣武士只觉眼前一花,紫衣少年身形已失,刚刚喊得一声不好,以为这下收势不住,一定要扑空栽翻之际,“达”的一声轻响,手中宝剑已被斜里伸出的一支杆形兵刃轻轻架住。剑杆交触吸力如山。 蓝衣武士仅颤得一颤,全身便于当场固凝如塑。 紫衣少年侧脸微微一笑道:“谢谢徐兄协助,小弟勉勉强强总算又凑合了一招!” 说着,将手中那支杆形兵刃一沉,吸力顿消,蓝衣武士骇然睁大双目道:“武……武兄这……是什么武功?” 紫衣少年笑了一下道:“招式名称全记在那秘芨里,小弟练武,一向只求实用,对名称则无多大兴趣,你问我这叫做什么武功,抱歉得很,小弟还真回答不出呢!” 蓝衣武士忙道:“那么那部秘芨可否借给小弟一开眼界?” 紫衣少年爽然点头道:“没有问题!不过,要等到了长安之后,才能如命,因为小弟始终认为将这种东西带在身上似乎不甚妥当。” 蓝衣武士道:“武兄长安人?” 紫衣少年道:“是的,就在双狮镖局的后面,井字坊,蔡举人胡同内!” 二人谈说着,分别上马,继续登程,现在,这名蓝衣武士再也不提他有事在身了。 到了临潼,紫衣少年如约请蓝衣武士喝酒。 三杯下肚,蓝衣武士忽然低声问道:“武兄有家有室设有?” 紫衣少年甚感意外道:“徐兄何来此问?” 蓝衣武士认真地道:“小弟是因武兄这一身惊人武功,才忽然想到这件事,假如武兄尚未成家,小弟倒有个很好的对象。” 紫衣少年注目道:“此女何人?” 蓝衣武士迟疑了一下道:“此女之来历,且容小弟卖下关子,不过,小弟敢向武兄保证一句,关于才貌,此女堪称天下无双,不但姿色好,武功亦不弱……” 紫衣少年轻轻一哦道:“也是武林中人?” 蓝衣武士以为紫衣少年业已动心,忙答道:“当然,如非武林中人,焉能匹配武兄?不过,问题也就在这里了。此女听说眼界甚高,武兄若想获得美人青睬,最好采取非常手段!咳,小弟这意思是说,咳,就是,就是先设法露一手让那妮子瞧瞧……进行步骤不妨这样:明天,由小弟带路,找到那妮子时故意寻个藉口闹翻,然后,武兄将她生擒带走,小弟则去她住的地方,…咳咳,小弟去的意思就是……就是做个好人,先向她家人数说这妮子的不是,再拍胸答应为你们化干戈为玉帛,小弟敢说这将是一条无上妙计,保你武兄能一举获得美人苦心广 紫衣少年暗暗一哼,表面却装作有点不好意思地故意沉吟着道:“可以这样做吗?” 蓝衣武士见图谋获售,心中窃喜,忙接口道:“不是小弟自夸……” 蓝衣武士一语未竟,酒店外面这时忽然走进两名酒客。紫衣少年眼角一扫,连忙低下脸去,同时向对面的蓝衣武士低声说道:“徐兄宽坐,小弟想去后面向店家借纸笔,写一封给洛阳友人的问候信,这封信早就该写了,现在才想起来,实在该死之至 在看来人之后,蓝衣武士脸色也是微微一变,他似乎正巴不得紫衣少年早些儿走,闻言之下,连忙点头道:“好,好,当然,当然,武兄只管请便……” 现在进门的这二人,年纪均在四旬上下,全是一身儒士装扮,其中一人这时朝蓝衣武士走来,手指着紫衣少年背影消失处问道:“刚才那小子是谁?” 蓝衣武士离座抱拳赔笑道:“啊啊原来是黑水双冠司徒兄和文亮兄驾到,难得,难得,坐,坐!” 不学书生眼皮一撩,冷冷说道:“不佞问什么,言兄听到没有?” 蓝衣武士又啊了一声,忙道:“噢噢,那小子么?他是小弟今天路上刚刚碰上,姓武,他自称是什么关东一臾的徒弟。” 四全秀士走过来皱眉接口道:“关东一叟?” 蓝衣武士陪笑道:“是的,小弟亦属第一次听说这道名号,想来也不会是什么响亮角色,都因小弟一人赶路无聊,不过是敷衍着要这小子孝敬孝敬而已。” 不学书生注目道:“这小子面孔虽然陌生,但侧影和走路姿态却似乎甚为眼熟,言兄这会儿所说,不会是诳咱们的吧?” 蓝衣武士神色一紧,正容道:“小弟虽然被人喊做‘谎剑客’,可是,两位老大哥知道的,撒谎也要看看对象,小弟有几个脑袋敢在二兄面前不尽不实?” 四全秀士接着又道:“那么这小子现在哪儿?” 谎剑客皱眉道:“他说受了风寒,肚子有点不舒服,大概上厕去了,吃喝途中,忽然来这个——咳咳,真是倒胃至极!” 双冠似乎相信了,当下点点头,便在就近一副座头坐下。 就在双冠喊来伙计,正拟点酒叫菜之际,门口一暗又有一名酒客蹒跚而入。 来的是一名身穿破衣,脚蹬旧履,面色枯黄如蜡的带病青年。病青年走入店中,六目相对之下,黑水双冠一怔,那名病青年也是一怔。 四全秀士阴恻恻地冷笑道:“真想不到你小子居然还活着!嘿,嘿,嘿!” 不学书生也向病青年歪着脖子冷笑道:“小子,来为老子们斟斟酒,怎么样?” 病青年逡巡着,似有缩身退出之意。 不学书生沉声道:“别动!站在那里。没有叫你走,你就不许走!” 病青年果然站下来了,他茫然望向双冠,好半晌之后方才有气无力地说道:“杀人不过头点地,两位还待怎么样?” 不学书生冷笑道:“这个么?那可得看老子们今天心情如何才能决定。如你小子仍像上次那样嘴强骨头硬,老子们或者还要拿你小子下下酒也说不定!” 病青年似乎给激起一股怒意,咬牙道:“你们两个是人吗?” 双冠均是一呆,同时膛目失声道:“你,你他妈的怎么说?” 病青年握拳作势,抗声道:“我说你们是两条狗!两条赖狗!” 双冠互望一眼,怒气忽平,四全秀士摇摇头道:“可怜,这小子准定是疯啦!” 病青年似乎更怒了,大声接口道:“谁疯了?你们才疯了呢!两条疯狗,两条又赖又疯的黑水大臭狗!” 一旁的谎剑客听得脸无人色,他这时真怕双冠一怒之下,会使他也遭池渔之殃。所以,病青年每骂一句,他便向后缩一下身子,直恨不得壁上有个洞,好让他一下缩去洞中才称心意似的。 不学书生缓缓站起,向四全秀士点点头道:“别在里面碰坏人家的东西,出去吧,看来这小子大概也是天生的践骨头,不替他舒散一下,也说不定还会埋怨人呢!” 不学书生说着,一个箭步上前,伸手抓着病青年衣领,有如老鹰抓小鸡一般,提着便往店外跑。 店中二十多名酒客蜂拥跟出,谎剑客忍不住好奇心驱使,心中虽然有些寒哆哆的,最后仍然随众走出店外。 众人拥来街心,转眼之间,又另外引来大批闲人。 不学书生右手一松一推,病青年踉踉跄跄绊出五六步方才勉强稳住身子。 四全秀士挤来不学书生身旁站下,这时朝刚刚转过身子的病青年晒然道:“咱们今天是换个新花样呢?还是来老一套,玩个什么‘三才五行,四象六才’?或者什么‘孔雀开屏’,‘白虹贯日’之流的呢?” 闲人们听了四全秀士这番话,再看看病青年现在那副风吹得倒的样子,均不禁哈哈大笑起来。 病青年不理众人讪笑,有气无力地点了一下头道:“宿愿末了,死难瞑目,恭敬不如从命,就这么说了!” 病青年口中说着,左足同时向前轻轻一滑,竟真的按九宫迷魂步法展开攻击,沿三才,转五行,居然分寸无差;左足滑定,右足立即飞扫而出。四象眩目,六天乱神。身躯的溜溜一旋,人已平空腾射而起。先是左掌一展,口喝一声:“孔雀开屏,司徒营,你接着了!” 紧接着,右拳疾吐,又喝一声:“白虹贯日,姓闵的,你也别闲着!” 双冠正在互视而笑,耳目所及,忽觉形势不对,方待应变出手已然迟却一步,只听得“哟”“哼”两声,先是不学书生被劈倒地,接着四全秀士拳中心窟。前者半身如锯,后者心如沉石,一个倒卧在地,一个捧心跪蹲,全都痛得脸色铁青,冷汗如雨。 病青年于半空中双足微分,飘飘而下,落下后一足踏在不学书生腰上,一足点在四全秀士脑颈间,俯脸冷冷一笑道:“我说如何?两位现在后悔了吧?” 四全秀士呻吟着道:“你……你……准备……拿我们怎么样?” 病青年头一抬,忽然转向远远躲在人群背后的谎剑客言诤招呼道:“言大侠,烦您过来一下。” 谎剑客大吃一惊,他做梦也想不到对方竟然认识自己,同时在称呼上又居然如此客气,这,这——在谎剑客而言,这时他不但没有余暇思考,甚至连犹豫一下都变成不可能,此人能一举制服黑水双冠,他谎剑客又算什么东西? 谎剑客乖乖的挤来人群前面,本想抱拳,随又改成长缉,躬着身子嗫嚅道:“不……不知弟台有何吩咐?” 病青年弓身落地,手朝双冠一指,微笑道:“一人赏他们十个大巴掌,要重,愈重愈好,否则的话咳咳,小弟的脾气谅你言兄也不是不知道。” 谎剑客心肠一横,爽然点头道:“这个请弟台放心就是!” 说着,衣袖一掳,上前先将四全秀士下巴抬起,劈劈,拍拍,十个大巴掌,一个不少,这边打完,又走去不学书生身边,依样画葫芦;先后二十个巴掌,打得果然都很认真。 双冠先挨了两记重的,早已欲振无力,这时哪还有挣扎余地?虽然双目冒火,也只有咬牙硬撑。十个巴掌打完,顿时鼻青眼肿,不复人形。 病青年先朝谎剑客一拱手,笑说一声:“谢谢!” 然后转向双冠,脸孔一沉道:“知道你们两个已变成天龙帮爪牙,为藉尔等传话起见,故饶尔等不死,听清楚没有,回去告诉你们主子:限一月之内将解语剑送至长安居易酒楼,期限一过,可莫怪小爷辣手无情!” 病青年语毕,冷冷一笑,转身扬长而去。 谎剑客等病青年背影于街角消失,愣在那里,好半晌之后,方才突然想起什么似的,啊了一声,急急走去双冠身边连连打躬赔不是道:“小弟罪该万死,务望……” 不学书生挣扎着爬起来,咬牙骂道:“去你妈的!” 谎剑客搓手不安地道:“这个,唉唉……” 谎剑客正在左右为难之际,身后忽然有人招呼道:“这儿发生什么事?徐兄。” 谎剑客回头一看,招呼者不是别人,正是那名武姓紫衣少年。武姓紫衣少年在右手指缝间尚夹着一枝墨笔,似是写信中途忽给吵闹声所惊动一般。谎剑客看到紫衣少年,就如遇着救星似的;这名紫衣少年一身武功他已见识过,双冠既然不肯原谅他,惟今之计,他只有掉过头来努力巴结这名紫衣少年了。 因此,谎剑客立即丢下双冠不管,挤出人群,遥应道:“太精彩了,可惜武兄错过机会……” 紫衣少年将手中墨笔挥了一下道:“小弟出来也不算得太迟,只不过前面人多,站在后面没有完全看清楚而已,刚才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谎剑客微微一怔,暗忖道:“那么,刚才我那副——他有没有看到呢?” 于是,他试着探问道:“哦,这个小弟倒未留意,武兄出来多久了?” 紫衣少年皱了皱眉头道:“小弟出来时,只看到一名病容满脸的破衣青年向徐兄含笑招呼,之后,徐兄走过去,由于人群挡着,小弟看不到什么,仅听得一阵劈劈啪啪响,似乎有人在挨耳光,莫非徐兄在教训什么人不成?” 这一下,谎剑客可神气了。 他傲然一昂脸,侧目问道:“武兄认得那青年吗?” 紫衣少年摇摇头道:“面生得很。” 谎剑客又问道:“黑水双冠呢?” 紫衣少年点点头道:“这等有名人物当然听说过。” 谎剑客打鼻管嗤了一声道:“有名个屁!双冠加起来还抵不上人家一根指头呢!可惜老弟还是迟了一步,喝,那一招实在精彩透了!出招之先,完全交代明白,结果,双冠依然招架无力,双双踣地!” 紫衣少年有点迷惑道:“最后怎么又……” 谎剑客不胜感动地喟叹道:“刚才那位老弟在做人方面,说来实在使人佩服,他早知道小弟跟双寇有着过节儿,只因身份攸关,一直不屑于亲自动手,逐藉这次现成的机会,敦促小弟过去平平气,小弟情不可却,这才勉为其难,咳……” 紫衣少年点点头,信口道:“刚才那位少年是谁?” 谎剑客一呆,脱口道:“这个……啊……噢……什么?你连最近武林中这么有名的一位后起之秀都没有听人提到过?” 紫衣少年也是一呆道:“莫非竟是那位刚于江湖上露脸不久,一身武功据说却已达神化之境的什么‘剑箫书生’不成?” 谎剑客将“剑箫书生”四字在心中连背两遍,这才深深嘘出一口气,缓缓点头道:“这还差不多,假如说,你竟连这么一位新秀的名号都不知道,那就怪了。” 紫衣少年道:“管他什么书生,菜都快冷了,我们还是进去喝我们的酒吧。” 谎剑客目望大街远处双冠一颠一跛的背影,忽然说道:“武兄,先进去如何?小弟,咳,想去那边铁店看看有没有合适的马刺,去去就来,快得很。” 紫衣少年点头道:“好的,徐兄快去快来就是了。” 谎剑客等紫衣少年走入店内,飞步追上双冠清清喉咙正容道:“尽管两兄不谅,小弟仍得将话说清楚,‘剑箫书生’——咳,就是刚才那位小老弟——这位小老弟最近在武林中的名望,以及他小老弟那一身武功,这些,两位当然不会没有耳闻,是的,小弟承认,他小老弟跟我言净言某人说起来有点亲戚关系,但是,今天的情形不同,平心而论,今天是错在两兄,小弟虽与两兄私交逾常,但无论如何总不能明着为朋友而与自己的中表翻脸,这是人之常情,小弟言尽于此,至于听不听得进,那是两兄的事。” 谎剑客说完,心中顿感舒畅不少,当下昂然一抱拳,转身便待走开。 不学书生双目一睁,痛苦地喘着道:“剑箫书生?” 不学书生的讶异神情看在谎剑客眼里,使得谎剑客分外感到得意,他故意装得很平谈道:“是的,‘三拳服流星’,‘八掌退血屠’这种仅凭两仗成名的方式,自不免多少带点侥幸意味,两位没有亲眼看到,仅凭耳闻自然无法心服,不过,事实上我们这小老弟——” 一名彪形大汉本已自三人身边走过,这时忽然停步转身,翻起一双凶光闪闪的眼球道:“‘血屠’怎么样?” 谎剑客看清来人面目之下,不由得魂飞晚散,几乎当场晕倒。 走得夜路多,难免要通鬼!原来眼前这位问话者不是别个,正是如假包换的血屠夫包斧! 双冠脸色一变,悄悄溜开了,血屠夫因为只将注意放在谎剑客一人身上,是以未介意双冠之去留。 谎剑客见双冠走开,神魂方为之稍定,他心想:管它的,自己命要紧,不问三七二十一,先找个替死鬼再说! 于是,他忙赔笑脸道:“原来是包老前辈——” 血屠夫不耐烦道:“少噜嗦了,血屠怎么样?快说!” 谎到客听出这位魔头刚才并未将话听清,再加上两个活证人这时也已离场,因而壮起胆子,摆出看家本领,一本正经地说道:“晚辈正在说着呢!说来真是可笑得紧。大前天,晚辈从洛阳来,走到渲关附近,忽然碰上一个狂小子,别看这小子人生得蛮清秀,吹起牛来可真吓坏人。您道这小子怎么说?他说:什么十三奇不十三奇,哼,这批老家伙早过时啦!尤其是提到流星拳和您老,这小子更是不放在眼里,他说,只要有一天,这批老东西被他遇上,他不一个个将之打得落花流水才怪!” 血屠夫双目喷火,切齿闷吼不已,当下暴起额筋注目道:“此子现在何处?” 谎剑客返身一指道:“就在那边店中,穿一件——” 谎剑客言下之意,本是想将那名紫衣少年外形描绘清楚,好叫血屠夫自己找过去,拒知血屠夫并没有如此简单,此刻伸手一栏道:“走,咱们一起去广 谎剑客心中叫苦,表面却不得不装出甚为高兴的样子连连点头道:“当然,当然,这种狂小子不教训教训他还得了,晚辈跟他走在一起,正是为了绊住这小子……” 来到酒店门外,谎剑客抢出一步,向店内高声叫道:“喂,武老弟,你不是一直要想会五行十三奇中的人物么?现在十三奇中的包老前辈来啦厂 店中此刻这位紫衣少年是谁,自是毋须交代的了。 这时,文束玉一人坐在那里,心中正在奇怪谎剑客何以一去这么久,耳听谎剑客如此一叫,抬头又见血屠夫真的跟在后面,不禁甚为诧异道:“我说要会——” 谎剑客抢着冷笑道:“老弟啊,不是我言某人批评你老弟一句,一个人年纪轻轻的,最该注意的便是,第一不能狂,第二不能吹,当时小弟怎么劝你来着?现在好啦,包老前辈人在这里,你老弟自己解释吧!不过,嘿嘿,小弟就担心以包老前辈这种爽直性格也许不耐烦听你的啦!” 血屠夫包斧武功虽然猛冠一代,人却是标准草包一个,这时他给谎剑客一抬一烧,果然冲着文束玉瞠目甩头道:“走,到外面去!” 直到这时候,文束玉才知道自己又做了一件傻事。 先前不知道对方是谁,暂且不去说它,后来既然弄清此君就是无绝七客中的谎剑客,他就不该继续周旋下去,现在,他果然给这位谎名满天下的武林小人出卖了。 文束玉一声不响,缓缓自座中起立,走出酒店,于街心站定后,才向血屠夫抬头平静地问道:“在下可以说一句话吗?” 血屠夫气吼吼的暴声道:“你小子还有什么可说的?” 文束玉手朝谎剑客一指道:“前辈有没有想想这位朋友的外号叫什么?” 血屠夫果然为之一怔。 文束玉紧接着说道:“这位朋友,他适才是自称‘言某人’,但他先前却说他姓‘徐’!他又说五台‘普渡上人’是他的师叔,谱渡上人’真的是他的师叔吗?现在,这些都不谈。虽然在下也不清楚他在前辈面前究竟说了些什么,不过,在下却想提醒前辈一句:以前辈在武林中身份之高,最后却听信了一名谎大王的话,一旦传出去,恐怕不怎么中听吧?” 谎剑客忙叫道:“包老前辈,您瞧瞧!这小子侃侃而谈,那还像在对一位前辈说话?简直目中无人嘛!再说我言某人,有时说话虽然稍欠检点,但那也得看对方是谁,我言某人纵有十个脑袋,又岂敢在您包老前辈面前任意胡言?” 这种说词,已经是这位谎大剑客在短短一个时辰不到之内第二次拿出来应用了,可是,这种辩解方式还真有效。 血屠夫头一点,哼道:“别说你小子不敢,大概谁也没有这副胆量!” 接着向文束玉沉脸道:“你们的话,老夫一个也不听,老夫自有老夫的主张,来,小子,让老夫称称你小子的斤两!” 文束玉注目道:“前辈这是什么意思?” 血屠夫嘿嘿一笑道:“意思就是:你小子如果身手泛泛,那么,老夫相信你小子的,因为你小子根本不够本钱吹!反过来,如你小子还真有两下子,那么,嘿嘿,话就难说了,你小子或许真的放过厥词也不一定!” 文束玉气为之结,心想:这算是哪一国的蛮理?既然双方的话都不信,结果还是要动手,这与采信一面之词又有何别? 不过,在今天,他文束玉也已经不在乎这些了。 于是,他点点头道:“前辈两位高足,一死一叛,依在下意思,前辈大可以省下力气去找天龙帮,既然前辈有此闲情逸致,在下自无不陪之理。” 血屠夫大怒道:“好小子,你竟敢揭——”巨灵之掌一抢,跃身便扑。 文束玉引身斜飘丈许,高叫道:“且慢!” 血屠夫如影随形般紧迫而上,切齿道:“任你小子舌灿莲花,老夫今天也不会放过你小子了!” 文束玉听如不闻,又向另一边引身闪开,同时指在一旁暗自得意的谎剑客接着说道:“动手之前,不先将这位朋友安排一下么?” 血屠夫高大的身躯陡然一翻.一把抓向谎剑客首:“这倒是必要的!” 谎剑客欲避无从,啪的一声.给血屠夫一提一扔,摔个七荤八素!这一摔,虽然筋骨无损,但也够谎剑客休息个老半天的了! 处置了谎剑客,血屠夫身子一转,再向文束玉扑去。 文束玉从血屠夫出手上,这时已看清这名巨魔走的完全是一种钢路,钢则须柔克为一定不易之理!因此,他容得巨魔一掌劈至,双指一并,拨,切.点.挑.一招四变,虚实均有,一面消却来势,一面藉势腾身.脚下副以九宫步法,双肩一晃,已然绕去血屠夫身后。 血屠夫又惊又怒,哇哇叫道:“好哇,想不到你小子还真有——快报师承,否则别怪老夫的手下无情!” 文束玉一掌拍出,稍沾即退,同时笑着答道:“报出师承,无异奉送一先,碍难从命!有情无情都是同样一回事,放心,在下绝不见怪也就是了!” 血屠夫给气得暴跳如雷,掌风一紧,身形突然加快,发掌之劲道也突然加强数倍,围观闲人有站得较近者,连遭扫翻好几个,两街店门亦遭鱼池之殃,乒乒乓乓,有的震倒,有的打裂。 文束玉今非昔比,尽管此刻这名对手名震天下,声势惊人,他知道,今天他大概还差强对付得了,他现在感到为难的是,他虽然可以与对方周旋下去,但如想击倒对方,目前似乎仍无可能,那么怎办?溜吧?他不愿意!拼到底,同归于尽吧?想想又实在划不来! 就在这时候,东门方面忽然传来一阵得得蹄声…… 接着,三匹马儿一齐停下来了,马上是三名妙龄女郎,前面一名身穿黑衣,后面二名均着青衣,由于三女均戴有面纱之故,虽从眼波肌肤方面看出三女均具不凡姿色,但整个面貌却无法看清楚。 这时前面那名黑衣少女咦了一声,于马上扭头道:“丫头,你们看──是他吗?” 青衣少女中一人摇摇头道:“唔,不太像,脸型虽然差不多,但文相公比这人白净些,双额也较丰腴,而一双眉毛则没有此人这般浓黑。”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接口道:“会不会是……” 先前那名青衣少女又摇了一下头道:“易容过了,是吗?也不可能。易容的目的,是想叫别人认不出自己是谁,否则就干脆免了,那有像这样仅改眉毛和肤色的道理?” 青衣少女这就错了!文束玉其实根本就没有易容。 文束玉现在看上去瘦一点,那是他康复后迄未停止奔波,而于这期间勤练了两种绝学的关系。至于肤色,终日走在阳光下,焉有不黑之理?而眉毛之浓淡,则是一种错觉。文束玉武功大进,双目已较当日更具神采,眸珠晶澈者,双眉看上去多半要显得浓黑些的。 最前面那名黑衣少女稍微想了一下,这时又说道:“那么会不会是他的一名远房兄弟呢?” 两名青衣少女同时点头道:“这倒不无可能。” 黑衣少女皱皱眉头,接着道:“瞧这人并无不敌之象,却始终守多于攻,准此以观显属被迫动手,既然他可能是——你们两个丫头看怎么办?” 两名青衣少女似已听出主人之意,迅速计议了一下,又向黑衣少女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黑衣少女点点头,马缰一抖,径自绕道策骑驰去。 留下的两名青衣少女马腹一夹,冲开闲人,拢去激战处,首由其中一名青衣少女大声道:“大姊,你看这个大胡子像不像个土匪?”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大声应答道:“岂止于像,根本就是嘛,不是土匪又怎会当街打劫?” 血屠夫猛然攻出一掌,将文束玉强行逼退,然后巨躯一旋,向两女叱喝道:“你们两个丫头在说谁是土匪?” 先前那名青衣少女顶撞道:“谁问这个就是谁!怎么样?” 血屠夫勃然大怒道:“造反啦!” 另外那名青衣少女这时大声接口道:“听说有些胡匪比马还跑得快,不知道这骚胡子如何,三妹,咱们试他一试怎么样?” 后者掩口一笑道:“好呀!” 两女说着,一笑催动坐骑,同时双双于马上回头招手喊道:“来,表演表演——” 血屠夫大吼一声:“气煞老夫也!”虎牙一挫,腾步便追。 血屠夫去远了,这边闲人方才爆出一阵哄笑。 文束玉愣在那里,蹙眉苦思不已,这二名青衣少女的音容笑貌,看来和听来都很熟悉,可是,一时偏又想不起究竟曾在什么地方见过。 文束玉正思索问,身后忽然有人喊道:“武兄,喂,这边,武兄!” 文束玉转身一看,喊他的原来竟是那位谎剑客言诤。 文束玉冷笑着走过去,阴阴地道:“想我扶你一把么?” 谎剑客苦着脸求告道:“老鬼好厉害,五指任意一抓,使封了小弟右肩三处大穴,不然小弟岂非早就爬起来了?务乞武兄高抬贵手,帮忙活动一下。” 文束玉冷笑道:“脸皮厚的人,在下也见过不少,但厚到像你朋友这种程度,今天尚还是第一次领教。” 谎剑客哀求不已道:“武兄知道的,这就叫做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小弟为了活命,才不得已而出此下策,小弟当然也知道武兄绝不会输给这魔头……” 文束玉哼了一声道:“很动人,继续说下去吧!” 谎剑客忽然压低噪门道:“请武兄肚量放大点,现在小弟有个机会建功赎罪——武兄知道刚才那三个妞儿都是哪儿来的吗?” 文束玉心头一亮,忽然想起来了,对,万花主婢! 其实,他早就该想到谎到客要为他“介绍”的那个“对象”是谁才对。天绝七客念念不忘的,便是一册“如意剑谱”,谎剑客自动要为他“介绍对象”,其目的无非想从中渔利,那么,对方除了一个他们的师妹万花公主,还会有谁? 文束玉想到这里,马上有了一个主意,于是,他故意装作很意外地反问道:“哦?你说她们哪儿来的?” 谎剑客趁着机会,又卖关子了,他也故意苦着脸道:“唉,武兄,救了人再说好不好?” 文束玉索性装傻装到底,当下真的伸手为他拍活穴道,一面装作等不及的样子追问道:“现在可以说了吧?” 谎剑客伸手踢脚的活动了一阵子,最后头一点,低声神秘道:“你且跟我来!” 他将文束玉领至无人处,悄声道:“知道吗?这就叫做:‘踏破铁靴无觅处’——武兄,恭喜你了,刚才,穿黑衣服的那个,正是小弟跟你提过的那个妞儿,如何,美不美?” 文束玉显得很“意外”,“惊喜”地道:“真的?” 谎剑客脸色一整道:“你看小弟我,会是,咳咳……”脸孔居然红了一下,真是难得。 文束玉装作没看到,急急问道:“那么你知不知她们主婢目前落脚在什么地方?” 谎剑客想了一下道:“不知道——不过,小弟相信一定可以找得到她们。” 文束玉很担心这厮会藉此机会开溜,不过,他继之一想,溜了也罢,以后还愁没有机会么? 文束玉想着,于是点头道:“就这样说好了,我在东大街高升栈等你。” 谎剑客整整衣襟,说声再见,就此匆匆离去。 这时天已渐黑,文束玉信步向东大街高升栈走来。 走到高升栈前,文束玉一抬头,傻住了,迎面客栈门口,一名黑衣少女正在朝他打量着,不是万花公主是谁? 文束玉走上一步,搓搓手,实在不知道如何招呼才好,最后还是万花公主大大方方的先向他招呼道:“我们刚才是不是见过了?” 文束玉从来没有照镜子的习惯,那一天,在长安,为着那名车夫一句话,他照过一次镜子,也是他有知以来唯一的一次,而现在他真想马上去找面镜子来照一照,他已经完全不像他从前了吗? 他再上一步,用尽气力,方才回答出一句:“欧阳姑娘,我,我就是文束玉……” 万花公主啊了一声,瞪大眼睛道:“果然是你?” 文束玉苦笑道:“不像个人样子了,是吗?” 万花公主急忙说道:“不,只是稍微清瘦了一点,精神似乎比以前还好,刚才,不……这些日子,不……不进来坐坐吗?” 这位万花公主,曾经一度她矜持,由矜持转倾羡,由羡生爱,由爱成恨,在极度伤心之余,她杀人,她发誓——发誓永不再和文束玉见面。 如今,他们又见面了,大家的心情,一个比一个更乱,所谓誓言,在立下时是那么样的坚决,等到忘记时,却比一缕烟、一阵风还要淡散。“情”,真是一种可爱而又可怕的东西;制造“一段佳话”,是它,制造“千古悲剧”,也是它! 文束玉朝栈里望了望道:“你住在这里?” 万花公主点点头道:“是的,你呢?” 文束玉迟疑了一下道:“我——还不一定,不过,就在这里住下来也好。” 大家都应该有很多话要说,也应该有很多更有意义的话好说,可是,像文章一样,想到的比说出来的好,等到一旦拿笔写出来,可能又是另外一副面目。恋人之间的对话情形正是这样,尽管两心相印,两情缱绻,可是,等到倾诉起衷曲来,双方出言吐语,每每不是透着客气,便是透着幼稚;只不过身处其境者,彼此都不可能冷静下来加以品味,以致十九无法自觉而已! 像现在的文束玉和万花公主,二人的智慧和口才,在当今武林一般青年人中,可说都是一时俊彦,可是,二人在说过这么几句平淡的应酬话后,又都感到没有什么可说的了。 最后,还是一阵突如其来的马蹄声为二人解除了窘境。来的是诗剑两婢,两婢显然跑过不少路,香肩不住起伏,纱巾也被汗水黏在芳颊上,益增呼吸之困难。看到两婢出现,文束玉方才蓦然想起那名谎剑客。 他先朝两婢招呼了一下,然后转向万花公主问道:“天绝七客中的谎剑客你见过没有?” 万花公主摇摇头道:“知道这个人,但没有见过,怎么样?” 于是,文束玉将这次遇这位谎剑客,自己几乎吃大亏,以及他想算计她们主婢的经过说了出来。 万花公主听完,切齿恨声道:“同门应有手足之义,唯独我们这一支不然,希望他最好能找来,这种人留在武林中,早晚总是祸根一条,我欧阳喜也看破了,横竖六客只剩二客,由我欧阳喜代请师门亦不为过。” 剑婢忽然问道:“是不是先前倒在街心呻吟,身穿蓝色劲装的那个家伙?” 文束玉刚刚点头说得一声:“正是——” 剑婢立即转向万花公主低声道:“那么我们快进去吧,这厮从那边走过来了!” 万花公主向后一缩身,避去栈内,诗剑两婢也自马背一跃而下,将马缰信手丢向一名等着伺候的栈伙,快步闪去客钱中。 这时天色业已暗如淡墨,谎剑客又是在沿街边走边向两旁张望,所以没有注意到这边的万花主婢,甚至文束玉站在那里,他都是走到跟前方才发觉,文束玉迎上去问道:“怎么样?” 谎到客皱眉道:“奇怪……” 文束玉道:“什么事奇怪?” 谎到客又皱了一下眉道:“这妮子怕是往长安去了,因为这妮子娇生惯养,平日很懂得享受,如在临潼落脚,必然会选最好的客栈,像西街的‘福禄寿’、‘双元发’等大栈歇下,可是,刚才我都去问过了……” 文束玉道:“算了,急也不急在这一天二天,明天我们起个大早,再赶去长安找不就得了?来来,咱们重新喝过!” 谎剑客无奈,只好跟着入栈。 文束玉吩咐伙计道:“房间随便,老乡怎么安排怎么好,有吃有喝的不妨先弄点来。” 伙计连声应是,先剔灯芯,后抹桌椅,同时大声交代柜上备酒菜,文束玉和谎剑客在一张桌子对面坐下。 这时屋中除了他们二人外,另外仅有一名破衣老者,靠在墙角那副座头上打盹,以及两名丝绸客人在谈着今年的丝绸行情,丝绸客人桌上菜多酒少,他们用一餐饭,酒菜永远没有生意经重要。另外那名老者桌上,情形恰恰相反。两只小碟子,装的无非是茴香豆,卤豆干一类的小菜,但是,酒却摆着两大壶,两只酒壶都是三厅装“茄肚子”,看似打瞌睡,八九成是酥了骨头了。 不一会,酒菜上来了,谎剑客刚刚抓把筷子,门口忽然有人哦了一声道:“原来你在这里啊!” 谎到客头一抬,脸色这变,两眼张得大大的,结结巴巴的招呼道:“有人不是说辛老弟……” 于灯光下出现的,正是快刀辛立! 文束玉也是微微一怔,心想:是呵,快刀辛立不是说已在金谷夺宝时送了性命么?怎么又活生生的出现了? 这时只见快刀辛立双眉一竖,怒道:“说我辛立死了是不是,放你妈的屁!” 跟着,手一挥,冷冷喝道:“来,跟我走!” 谎剑客艺出无绝门,名列七客之一,爱说谎,心术环,那是另外一回事,谈武功,亦非泛泛之辈,他怕了血屠夫,惹不起黑水双冠,那是现实问题,如说凭眼前这名血屠之徒也想拿他呼过来,喝过去,对不起,他谎剑客大概要考虑考虑了! 果然,谎到客脸色变化了一阵之后,勉强赔笑道:“哟哟,老弟,别这么大火气好不好?话又不是打我言某人口中传出来的,就算我言某人不会说话,这个也……嘿嘿……你说是吗?再说……” 快刀辛立双睛一瞪道:“你以为我辛立想找你怄气是不?告诉你,老兄,别表错情,是——家——师——在——找一一你!” 谎剑客一下子软下去半截,脸色一惨,讷讷地道:“他……他……老人家,又……找我做什么?”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说,都为了你小子一句闲话,害他老人家丢尽颜面,受尽窝囊气,不论你说的是真是假,是坏意还是好意,他老人家说,你谎剑客言诤都难辞罪之责,一定得抓你过去出出气!” 谎剑客呆若木鸡,好半晌,方才期期地道:“他老人家此刻在哪里?” 快刀辛立寒着脸道:“这个你别管,跟我跑就是了!” 谎剑客神色一动,忽又问道:“他老人家怎么知道我在这里的呢?” 快刀辛立冷笑道:“他老人家是人,又不是神,凭什么会事先知道你在什么地方?不过是他老人家吩咐我在城中各处找找看,刚好碰上我快刀辛立运气不错而已!” 谎剑客眼皮眨了眨,忽然指着文束玉说道:“既然是他老人家非要小弟过去一下不可,小弟当然得去,咳……不过……问题是……小弟此刻正在跟这位朋友商量一件要紧事,是否可请辛老弟稍缓片刻,让小弟先跟这位朋友谈几句话,怎么样?” 快刀辛立毫无表情地道:“有话最好就在这儿说!” 谎剑客忙说道:“这个当然!” 说着,头一伸,在文束玉耳边促声道:“务乞武兄赐伸援手,这小子就是刚才那老鬼的小徒弟,姓辛,名立,外号‘快刀’,不过,这小子虽说刀快,但比起武兄来仍是小巫见大巫,武兄今天帮了忙,小弟一定记在心上,武兄!最好来个快打快,这小子比猴子还精,咱们话说多了,小子难保不疑心,拜托,拜托,千万拜托!” 文束玉心想:好呀,你这主意倒不错,原来想害我,最后,害我不成,自己惹上一身麻烦,到头来反而要我来为你善后,天下真有这等便宜事? 老实说,文束玉对快刀辛立的印象也很坏,假如谎剑客这时表现得有骨气点,软说软来,硬说硬上,到时候,要真的到了生死关头,文束玉说不定还会伸伸手,像现在这样,自己连根汗毛都不损,却想别人去玩命,文束玉如果涵养稍差,可能早就一耳光掴过去了! 文束玉愈想愈觉得好笑又好气,当下尽力忍着,也压着嗓门儿说道:“这本来是小弟的一个秘密,但现在不说出来也不行,言兄知道吗?小弟有个毛病,一向什么都不怕,就怕使刀的人,就好像很多人能打虎,能搏豹,但看到一只老鼠反而打哆嗦一样。同时,再加上白天老兄栽培的那一仗,小弟感觉到现在都还没有复原,——实在抱歉之至。” 谎剑客忽然一拍桌子,叫道:“对!” 文束玉一呆,全糊涂了,心中暗暗诧异道:“对?我说过什么了?你喊‘对’?” 谎剑客喊完一声对,满脸堆笑,离座向快刀辛立深打躬道:“还是我们这位老弟有主意,不是吗?令师既然并不知道小弟在这里,辛老弟等下回一声没有找到不就了差了?拜求辛老弟,务必这样办,今天这儿的‘百美楼’,明天长安的‘艳香阁’,统统包在小弟身上。” 快刀辛立之好色,武林知名,谎剑客大概是忽然福至心灵,给他猛地里想了起来。真佩服他运用得巧妙,一声“对”,那边起得自然,这边抹得干净!这份才华,凭良心说,确属一等一——就可惜没有用到好的方面去! 不过,奇怪的是,今天的快刀辛立似乎诚心要跟谎剑客过不去,谎到客这份贿赂不但没有收到预期之效果,还似乎起了反作用,这时只见快刀辛立股上怒意转浓,冷冷地一笑道:“喂,老兄,来个干脆的——阁下到底去不去?” 谎剑客一愣,脱口道:“毫无转回余地?” 依了快刀辛立平日之性格,听了这话准得冒火,然而,出人意外的是,今天的辛立竟然将头一点道:“有商量余地!” 谎剑客大喜过望,忙说道:“辛兄快吩咐。” 辛立冷然用手朝地下一指道:“磕三个响头,叫一声辛立爷,小爷凑合着放你一马!” 谎剑客一呆,接着转向文束玉哇哇怪叫道:“武老兄,你听,这,这,这叫什么话?” 文束玉觉得,如果真让谎到客这厮磕头叫爷,那倒是很有趣的一件事,于是,他为促成好事起见,故意压着嗓门伸头过去低声说道:“今天小弟实在无法帮忙,你言兄瞧着办,面子固然要紧,要命的玩笑也不是好开的……咳……当然了,只要言兄手底下有把握,自然不必买账。” 文束玉说着,怕两下里真的闹僵,是以不待谎剑客有所表示,又向快刀辛立正容批评道:“磕头,老实说,那是小事,至于叫爷一节,以辛少侠这点年纪,似乎未免过份了一点吧?” 快刀辛立朝文束玉望了一眼,点头道:“好,算是看你朋友的面子……” 谎剑客自知舍却放手一拼,全免已是无望,谈动手,他对这位快刀辛立倒不怎么在乎,他顾忌的还是一个血屠夫。这时,他见店中别无熟人在场,乃暗下决定,从命了! 于是,他故意以发狠的语气喊了句:“好,小辛,今天算你狠——”算是为自己遮羞,一面趴去地上,通、通、通,连磕三个响头。 磕完起身,谎剑客苦着脸道:“这样总可以了吧?” 快刀辛立头一点,接着挥挥手道:“快跑吧,家师可能马上就到,我们师徒约好,不论找到你谎大剑客与否,今天都在这间高升栈落脚。” 谎剑客暗喊一声我的妈,拔腿便向店外跑,跑出好几步,方又蓦然记起什么似的,扭头高喊道:“武兄,到了长安我找你,再见——” “啪”——谎剑客一语未完,左颊突然挨上一记又脆又响的大耳光。 接着,一个少女的口音大骂道:“你这厮跑路带不带眼睛?” 原来谎剑客心神二用,跑又跑得急,竟跟一名想进门的少女两下撞着,这名少女,正是诗婢。谎剑客虽给一巴掌打得金星乱冒,但抬头一眼看出是万花公主的侍婢,加以血屠夫马上就要到,他哪还敢再争这口闲气? 等到谎剑客去远了,快刀辛立突然哈哈大笑,同时伸手一拉头上那顶英雄巾,露出一头如云秀发。 文束玉呆了,所谓快刀辛立,原来竟是剑婢所饰扮。文束玉向剑婢问道:“你们难道不晓得快刀辛立已经死了吗?” 剑婢吐吐舌头,咕咕笑道:“当然不知道,要知道,谁还冒这个险?公主说我面貌像极那个血屠夫之徒,却未想到差点露出狐狸尾巴。” 文束玉正待要说什么,眼角一扫,突然闪身扑出,口中同时高喊道:“前辈留步!” 原来屋角那名装醉的破衣老者这时正想悄然出店,他不意于快近店门又回头偷偷望了一眼,结果被目光锐利的文束玉一下发觉。 文束玉认出此老不是别人,正是他想尽方法要找的武林两大鬼才之一:鬼谷子胡其用! 鬼谷子一看文束玉扑出之姿势,便知脱身无望,当下只好停下脚步。 文束玉落定身躯,含笑抱拳道:“太不礼貌了,抱歉。” 鬼谷子豆眼一翻道:“谁不礼貌?” 文束玉也觉得自己刚才这句话不无双关之嫌,因而连忙赔笑道:“当然是晚辈太不礼貌。” 鬼谷子道:“老夫判断得不错吧?上次你跟夏红云有没有去峨嵋九老洞取得金谷宝藏?噢,不,且慢——” 这位武林中的智多星眼皮一眨,忽然收口问道:“你小子适才拦老夫拦得这么急,莫非有求于老夫不成?” 文束玉笑着一点头道:“正是这样。” 鬼谷子注目接着道:“那么,外面所传的什么‘鬼谷斗鬼斧’,也是你小子玩的把戏儿了?” 文束玉并不否认,笑着又点了一下头;心下却止不住钦佩无已,觉得这老儿心机之敏捷果然超人一等。 因为刚才叫的整桌酒菜还没有动过,文束玉乃叫店家拿去热一热,同时邀请鬼谷子重新入席。 鬼谷子走过来,且不忙落座,他先将诗剑两婢招手喊去一边,低声不知说了几句什么话,然后方才走来坐下。 文束玉笑着问道:“什么事?” 鬼谷子淡淡说道:“淫为恶之首,谎为淫之继,假如老夫猜得不错,谎剑客这厮可能还没有离开这附近。老夫对这厮一向也没有好感,所以吩咐两个小妮子出去看看,要是这家伙真的没有走,不妨重重予以膺惩,叫这厮不死也得落个残废,免得留在武林中害人——现在,你小子说吧,找老夫和鬼斧老儿有什么事?” 于是,文束玉遂将他们父子间所有经过,以及他父亲最后交代他的话,—一向鬼谷子说出。 鬼谷子听完,神情微微激动地点头道:“好的,老弟,你放心,我胡其用决定尽力而为也就是了。老夫与鬼斧赵老儿能获令尊如此赏识,在老夫与鬼斧赵老儿而言,可说非常意外,也非常荣幸,俗云:‘士为知己者死’——” 文束玉连忙离座相谢道:“能获前辈慨允,应该说是我们文氏父子的荣幸,晚辈愿代家父于此先向前辈致谢。” 鬼谷子招招手道:“坐下,坐下说话。” 文束玉谢了落座,鬼谷子接着皱眉道:“鬼斧神工赵老儿已经很久没有听到音讯,当然了,这老儿精明无比,永远用不着别人为他担心,不过,现在有事要想找他,情形又自不同,老儿行踪无定,一下去哪里找呢?” 文束玉造:“年底转眼即届,赵老前辈会不会也因传言而赶来长安呢?” 鬼谷子摇摇头道:“不一定。老夫和这老儿交逾半甲子,什么谣言也站不住脚的,就是老夫这次来长安,亦系另有他事,而非为谣言所动,不过,唔,假如碰上赵老儿最近正闲着的话,那就难说了,他或许会为着好奇,或许想藉此来跟老夫见面,竟真的会赶来也不一定。” 正在说着,诗剑两婢忽自店外含笑走入。文束玉忙问道:“怎么样?” 两婢以敬服的眼光望了鬼谷子一眼,点头笑道:“果遭这位前辈料着。” 鬼谷子接口问道:“打发了没有?” 剑婢笑了笑,说道:“当然打发了,婢子们出手得不轻不重,是死是伤,那就得看这厮的造化了。” 文束玉笑道:“现在去请你们欧阳姑娘出来见见这位胡老前辈,顺便一起用点东西吧!” 两婢进去后,鬼谷子忽然点头自语道:“老夫有办法了……” 文束玉忙问道:“前辈有什么好办法?” 鬼谷子摇摇头道:“现在不是谈大事的时候,容老夫熟思周详,明天再说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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