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远都在门边。
他所看见的“生死爱恨”,永远都在门边发生!
平生第一次见这些人世情事,那时后,“他”,还只得一岁……
一岁的“他”,却并不如一般周岁婴孩般,被紧紧抱在双亲的怀里,受尽百种千般
呵护,他已经懂得以自己的一双小腿站起来!
他还懂得走路,还懂得伶仃的伫立门边。
看着大人们因他而生的一切——
生、死、爱、恨!
他第一次所看的“生、死、爱、恨”,是他一生中第一个师父“重阳”的“爱”和
“恨”!
那个时后,一岁的他也是伫立在门边,静静的、无助的看着他的师父“重阳”,与
及他的师母……
“重阳!重阳!”
“娘子,有什么事吗?”
“重阳!家里已经没有米了。”
“?!……”
“重阳,看来,你还是写信给慕老爷吧!希望他能看在你是其子英名的第一个师父,
看在这孩子仍在我们家里寄居的份上,会送来一些银两解燃眉之急……”
“娘子,这方法……似乎并不可行。”
“为什么不可行?”
“娘子你有所不知;有一些事,为夫还没有告诉你。这孩子,只是慕老爷的义子,
且据闻命犯孤星,刑克身边至亲之人;亦因如此,慕老爷也不喜欢此子,才会把去年犹
年仅半岁的他,送来我们这里拜师学艺;他其实是故意遗弃此子,去年给我们的银两,
已是照顾此子数年之用,为夫相信,他……再不会送什么来了。”
“什……么?原来……这孩子是孤星?怎么你不早点对我说?难怪自去年始,我一
直都病不离身,就连慕老爷给我们的银两,也为医我而花光了!感情……是英名把我克
成如此的!重阳,那我们还是尽快把他送回给慕老爷吧!”
“不行!”
“干啥不行?”
“因为这孩子,绝不简单!”
“他有何不简单?”
“娘子你不见么?这孩子生就一副英雄的奇相,去年我甫见他,便知道此子他日长
大之后,必会成为一个举世瞩目的英雄人物!再者你也知道,他目下还刚好一岁,不但
已学会走路,甚至力气也不小。他是一个千载难逢的天生武者!我‘重阳’习武半生,
觉资质平庸,毕生成就有限;但,如今竟有机缘能成为这奇材之师,有机会为他打下武
学根基,也是……不枉此平庸的一生了。”
“好了好了!重阳,长话短说吧!这孩子来了半年,你一直废寝忘餐的照顾他,甚
至比待我还要好,我……早已忍无可忍!既然现下我已知道此子是孤星,更不能多留他
在此半刻!我今日要你好好说个清楚;你,一是留下他!一是让我走!你说,你选谁?”
“娘子,你……为何要这样为难我呢?英名这孩子将来不单会一鸣惊人,他的身世
亦相当可怜,我们实不该如此待他,即使他日此子成为英雄后,弃我两于不顾,但能成
就一个英雄……也是相当值得的……我俩……”
“哼!说来说去,那你到底是要他?还是要我?”
“我……”
重阳犹豫。
正因为这一刹那的犹豫,他终于失去了她!
他眼巴巴的目送她愤然离开,毫无补救余地。
一岁的“英名”,仍是依在门边,眨着小眼睛看着其师母因他而一怒抛夫,只不知,
他一岁的小脑袋能否明白?他已为他的师父带来不幸?他的恩师为了不弃他而被弃?
可是当重阳回首,瞥见英名正静静的乖乖的站于门边,似是极端无助的看着他时,
重阳赫然感到,这孩子居然像也明白发生什么事情似的,不过他只认为是自己的错觉吧
了,他强颜一笑,轻拍他的小脑袋,凄然的道:“孩子,别……告诉师父,一岁的你……
已经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不过,孩子你不用操心!无论你知不知道师父曾为你牺牲的一切,师父也不会撇
下你不顾的。”
“你是天生武者,师父能为你的将来路,感到……非常荣幸!其实,你义父慕老爷
硬把你易名为‘英名’,根本……便是委屈了你!你,本就该用回你原来的名字——英
雄……”
“因为,只又英雄二字,才配你面上的——奇相!”
不错!正因为此子天生奇相,所以他第一眼才会认定他是可造奇材,义无反顾!
一切,都因为他的脸,他的英雄之相……
英名就这样张着小眼睛看着他第一个师父“重阳”潦倒的脸,看着他为他所展的牵
强笑颜;这个汉子,妻子下堂求去,尽管面上无泪,心底或许也该有泪吧?
果然!夜里,当一岁的英名还没有睡,当他又暗暗倚在其师寝室的门边,便看见他
师父在昏黯中流泪。
小小的英名,木然的站在黝暗中的门边,木然的看着他的泪,木然的看着他的爱、
恨,再木然的看了他一百八十多天,看了他整整半年,终于,他看着他死!
为他而遭妻遗弃,积郁而死!
岁半的木讷孩子仍是无甚表情,只是重阳去的时候,他在弥留间依稀听见,这孩子
终于张着不大灵活的口舌,呀呀的唤了他一声:“师……”
“父!”
孩子第一句学懂的话,居然并非呼爹唤娘,而是“师父”;想必,他这个师父,已
是这孩子的小脑海里,认为最亲的人。
一声师父,已代表无援赤子一切感激不舍的心。
重阳去得很开心。
是的!纵使他来不及传他那微不足道的武艺,但他这个师父为他所作的一切牺牲,
也配称为他的师父了。
重阳身故之后,英名又被慕龙差使下人,把他送至他的第二个师父那里,然后……
到了英名三岁的时候……
他还是伶仃的站在另一屋檐夏的门边。
看着他第二个师父的“生死爱恨”中的——“死”!
仍是站在门边……
他第二个师父待他之好,绝对比其第一个师父“重阳”不遑多让!可惜第二个师父
所结的仇家太多;有一次给仇家寻仇,他的第二个师父以自身武功,本亦可全身而退,
惟是……
仇家们却改变目标,转以其时三岁的英名为胁;为保这个武学奇材,他的第二个师
父,最后竟不惜以自己性命作交换条件,任由仇家们把他生死发落!
三岁的英名,又是伶仃无助的站在门边,木呐的看着他小心灵已开始懂得尊敬的恩
师,给八柄大刀——分尸!
他师父的血飞溅到他稚嫩的小脸上,他师父的眼睛犹在慈和的看着他,仿佛为了他,
死而无怨!这个三岁的孩子,就在他生命中的这一刻,开始痛恨自己的脸!
全因为,他的第二个师父如斯爱惜他,甚至不吝啬性命救他,也是为了他这张脸,
都是为了这张展示英雄奇相的脸!
这之后……
便是第三、第四、第五、第六、第七、第八名师父……
这一干师父们,全都像是同一个模子造出来的,各人年纪不逾四十,俱属壮年,不
该短命。只惜,每人都在英名跟随他们一段日子之后,间接及直接地为了英名而死!
然而每人在临终之前,似亦毫无悔意!俨如,他们短短的一生,能够把自己微末所
学传给此子,能够为一个未来的神话鞠躬尽瘁,也觉无憾此生!
事实上,英名,亦从没让任何一个师父失望!
五岁,他已开始习练内功,其师逐渐发现他天赋异禀,体力潜能无穷,两年之内,
居然已可与他的第五个师父以功比试!
六岁,竟以三天之期,把当时其中一位师父的家传掌法完全融会贯通,更能道出这
套历经数代改进而仍无进步的掌法缺点,加以改进。
七岁,他的思维更加开窍!任何武功,只要他看一遍,便能道出要诀,且过目不忘,
愈学愈多,愈学愈繁愈杂,进境叫人作舌!
而直至他八岁、九岁、十岁、十一岁的时候……
他的师父们已看不透他的资质,也看不透这孩子的进境,缘于他们往往向他授武一
个月,这孩子便已——青出于蓝!统统超越了他们!
他们的境界已比他低,当然无法看透他的进境!
更何况这孩子自小沉郁寡言。
就像平庸的母鸡误哺了鹰蛋,可怜母鸡永远也不会明白,自己哺育的小鹰在日渐茁
壮之后,它的雄伟,它的力量,会比他们强上多少……
然而,鹰虽强大,鹰虽不凡,鹰虽该早日一飞冲天,壮志凌霄,但,鹰也是血肉之
躯,鹰,也有血肉之心,可以会思念当初母鸡哺育深恩?
他这头不应生于鸡群的鹰永不会忘记,他每位师父们的一字一招,一语一训,更永
不会忘记,每名恩师在看着他这张奇相时,所流露的欣赏眼神!
每当小小年纪的他,忆起各师父脸上那种为他可以不惜一切的表情,忆起每为恩师
的循循教诲,他的心,总会不期然的绞痛。
既然所有师父也为了他这张英雄脸而义无反顾,甚至明知他是刑克至亲的孤星亦万
死不辞,那,他以后就不要任何人在看见他的脸!
他再不想任何人因这张脸而对他好,甚至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而死!
英雄,终于低首!
也终于在他十一岁之年,决定以后在武功上不再进步。
他要成为一个平庸的人。
他不想任何人为要成全它这个不知会否成为英雄的不祥人而牺牲。
只惜,无论他如何低首,如何逃避任何人,如何不让任何人瞧见他的脸,孤星还是
孤星,他还是为了一个他逐渐认为可亲可敬的人,带来死亡!
慕夫人……
※ ※ ※
今夜,像八个遥远的昨天,也像八个他毕生难忘的“丧”师之夜,同样充满刻入他
骨髓深处的悲痛。
血,依旧不住的从慕夫人的心房源源溢出,一直沿着紫鸦的剑流向英名右肩的伤口;
这一剑,串起了一双母子,也将要斩断一场母子的缘份。
十一岁的他原亦天真认为,只要以后低着头,绝不让任何人瞧见其英雄之相,便不
会有人再义无反顾的为他牺牲,不料……
慕夫人为保他送给她的一个破玉佩,仅为守对一个孩子会好好保存这玉佩的诺言,
仍是毫不考虑的扑向紫鸦剑锋;谁又想到,这可怜又可敬的女人,居然如斯重视对他的
一个诺言,多于重视自己的性命?
更想不到的是,他的一生,缘何总是逃不出生离死别?
既然逃不出,他今夜也不再逃避任何人了!
这已是他为这个娘亲所能做的最后一件事情。
紫鸦的剑犹在滴血,只因为他的剑还没自慕夫人与英名体内抽出,他实在没料到这
孩子居然勇不可当,以身为慕夫人挡剑,故一时间呆在当场,未懂抽剑!
甚至此刻慕府内的所有宾客、刺客亦呆立不动,大家都为慕夫人与英名双双中剑而
震惊;然而,就在英雄抬头的刹那,府内所有人都不期然动了起来!
嘴动!
大家都不由自主“啊”的低呼一声,甚至紫鸦亦心头一懔,慌张抽剑!
缘于,他们尽皆瞧见了英名的脸,一张英雄该有的脸!
也终于明白,英雄缘何低首。
这张英雄脸,赫然……
赫然有一道耀目的剑光!
一张孩子的血肉之脸怎会发光?众人瞧真一点,方见此子之脸并非放光,剑光的来
源,是他的眼!
他有一双炯炯放光、光得像剑光的眼睛!
那种剑光幻影,就流曳于他的双目之间,仿佛会随时劲射而出,刺杀所有他目光所
扫的人。
剑虽是百刃中之君子,惟终究是杀敌凶器;目光如剑,亦即单是目光,已足可挫敌
气势!杀敌之——心!
曾被剑圣喻为会成为“剑中皇者”的应雄,此刻亦呆站在英名不远之处,他的眼睛
向来都炯炯有神,魅惑却又像永远想看进人的心里,惟是与英名的目光相比起来,竟尔
大为失色!
两人的眼睛都绽放着剑光,应雄的目光像一柄会看见人心的剑;而英名的目光,却
并非可看进人心那样简单,他的眼绝不会看进人心!
他的目光仿佛会——一剑刺破人心!一切都灰飞烟灭!寸心不留!无心可看!
霎时间,所有人在“啊”的一声低呼之后,复再陷于连串死寂,俨如心神已给此子
的摄人目光杀个魂不附体!
小瑜更是震惊莫名!她逐渐明白,为何其父在生之时,曾形容英名的眼睛深具一种
摄人气势,如同一个世人不配直视的英雄!如今得见其目光森寒如一柄绝世神锋,令人
不敢正视;想必这十一年来,他愈是长大,他的目光便愈像一柄剑,难怪他经常低首,
因为与一个目光如绝世神锋的人相交相处,并不是一件乐事。
只有慕夫人,却并没有被这孩子的目光震摄,因为她并不怕死,她已经快要……
她孩是那样高兴,因为英名终肯为她抬首而高兴,但听她虚弱的道:“太……好了,
想不。到,我……我这个……一直……只懂得……享福的……女人,居然……在有生之……
年,可以看见……你的脸……”
“孩……子,你……的脸……一点……也不丑啊,且……还与……应雄……有……
五、六分……相似,你俩……真的……像是一……双亲生……兄弟,你……也真的……
像……是……我的……亲生……儿子。……”
“我……多么……希望……自己……能有……你这样。一个亲……生儿……子,可……
惜,我……真的……不是,也……不配……是一个……英雄……的……亲生……娘……”
“亲!”
说至这里,慕夫人斗地喉头一甜,“哗啦”一声,一大蓬鲜血又自其嘴里汹涌喷出,
她即时便似要昏死过去,英名与应雄见状齐声惊呼:“娘——”
二人正欲鼓尽自身内力贯进慕夫人体内为其续命,孰料一条魁梧人影霍地如一头巨
熊般狂冲过来,势狂力猛地把受创不轻的英名撞开,还勃然暴喝如雷:“畜生滚开!你
还嫌你自己这不祥人克不死我爱妻不成?”
事出突然!“碰”的一声,英名惨被撞飞老远,一直飞至慕府大门之旁,被剑刺伤
的创口更撞在坚实的钢门之上,登时复再血花四溅!
惟无论伤势如何,英名犹是不哼一声,他,很快便再度站起来!
只是这一次,他亦没有再步近慕夫人,因为适才把他撞飞之人,正是——慕龙!
慕龙已和应雄一起合力贯气进慕夫人体内;纵然英名所学极杂极多,但若论内力之
深厚,十一岁的他当然犹不及可列十大高手的慕龙!
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府可能更好!他明白,若是没有他,慕夫人今日可能也不
用枉自为一个玉佩送死!他更明白,此刻若是没有他的贯气,慕夫人在慕龙强横的真气
涌进体内之下,或许还有半丝续命之望……
只要没有他这个不祥人,也许,一切都会更好!
一切都因为他这个不祥的孤星……
可是,饶是慕龙内力足可力拔山河,他毕竟不是神,无论他与应雄如何努力,还是
无法可救一个已被刺穿心窝的女人;尽管慕龙曾豪情盖世,掌握逾万兵马的生死荣辱又
如何?到头来面对一个濒死的爱妻,他也束手无策!
极其量,他与应雄也仅是为慕夫人延续半时三刻的残命,但见已差点昏死过去的慕
夫人,复再张开她那双已弱得难以张开的眸子,气若游丝的看着其夫慕龙,道:“龙,
你……哭……了?”
是的!任慕龙是一代名将,经常在人前雄纠纠气昂昂;任他如何刻薄毖恩,他对自
己这名爱妻却是真的异常情深,盖因慕夫人确是一个值得任何人爱惜的女子,慕龙早已
老泪纵横,哽咽道:“夫……人,你……别要再动气……了,我和应雄……正以气为你
续命,你……一定可以活过来的……”
慕夫人听罢,只是苦笑摇首,似乎亦不信自己可以活命,他继而虚弱的朝正孤单站
于门边的英名一瞄,忽尔又对慕龙道:“龙,为……何……不让……英……名……过来?”
慕龙一闻她提及英名,复再怒从心起,悲愤难平的答:“夫人!这天杀的不祥畜生……
已害你太多,你还要接近他干什么?就让他在那里自生自灭吧!”
慕夫人苦笑:“龙,别……对英名……这样凶,他其实……是一个很懂事……的乖
孩子;而……且,今日……我弄……成如……此,或许……全因为……恩果……报……
应!”
“恩果报应?”慕龙愕然,就连应雄、小瑜姊妹亦惑然,不明慕夫人何出此言。
“夫人,为夫……根本便不明你在说……什么!”
“你……会明……白的……”慕夫人又是虚弱一笑:“龙,你……以为……我……
真的……不知,英名……其实……并不是……你拾……回来的,而是……买……回来……
的?”
此言一出,应雄、英名小瑜姊妹尽皆不明所以,只有慕龙却是一脸死灰,心知肚明;
当年他以三两银买下英雄,弄至秋娘痛失爱子沦为疯妇,此后不知所踪,而英雄之父耀
祖,后来亦下落不明。
“夫……人,你……早已知道了?你是何时知道的?”
慕夫人一瞄自己手中依然紧握着的破玉佩,幽幽的答:“我……在很早……的时候
已……知道……了,就在……当年……你假言……把英……名拾回来,给我看……这玉
佩……之时……”
“因为,这个……玉佩,我……也曾在……秋娘的身上……见过,当时……英名还……
没出世,她……早已把……刻着……儿子名子……的玉佩……挂在身……上,日夕……
盼望……爱儿……出世……”
不错!当年慕夫人乍见这个刻着“英雄”二字的玉佩,当场大吃一惊,更即时肯定
英雄是秋娘的孩子,后来暗中往屋后寻访秋娘,方从镇民口中得悉,秋娘在一个风雨之
夜发疯远去!据说是其初生犊子被其夫狠心卖了,却不知卖给那户人家;而其夫耀祖,
在那夜后亦不知所踪。
饶是得悉此事,慕夫人却一直不动声息,因她实不明白其夫慕龙究竟买下此子的目
的,直至……
直至有一天,当她在慕龙的书房,无意中发现了那纸“剑圣战书”,与及英雄那张
“三两银”的卖身契后……
她开始明白,慕龙所干的事是何等的令她震惊!他居然为了买一个孩子回来代替儿
子出战剑圣,而弄至秋娘家破,骨肉离散,再会无期……
可是,纵然慕夫人当年已暗中明白一切底蕴,她还是不敢正面识穿慕龙,盖因事情
既已发生,她又无法找回秋娘,也是补救无从,反而若一但揭穿慕龙,他老羞成怒之下,
可能会对英名更不利……
故此,慕夫人唯有一直保守着这个秘密,实是有苦自知;而她更愧对秋娘,愧对她
的儿子;为了补偿其夫所犯的过错,务求于自己有生之年为其夫积点阴德,她便决定视
英名如己出;其实,即使她不知道英名的真正身世,她也不会苛待他……
兰因絮果,恍似重重悬案,终于真相大白!慕龙听罢爱妻所知一切,面色愈来愈青,
却依旧无半点悔咎之色。
而应雄,却是斜斜朝孤身站于门边的英名一望,他亦势难料到,他与自己这个义弟,
竟有如斯复杂的纠葛,他,竟是一个代替他出战的代替品!
而此刻的英名听罢一切之后,他,已经完全没有表情。
原来,他只是代应雄出战的替代品?只是替代品?
原来,他的命真的那样廉价,那样——贱?
垂死的慕夫人却仍是朝站在远远的他,有气无力地招手,道:“孩……子,你……
过……来………”
慕龙一听,依旧怒从心起,出言阻止:“夫人!不要让这畜生过来!他会克死你!”
慕夫人苦涩一笑:“龙,你知道……的,我已经……不行了,这……么多年,我……
一直对你……千依……百顺!如今,我……我只希……望,你也能……依……我……一……
次,请……你让……英名……过来……吧……”
面对一个濒死爱妻的最后要求,慕龙纵使心硬如铁,此刻也是不忍再拂逆其意,遂
回首怒目瞪着英名,喝骂:“畜生!你还不给我爬过来?”
英名闻言,先是一瞥慕夫人那渴望的脸,似是踌躇了一会,终于,他缓缓的朝慕夫
人步去。
惟是,他亦步至慕夫人身边,他只在她跟前三尺之前停下来。
慕夫人已气若游丝:“英……名,为何……不上……前……让……我看……你?”
英名垂首黯然:“我……”
“我是……孤星!”
慕夫人见本已抬首的他复再垂首,慌忙鼓起残弱的余气急道:“不……”
“孩……子!别再……低首,别再……在命运之前……低首!”
“别要输给……命运!别要向……”
“命运折腰!”
她已经死近眉睫了!可是仍没顾虑自己生死,却在记挂此子以后别低下头来做人,
可知她如何痛惜他?她对他的期望,也许不比英雄亲生母亲秋娘为低!
而一连串的急话,顿时令慕夫人的呼吸急促起来;英名不忍见她如此着急,连忙再
抬起头来瞧着三尺外的她,她顿时甚觉安慰:“嗯……,抬……起头来……这就……好
了!孩……子,不要……相信……自己……是什么……孤星,若你……真的相信……自
己是那些……江湖术士……信口雌黄……的……孤星,那……你……一生……也将会是……
孤星。孩子,听……我说……一句真心话,别要……输……给……自己的……命运,你……
一定……要……战……胜……它,把自己的命运……握在……自己手……中,因为……
只有……战胜……命……运,你……才能……成为……你亲生娘……亲……秋娘,毕生……
渴望……你成为……的……”
“英……”
“雄!”
慕夫人一说至此,猛地咳嗽起来,一旁的应雄爱母心切,忙道:“娘,你……歇一
歇吧,否则……”
慕夫人却摇头道:“不……娘……此时若……然不说,那……以后……便再没机……
会说了。应……雄,娘……有一个……心愿……要……交托给你,你……附耳……过来……”
慕夫人还有什么心愿?众人在黯然之际也不禁一奇,此时应雄已附耳过去,慕夫人
就在儿子的耳畔轻声的说了几句,场中所有人都听不见她在说些什么,只有应雄,听毕
其母心愿后竟尔眉头深皱,面有难色,犹豫:“娘……,这……怎么……可以?”
慕夫人苦笑:“应……雄,娘……知道……这样……做,是……委屈……了你,但……
你爹……欠他……母子俩……实在……太多,这……是娘……的最后……心……愿,你……
你……”慕夫人说着脸露哀恳之色;这个女人,一生都似在哀恳,先是哀恳丈夫,临去
还要哀恳儿子;为了英名,她竟有那么多要交托的心愿……
应雄见其母如斯气急败坏,心中益发不忍,终于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义无反顾、
斩钉截铁的答道:“好!”
“娘亲,我,应承你!”
慕夫人究竟有何所求?居然会令应雄如此为难?就在应雄答允之际,慕夫人苍白的
脸已展开如释重负的欢颜,就像松了口气似的,道:“很……好!我……儿,那……日
后……一切……都要……看……你……了……”
“你……今生……一定要……好好……紧记……娘亲……赠你的……最后……一句
话……”
“那……就是……”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
“无愧……于……心!”
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是的!这何尝不是慕夫人一生的座右铭?她对“英雄”此子的座右铭?
应雄细意咀嚼着慕夫人这一句话,沉沉呢喃道:“不……错,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娘亲,这句说话,你……在有生之年已经办到了;你放心!孩儿……
一定不会负你所望,终孩儿一生,孩儿也必定会做到……‘无愧于心’这四个字!”
慕夫人只是满足一笑,因她太明白自己的儿子,他说出的话,他誓必办到!无论以
什么方法!他是那种一旦决定了便绝不悔的人!
慕夫人又转脸回望三尺外的英名,虚弱地欲把仍紧握在其手中的玉佩递给他,道:
“孩……子,这个……玉佩,娘……最后……也不能……带去……娘如今该……去的……
地方,只……好……还……给……你……了……”
木然的英名瞿地一怔,不明白慕夫人为何至死还不肯收下那玉佩,慕夫人未待他出
言相问,已自先解释:“孩……子,这……是你亲生娘亲……秋娘……给你的……最后
信物;当年……我见她……替……大户人家……缝补,捱……得好……苦……才把……
你……生下……来,这……玉佩,想必……也是……她节……衣缩……食……才能买……
回来……的。玉……能辟……邪……定……惊,你娘……把玉佩……留……在你……身
边,也只……希望尽……她一点……心力,祈求……你能平……安……健……康,你……
不应再……胡乱……把它送给……任何人,辜负……你娘的……心意……”
英名木然的看着慕夫人垂死的脸,和她那条硬要把玉佩给回他的手,却始终无意相
接,良久,他只是定定的凝视慕夫人的眼睛,道:“你,不是——任何人。”
“你,也是我的娘。”
“你,绝对值得它!”
“但,若你坚持不要,我唯有……”
英名说着,一直不想接回玉佩的他,蓦地把慕夫人手中的玉佩接过,“啪”的一声!
他赫然把那玉佩……
“啊……?英……名,你……干……什……么?”慕夫人惊呼。
只见英名手中的玉佩,已被他狠狠一拗为二!其中一半,仍是刻着“英雄”二字,
而英名却把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另一半,送到慕夫人的手上。
对!她不是任何人!对于“娘亲”二字,慕夫人当之无愧!既然她是他一半的娘,
他就送她一半玉佩,他只想她在临终时安心收下!
为了让她这可敬可悯的女人安心,他不惜把对自己极为重要的信物——毁为两断!
只为了让她安心。
慕夫人本来不想任何人为她离去而悲伤,故迄今皆强忍眼泪,惟甫闻英名认定她不
是“任何人”,更不惜为她毁玉,登时深深感动,强忍多时的老泪,终于忍不住夺眶而
出,她紧紧握着这孩子交到她手中的半截刻着“送给娘亲”四字的玉佩,呛然的道:
“多……谢……你,孩……子,你……很……有……心;那……我……这个……女人,
在黄……泉……路上,也……不会……寂……寞了,因为……”
慕夫人说到这里,双眸忽尔泛起一些迷迷蒙蒙的雾光,仿佛,她正要飘向一个很远
很远的地方……
“因……为,我在……黄泉……路……上,会一直……看着……这……半截……玉
佩,看着……这四个……你刻……的字,我……会……记得……我的一……生,除了……
一个……值得……我骄……傲的……儿子……应……雄,还……有……一个……很……
孝顺……我……的……儿……子……”
“一……个……在……我心……中……”
“其实……应该……唤……作……英……雄……的……儿……子!”
“可……惜,我……只能……当……他……数十……天……的……娘……亲,只能……
当……数天……那……么……少……”
“我……很……不……甘心,因……为……我等……不及……看见……他……抬起……
头来,反……过来当……上……让……世人……抬首……仰……望……的英雄……的……
那一……天……”
“我……不……甘……心……等……不及……看……他……能……掌握自身……命
运……的……那……一……”
“天……”
喘着说着,慕夫人的眼已逐渐松软下来,气息更开始平定,安然,安定得近乎死;
她的手,还是紧握着那半截玉佩,如珍,如宝……
众人本以为她说得太倦,但一旁的应雄凝眸看着他娘亲安祥的脸,陡地,他似有所
觉,缓缓伸出自己的右手,往慕夫人的鼻子一探……
没有激情!没有耸动!没有哭啼!应雄只木无表情的悠悠吐出一句话,对慕龙道:
“爹,”
“娘亲,”
“已经去了。”
去了?去了?去了?
这个不该如斯薄命的女人,真的没有那样的福份,可以等至英雄惊世的一天?她终
于去了?
“舅娘……”在旁迄今不敢作声的小瑜,乍闻这个慈和的舅娘终于亡故,终亦再忍
受不住,“呜”的一声饮泣起来;荻红亦是鼻子一酸,泪下如雨;反而站得最接近他娘
亲的应雄,却仍无半点泪痕……
只是,无论他如何强装坚强,强装不轻弹眼泪的男儿汉,他平素冷静的右手,已紧
紧抚着慕夫人死去的脸,像是千般不舍;他的右手,也在颤抖……
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但求无愧于心!岂能尽如人意……
但求无愧于心!
霎时之间,慕夫人死前的这一句托咐反反覆覆的涌上应雄心头,顷刻填满了他整个
心坎,俨如要填满他的一生;他的今生,可会如其母所愿——无?愧?于?心?
而此刻的英名……
没有人有空、有意、有心去留意他此刻的表情,但若有人愿往他脸上一看的话,一
定会发觉……
“哇——”瞿地,如轰天暴雷!如破空电殛!魁梧的一代名将慕龙,霍地抢前,一
把抱起亡妻,仰天狂嚎狂哭:“天!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夫人?你为什么要这样对她?”
“我慕龙一生纵横沙场辟场,杀人坑人无数!你若要斩要劈要杀,你就五雷轰顶把
我劈死也罢!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夫人?你为何偏偏要弄死我爱妻?她是一个真真正正
的好女人呀!像她这种女人应该修仙成佛!天!你为何偏偏要他死?天——”
“你答我!你答我呀!”
所有宾客尽皆瞠目结舌,谁都没料到慕夫人之死,最难以自控、最激动的反而是以
镇定驰名沙场的慕龙!
但,谁又会知道,无论慕龙平素如何对人刻薄毖恩,不受上中下人欢迎,惟当他自
沙场官场回到家里,总还有一个女人,即使自己是否睡着,仍强睁惺忪睡眼欢迎他,为
他捶背,更为他说尽多少安慰说话?即使他所干的有千般不是,她还是会站在他的身边,
温柔的支持他,甚至最后不惜以自己的生命为爱郎补偿过错……
谁会明白他这无法言喻的夫妻之情?又有谁会明白他如今彻骨的丧妻之痛?
他纵奸,纵险,也只不过是一个有血有肉有眼有泪的——人!
无法忍受的悲痛,驱使慕龙发狂地朝天暴叫,倏乎间,整座慕府都给他狂使真气暴
叫而轰得摇摇欲塌似的,所有宾客亦都无法忍受这股逼力,纷纷掩耳!
应雄却一把搭着慕龙手臂,镇定劝道:“爹!冷静点!”
“娘,真的已经死了,你再叫,她也不能回来了……”
真讽刺!本应最悲伤的一个小孩居然反过来劝一个七尺昂藏的汉子?慕龙已叫至力
歇声嘶,乍闻儿子此语,陡地停了下来,一抹眼泪,呆然的道:“是……的!你……娘
已经……永不会回来了!她,已经永不会……回来了,但,是谁令她如此?是谁令她如
此?”
一语至此,悲怆中的慕龙霍地朝木然站着的英名狠狠横眼一瞪,咬牙切齿的道:
“是——你!”
“是你这天杀的畜生克死她的!是你这孤星克死她!是你!是你!是你!”
“她对你这样好,你为什么要害死她?你很开心么?你如今很快乐吧?你……”
“你快给我滚!你快给我滚呀——”
暴喝声中,慕龙忽地提腿,“蓬蓬蓬”的三声!已狠狠连环踢出三腿,闪电朝英名
狂扫而去!
以英名适才一击断尽八剑的身手,应还有余裕可避开慕龙这三腿,唯他却丝毫没有
避的意思,他竟然……
“彭彭彭”的三声混杂了骨裂声!英名赫然挺着腰以胸腹硬接了慕龙三腿,如泉的
血,当场自他中剑的伤口、他的嘴鼻狂喷而出,他这三腿捱得不轻!
可是他依然没有倒下去,仍是顽强地屹立着;慕龙见状更怒,拉尽嗓门咆哮:“畜
生!你为荷么还不滚?你为什么还不滚?我要你滚!我要你滚呀!”
咆哮声中,慕龙复又豁尽全力,连环踢出十腿,每一腿都不留余地,毫不容情,可
是英名还是不闪不避不滚不退,“彭彭彭彭”的连接他十腿!这一次,慕龙所踢的部位
尽属要害,登时骨爆声迭响连连!
他的眼角给他踢碎!嘴角爆裂!肩骨、臂骨、腿骨尽皆遭殃,无一幸免!满脸的血,
已分不清是血?还是泪?
如果他曾下泪,此际也早已给血掩盖了!
他为何要硬接慕龙雷霆十三腿?也许全因为,他,他很明白他这个义父此刻的痛苦,
他此刻也有相同的痛苦!
但,他的内力尽管不弱,此际犹不及慕龙。纵然慕龙只是用掌高手,腿劲也自不轻,
当他踢出第十二腿的时候,他还能支持下去,只是——第十三腿!他终于支持不住了!
因为这一腿,也是慕龙汇聚所有丧妻之痛的全力一腿!
“畜生!我一定要你——滚!”
“碰”的一声!英名细小的身驱赫然给重重踢飞,撞到精钢大门边的围墙上,登时
把墙也撞个崩塌,可见英名受创非轻!
然而,他虽已倒下,却仍然缓缓的、蹒跚的、顽强的再次站起来,意志力非常骇人!
场中所有宾客尽皆为此子哗然!
惟是,尽管宾客们已在哗然,更令人哗然的一件事亦随即发生,瞿地,所有人突闻
“耶”的一声男人惨叫,接着,更听见数十声“噗”然之声,一众人等定神一望,赫见……
那个刺客们的首领——“小龙王”,竟然与一众刺客跪在“英名”身后,小龙王手
中更执着——紫鸦血淋淋的人头!
啊!
一切都变生肘腋!
前来行刺的刺客,突然反刺自己人!
前来要打倒慕龙的人,此刻居然成为跪在“英名”身后的人!
这个小龙王,与其所统领的刺客,本一直也在为慕夫人中了紫鸦之剑而停止攻击,
讵料再度攻击之时,这个魁梧壮硕的小龙王,却赫然一剑斩杀自己人,紫鸦在其手上的
首级,犹在流露至死不信其主会杀他的表情!
不但紫鸦难以置信,就连全场宾客亦无法相信,惟小龙王已执着紫鸦头颅跪在英名
身后,实叫人不得不信!
但听小龙王对已给慕龙踢至内外伤痕累累,却依然不倒的英名道:“好!好一条不
倒的汉子!这位唤作‘英雄、英名’的小兄弟,你目下虽然年纪尚轻,但他日长大之后,
我小龙王深信,你必定会是一个——人间英雄好汉!”
言罢,小龙王一双精光暴射的龙目,竟尔闪过一丝欣赏之色。
慕龙原欲在盛怒下赶走英名,不虞小龙王等人反出言对此子称许,益发怒火难当,
七窍生烟道:“妈的!你这帮无赖之徒杀我爱妻,如今居然还来帮这贱种?更跪倒人前,
真是恬不知耻!”
小龙王闻言驳斥:“呸!慕走狗!你以为自己是谁?敢对本龙王如此无礼?我警告
你!你我之仇犹未完结,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再取你人头祭父!今日我杀紫鸦,只因为
他违背誓言!”
说着,小龙王斗地把自己首的黑巾扯了下来,露出他那张坚毅不屈的国字脸,他看
来虽只有二十六、七岁年纪,却原来已是一个长相极为威严的汉子,饶有大将之风,但
见他以自己这张脸向着英名道:“英名兄弟!我小龙王向来有恩报恩,有仇报仇!今夜
我们一班兄弟前来行刺慕龙这狗贼之前,早已滴血为盟,誓言冤有头债有主,如非必要,
也只会杀慕龙,而尽量不伤其他人,更绝不会杀女人孩子,但紫鸦这叛徒好大喜功,屡
喝不止,最后居然杀了你的义母慕夫人……”
小龙王说至这里,豪气的声音遽地转为低沉:“你义母慕夫人,我们一众兄弟适才
有目共睹,仅为保存你的玉佩,不惜扑向利剑,是一个值得人敬重的好女人!而你,为
了救她,竟亦奋不顾身以命为她挡剑,亦是情深义重;我们对于紫鸦刺杀慕夫人之事深
表遗憾,一命填一命,一人做事一人当,杀紫鸦此叛徒祭你义母,我们实在所不辞!”
原来,小龙王斩杀紫鸦,仅为填命,以血还血,好一条恩怨分明的硬汉!但,以他
这样一个豪气干云的人,又为何会甘心跪于一个孩子之前?
“英名兄弟!紫鸦虽死,但你义母慕夫人之死,实间接因我们今夜前来行刺而起,
今夜你俩骨肉分离,且还连累你给这慕走狗迁怒愤,内外重伤,我小龙王亦难辞其咎!
英名兄弟,请受我小龙王与一众兄弟——一拜!”
话未说完,小龙王赫然已与数十兄弟,齐齐向英名“碰碰碰”的连磕了三个响头,
霎时“碰”声大作,叩头之声不决于耳!
事出突然!就连应雄、小瑜姐妹,甚至慕龙亦不虞小龙王如斯快人快语,处事豪情
俐落,当下齐感愕然;只有英名……
他,还是像一尊未有成形的英雄石像一般,屹立原地,毫无反应……
或许,此刻的他亦无力作出反应;中了慕龙十三劲腿,伤势确实不能小觑,他如今
还能屹立,可能全因他对慕夫人的一颗不舍之心。
他知道,只要自己此刻倒下去或是昏过去,慕龙必会把他弃在远方,他甚至无缘在
慕夫人治丧之期凭吊。
可是,小龙王却误会了他此际的冷漠,以为他还在恨他于心,小龙王更是于心难安,
快人快语,他索性直接了当的道:“英名兄弟!本龙王知道你伤痛义母之死,未必笔墨
所能言喻!既然杀紫鸦,三叩头仍未能赎我等之罪,好!我小龙王如今就……”
“拜你作主人,如何?”
什么?主人?
这小龙王看来气宇相当不凡,少说可能已身为一帮之主,他居然愿拜一个十一岁男
孩为主人?这个小龙王,倒真是个罕有人物!
小龙王续道:“我知道事出冒昧!但适才见你小小年纪,已能一人力平八剑,此等
超凡气势,他日必是大将之才以上!你义母慕夫人对你的心愿一点不虚,我小龙王亦相
信,他日你必是一个英雄人物!当今世上,心狠手辣的枭雄霸主遍地,重情重孝重义的
英雄良主难求!英名兄弟,若不见弃,以后你我主仆相称,我小龙王只有一件事不能从
你,就是斩杀这慕走狗为我爹雪冤报仇,其余的事,我小龙王与一众手下,一定会——”
“唯命是从!”
能得一个如此恩怨分明、豪情无限的汉子甘心为仆,实是可遇而不可求!小龙王抬
首看着他,满脸渴求答案之色,只是,英名却始终木无表情,良久,他终于沉声答道:
“我,不愿为人仆,所以——”
“也不需别人为我之——仆!”
简单的两句话,已是他最佳的答覆!
“不愿……为人仆,所以……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小龙王慢慢咀嚼他这两
句话,霍地,他目光中的欣赏之情更深,豪爽赞叹:“好!答得好!答得好!”
“不愿为人仆,也不需别人为你之仆,足见你‘众生公平’之胸襟!世上太多奇人
异士,江湖豪杰,大都有要折服别人为奴为仆得自我私心,你却秉持公平,好!我小龙
王简直佩服得五体头地!”
说着,小龙王又向英名再次重重叩了一个响头:“英名兄弟!你不想当我主人,我
小龙王今日亦不勉强你即时答应!不过,我小龙王心中,亦会认定你是我的主人!日后
只要你有任何困难需要,只要你说一句话,我小龙王与我统率的兄弟们,誓必——”
“万死不辞!”
小龙王言罢,已领着数十兄弟一站而起,转脸对慕龙道:“慕走狗!我真妒忌你!
你为官贪赃枉法,害人一生,却竟然有幸娶得一个这样好的夫人,还有一个好义子!而
且……”
小龙王凌厉的眼神遽地一瞄应雄道:“你的亲儿看来也会是个人物!”
“哼!老天爷实在太不公平了!我爹为官廉洁一生,当年却给你在朝中诬陷,害我
满门抄斩,只有我一人能够逃生,沦落江湖;幸而,如今我已攀至一帮之主,你要好好
小心!今日我虽然看在慕夫人之死而暂且放过你,但总有一日,我一定会叫你——”
“血债血偿!”
“我们走!”
一声号令,小龙王麾下所有兄弟亦不迟疑,纷纷纵身而起,一个翻身已然穿门逸走,
小龙王更在走前再向英名一揖:“再见了!我的主人……”
话声未歇,他的人已随声远去,转瞬消失身影!
慕龙本欲追出再战,唯亡妻在抱,悲痛之情仍是按捺不住,且心忖这小龙王总会再
来寻仇,届时再杀他不迟,然而,有一件还未完了的事,他犹要继续下去……
但见他忽地又朝苦苦强自支撑的英名目一扫,咬牙暴问:“畜生!我适才已叫你快
滚!你为什么还不滚?你再不滚,我立即杀了你!”
说时已立即放下亡妻,似欲有所行动。
英名却依旧站在原地,其实,以他目前伤势,若真的要滚,也确实不容易!更何况
他若坚持不滚,恐怕慕龙再向他施予重击,他不滚也得——死!
“爹!”
“他,滚不得!”
慕龙闻声当场顿止,回脸看着儿子,道:“应雄!这不祥的克星已害死你娘亲哪!
你怎么还帮着他?为什么他滚不得?”
应雄有神的目光却落在英名脸上,吐出了一个出乎意料的答案:“爹!我不要他滚,
并不是我仍要帮他!而是——”
“我恨他!”
此语一出,慕龙当场一怔,一旁的小瑜更是纳罕,因她知道,应雄平素虽与英名没
有两句,但也从未针对他,何以他会出言恨他?
应雄不待众人出言相问,已紧紧盯着英名,冷冷的道:“贱种!你以为自己是谁?
这个世上所有人都要为成全你而活?嘿,我慕应雄就偏偏不是!”
“你可知道,其实我第一眼看见你时,已相当讨厌你!你这样寒酸,也配当我的兄
弟?我——呸!”
应雄对英名的态度突然大大转变,场中所有人都大感好奇!英名虽一直木无反应,
此时也微觉愕然。
“不过,我见娘亲对你极为关注,我不想让娘介怀,所以才一直假装帮你!她,甚
至于死前还悄悄地对我说,说我们慕家欠你母子俩实在太多,叮咛我于她死后也要好好
照顾你这个义弟,我为着不想她去得不安,也假言答应了!但,别以为我真的会这样做!”
“如今娘亲已经死了,我对她的承若亦可随她而去!我再不用怕令她介怀而假装对
你好!从今以后,我会用尽我一切的方法……”
“折磨你!”
小瑜暗暗吃惊,没料到她这个应雄表哥城府甚深,且喜怒无常,她不由悄悄朝英名
一瞄,只见已重伤累累的英名,饶是他如何冷静,愈听应雄说下去,一张脸也愈是苍白。
应雄见英名的脸愈转青白,似感到惬意极了,他嘴角歪歪一翘,残忍地变本加厉:
“你知道我为什么想折磨你吗?因为你真没用!你真的像一堆地泥,你——”
“贱!”
“我娘亲对你千般爱惜,你却始终抬不起头来!她甚至为保你那个又残又破又寒酸
的玉佩而死!这玉佩竟值得我娘赔上一条命?嘿!一切都因为你!一切都因为这个玉佩!
若不是你送这个玉佩给娘!娘亲便不用为它而死!贱种!是你害死她的!是你的玉佩害
死她的!”
应雄说时朝慕夫人手中紧握的半边玉佩一扫,双目像要喷出熊熊妒火,他更恨得牙
根迸血,道:“是这不祥的玉佩害死娘亲!它不配在娘手上!我要丢了它!”
说时迟那时快,应雄已猝地出手欲取下慕夫人手中的半边玉佩丢掉,一直黯然的英
名见状,不禁低呼:“不——”
“要!”
呼声已急,已快,但已伤重的他,赫然比他自己的呼声更——快!
他已豁尽了残余力量扑向应雄!
只因为,这半边玉佩,是慕夫人应得的!他明白,慕夫人泉下有知,也会高兴此半
边玉佩能与她陪葬,但,此刻的应雄为何偏不明其母心意?为何会——一反常态?
人声齐至,英名的人已闪电掠至应雄跟前,豁尽全力欲格开他欲夺玉佩的手,应雄
对他仍有此残存气力,似亦感到意外,一双眼睛在弹指间像是隐隐闪过一丝赞叹之色,
可惜这丝赞叹之色很快便被他眼中的恨意盖过,然而那股恨意,真的是他的恨意,抑或
是……
有心的化妆?
无论如何,应雄的身手绝不比英名逊色,更何况此际英名已伤疲交织,“英雄”气
短,应雄,却仅是于抵抗刺客的过程中受了数道皮外之伤?
故纵使英名能及时阻截应雄欲夺玉佩的手,他也没有能力可……
顺理成章地“噗”的一声!应雄已一手紧扣英名欲阻截他的手,歪嘴耻笑:“不自
量力!你以为凭你便可阻本少爷?你以为你可以比我强?贱种!给我——滚开!”
“蓬”的一声!应雄已横腿朝英名脸门一扫,当场重重把已气虚力竭的英名扫出丈
外,英名堕地后犹不断翻滚,直至精钢大门前方止!
而就在同一时间,应雄也在毫无阻力之下,轻易夺过慕夫人手中握着的玉佩,她的
手已异常冰冷,却仍把那玉佩紧紧握着,就像是她自己曾失去的生命,应雄在夺玉佩之
间当然已感受到其母如何重视此物,心头不由一动,惟,他还是狠狠的、决绝的夺过他
娘亲手中玉佩……
“就是这个不祥的玉佩了!”
“就是它害死娘亲!嘿!我们慕家不需要这见鬼的东西!我娘亲也不屑此玉佩陪葬!”
应雄说着,忽地使劲一掷……
英名见状面色大变:“不——”
小瑜见状也是高呼:“不!应雄表哥!不要这样做呀——”
“舅娘会死不暝目的啊——”
可是,二人一个已气尽,一个并无武功,也仅能乾瞪着眼,看着应雄手中的玉佩带
劲掷出,一直掷出慕府墙外,瞧其所掷的劲道,相信要找回那个玉佩,已是再不可能的
了。
玉佩骤失,应雄的脸上顿时流露一股洋洋得意之色,还睨了睨苍白的英名一眼,不
屑的道:“怎么样?贱种!我丢了你的玉佩又如何?你如今可以对我怎样?嘿!即使你
伤愈了,你又可以对我怎样?”
英名黯然的望着他,终于长长的道:“你,这样做,”
“娘,会不安……”
“是吗?”应雄横他一眼,冷笑:“可惜我并不这样认为!这玉佩已失定了!如果
你真的可找它回来,我就让你把它放回娘亲手上,如何?”
说罢又回脸望着其父慕龙道:“爹,你看不看见这贱种可怜兮兮的样子?孩儿看着
他这个表情,只觉得痛快极了!我们何不就让他继续留下?孩儿还要继续折磨他,以雪
孩儿丧母之恨!”
慕龙见英名却是一脸落漠的样子,私下也觉心凉,适才的悲愤亦平伏不少,便道:
“好!应雄你干的对极了!为父高兴得很!我父子俩就辜且让这贱种继续留下来,看看
他有什么下场也好!嘿嘿……”
就是这样,英名终于又可再次留在慕府,只是,此刻的英名,已经变了……
他,再没有黯然低首,无论他的身心受了多么重的伤,他依然挺腰抬首,负伤傲立!
他仍旧抬首傲立,也许,只因为他曾有一个不想他低首的娘亲——慕夫人……
一个豁尽她生命令他抬首的女人。
他再不能辜负她。
唯一的方法,便是如她所愿……
再不低首。
然而,英雄纵然不再低首,却依然如前一样,不欲与任何人过于接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