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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陵,鹤年堂。 两百年的老字号了。 瞧瞧那块老楠木的金字招牌——“鹤年堂”三个大字,写得是笔力苍劲,大气盎然,乃是出自前明正统四年,兵部尚书王骥的手笔,如今已是大清国的天下,算算日子可不是两百来年了? 传说是顺治皇帝出家当和尚去了,新主子康熙登基不久,天下甫定,四方疮痍,好不容易平了残明各帝,把郑成功赶到了台湾,无端地又闹起了三藩之乱,整个西南乱七八糟,看来是汉人不甘雌伏,侍机侍动,新主子年轻气盛,决计要斩草除根,镇压到底,这就怪不得到处风声鹤唳,人心吃紧了。 但——六朝金粉,龙盘虎锯——南京就是南京,再说,天下甫定,人心思治,生意人只要有钱好赚,老百姓只要有饭好吃,谁管你是哪家天下?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大不了“逆来顺受”就是。 老中药铺——“鹤年堂”两百年的历史就是这样维持下来的,再说,开的是“救人济世”的买卖,年头越是不对,病人就越多。病人越多,生意也越兴盛,你还真把它没办法。 午后的阳光斜着照人,瞧着刺眼。 小伙计“铁蛋儿”搬过一张条凳儿来,蹬上去把正面的大幅竹帘子缓缓放下一半来,高度正好挡太阳不挡人,这就行了,整个药铺子立刻落下了一片阴凉。 对面那家“寿材行”又在抬棺材了,黑漆描金的“虎头棺”,又笨又重,总得七八个大小伙子才抬得动,这样讲究的棺材一般人是用不起,总得是那有钱的大户人家、或是现今“官”字号的人的,才能享用。 这几天也不知是怎么回事,老死人。十天前说是南京城防一个姓赖的汉人总兵死了——暴疾而终,不几天又传说多锋元帅一个小舅子善小贝勒在逛鼓楼时叫人给施了黑手,回去第二天就翘了辫子。 不用说,这两件事都够邪门儿。 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就在前天,又传说福郡王府出了事,死没死人不知道,不过事情绝非一般,只瞧瞧西城七条巷福郡王府门内外那副忙活劲儿,以及官人的刀剑出鞘,杀气腾腾样儿,也就可以猜想个八九不离十,不用说,这位郡王府上一定是遭了什么飞来横祸。 这就怪不得南京城这几天传言纷纷,汉人说是“天佑大明”、阴灵不死,出了反清复明的大英雄、大豪杰了,又有人传说是前“开国和硕亲王”吴三桂派来的“铁衣卫”杀手干的,目的是专杀前朝汉人的降将和满人亲贵,而官方的画影图形告示,却只是“低姿态”,一概以“刁民”、“顽寇”、“盗匪”称之,绘制的图影,却是出入很大,老少都有,三天前就地正法了几个——可不是,人头至今还在“号斗子”里悬着呢! 要说起来,这“枭首示众”的勾当可真缺德,刚砍下来的血淋淋的人头,龇牙咧嘴,往笼子一搁或是往墙头一挂,三天以后再瞧瞧,竟似缩小了一半,不过是小南瓜那般大小,脸皮子干黄皱瘪,要多难看有多难看。只是看多了,也就是这么回事了,这年头兵荒马乱,朝廷用兵,连年战祸不息,乱世人命不值钱,死个把人真跟杀口猪似的,毫不稀奇,见怪不怪,处变不惊,老百姓自有他的一套处世原则,说是“麻木不仁”吧,也许便是当今这个世道的最佳写照。 十字大街上热热闹闹挤满了人,做小生意的、卖艺的、杂耍的、算命的、剃头的、营营总总、五花八门儿,直瞧得小伙计铁蛋儿眼花缭乱,站在板凳上简直下不来了。 他这“鹤年堂”药铺子的生意还真好,每天从早上一开市,客人便陆续不绝,四个抓药的伙计忙得团团打转,还照顾不过来。 铺子里的生意已是如此之好,难能的是,来此求诊看病的人更多,原因在于“鹤年堂”药铺里常驻着一位深精歧黄医理的先生——陆安陆老先生。 提起陆先生的妙手回春,南京大概很少有人不知道的,什么疑难杂症,只要是命不该死的,陆先生总能为你带来希望,虽不能像华伦那等“生死人,肉白骨”的传说本领,多年来确也活人无数,有口皆碑,号以“神医陆安”四字招牌,一经传开,远近驰名,“鹤年堂”倚仗他的盛名可也大了,奉若神明,陆神医一大把子年岁的人了,早有倦勤僻世之意,只因为鹤年堂主人徐铁眉的倚重,加之他天生的“仁”者心肠,这就难脱仔肩,一年一年地挨了下来。 徐铁眉有女小鹤,今年十九岁了,自小就拜陆先生为义父,很得陆老的疼爱,这些年跟着陆先生身边切脉看病,颇有长进,去年秋天起,居然能给人看病了,由于人长得标致,医术又精,便为人取了个“妙手莲花”的绰号。 如此一来,陆先生便似乎能够偷偷懒儿了。 他年岁大了,也着实不能太过劳累,眼前既然有了小鹤这么一个出色的传人,有事弟子服其劳,只要病者不太挑剔,大姑娘出场满能应付了。 就像今天—— 陆先生到栖霞寺“歇夏”去了,要三天以后才能回来,不用说,这三天的大梁全由大姑娘一肩承当,她还真不含糊,满能照顾。 说到陆先生的“歇夏”,知道的人心里都清楚,实则歇夏是假,他老人家的“手痒”倒是真的,实因是陆老多年来一直有这么个下棋的雅癖,且是棋艺精湛,无人能敌,惟一能与他老人家大战三百回合,且是棋艺相当的,似乎只有一人,这人却是个“心如古井”,长年茹素的老居士,且又住在庙里,如此一来,陆先生每到手痒难禁的时候,便只好借“歇夏”为名常往庙里头跑了。 其实,鹤年堂的东家徐先生也精弃道,无如比起陆先生的段数却是差了一截,棋道这玩艺儿,非得要“棋逢对手”下起来才过瘾,否则就兴趣否之,而为遗憾。 如此一来,陆安老先生便不得不“降尊纾贵”地一趟趟老往庙里跑了,若是不巧那位居士先生云游到别的地方去了,他的遗憾可就大了,返回之后,就像跟谁赌气似的,谁也不理,这股子别扭劲儿总得十天半月才能过去。 遇着这般时候,也只有他的那个得意弟子小鹤姑娘才能接近,便是徐铁眉也得察言观色,特别小心,一个弄不好,照样给他“看脸子”叫他下不了台。 把一根黑亮亮、结着绳儿的辫子,由左面肩膀撂过来,衬着白中透红的细嫩皮肤,眉毛、眼睛总是不失秀气,看着就叫人心里舒服。 大姑娘今天着一件藕色的夏布衫子,天气热,领口的盘花扣子开着,白酥酥地露着一截颈项,那一条黄澄澄的赤金链子,瞧着也就更入眼。似乎是这链子天生就是配她这样的人戴的,再沾着点儿汗渍,那肤色愈加润如美玉,确实秀色可餐。 面对着这么多,似乎永远也有看不完的病人,她还是真有耐心,永远也不急躁,那一只“切脉”的手,细白修长,拿切着病人的腕脉,极是适当,所谓的“望”、“闻”、“问”、“切”样样在行,一点也不含糊。 这位老大爷得的是半身不遂的病,走道儿不利落,由两个儿子搀着,半天才坐了下来,结结巴巴的说他的病见轻了,口齿是那样的不清晰,说了几个字、口涎竟像拉面一样地流了下来。 大姑娘细心地听,小心的看,仔细地切了他的脉,断定他是中了“寒风”,看看师父以前开的方子,有“手撒脾绝、眼合肝绝,两目上窜、发直面赤、汗下如珠……当补元气以固本。六脉沉细,以三生饮加人参灌之”极是中肯,就着老方子,问明病者现况,加减一二味也就行了。 两个儿子千恩万谢,四只眼只是好色地在她脸上身上转着,却是腻着不走。 那年头儿,也只有走马卖街的江湖女人才抛头露脸,像眼前这般斯文姑娘悬壶市面,为人把脉看病的却是不多,更何况这般秀丽姿色,自不免有些惊俗。 被人看得烦了,她便皱着眉毛说:“你们二位也看病?快抓药去吧!老大爷还等着喝呢。” 好不容易打发了爷儿三个,外面一阵混乱,药房里起哄似地乱了开来。一个伙计跑进来,对徐小鹤说:“大姑娘快去瞧瞧吧,发病了,发病了,咬人!” 病人发病,那是常有的的事,咬人可就不大寻常。 大姑娘吓了一跳,赶忙起身掀开帘子来到药房,可不是吗,只见一个穷汉,撒泼也似地在地上打滚,时而学着狗吠,龇牙咧嘴,样子极是狰狞,惹得各人惊慌四逃,胆小一点的都爬上了柜台。一个病人躲避不及,被那发病汉子抱着了腿,狠狠地咬了一口,更是不放,两个伙计都拉不开,被咬者哇哇直叫,现场鸡飞狗跳,一发不可开交。 疯汉这一口咬的还真厉害,一任那两个小伙计如何用力拉扯,也是弄他不开,被咬的那人疼得叫爹喊妈,两只手只是用力地拉扯着疯汉的头发,却是无论众人施出什么方法,总是扯他不开。 有人急了,抡起柜上的算盘,狠命地直向那疯汉脸上乱打乱砸,以致鲜血满脸,仍是无能让那汉子松开咬人的嘴。 看着这样的一个场面,徐小鹤吃了一惊,叱了声:“不要打了。” 伙计见她出来,一时俱都止住了盲耸骚动。 两个伙计各自拉扯,直嚷说:“大姑娘快看看吧,这可怎么办?” 被咬的那人哭爹叫娘,早已声嘶力竭,咬处鲜血淋淋,竟似入骨三分,被咬处适当后小腿下方大筋,设非是筋肉结实,一块肉早已被咬了下来。 疯汉尽管血流满脸,犹自怒目凸睛,一任对方施以何等巨力,却只是死咬着对方不放,非仅如此,却自其口鼻里发出狗也似的怒哼之声,像煞一只恶狗。 徐小鹤来到了眼前,一只手拿着那咬人凶汉的后颈,另一只手反过来,由下而上,向着那凶汉下巴上微微一托。 说也奇怪,方才那么多人,施出了浑身解数弄他不开,眼前大姑娘却只是轻轻一托,二者便分开了。 被咬的人哭叫着逃开一旁。 咬人的那个凶汉,这一霎竟似凶性大敛,两只死鱼眼翻了一翻,忽然倒在地上不再移动了,却是先时张口咬的那张嘴,竟是合不拢来,牙齿上满是鲜血,全身上下抽了筋样地只是颤抖不已。 专司账房的贾先生,在柜里嚷着说:“这是羊癫疯,我见过,姑娘能治么?我看把他抬到一边躺着,过会子就好了!” 徐小鹤点头说:“治是能治,只是得费些事,来吧,把他先抬进去,让我好好瞧瞧!” 随即支使着几个人把那发疯汉子抬了进去。 贾先生叹息着四下安抚,药房里为此一闹,不无小损,两扇漏花的彩屏也弄碎了,金鱼缸也倒了,满地都是水。 看看这种情形,贾先生不免大发牢骚道:“这可是从何说起,东家又不在,弄坏了这些东西谁管赔?真是活该倒霉!” 那个被咬的人,坐在一边还直叫疼,无端受害,自是不肯甘心,嚷着要店里的人给他看伤,说是腿部肿了,贾先生只得好言劝说,把他带进里面医治。 这当口儿,小鹤已洗干净了手,为那疯汉子身上插了一组金针,说是这人患的是“癫痫症”,病在金肺,命人取来“定痛丸”捣碎,用乌梅风引汤冲和,徐徐灌入那人嘴里,又为他合上了下巴。 不一会儿,这人就醒了,瞪着一双眼睛,只是奇怪地向大姑娘望着,似乎先前发生的事一概不知。 徐小鹤和颜悦色地告诉他说:“你得这病有多久了?” 那汉子张着嘴,语焉不清。 小鹤又问:“你父亲或是你爷爷也害着这个病吧?” 那汉子怔了一怔,目现惊异地连连点头。 小鹤说:“这就对了,这病多是由祖上传下来的,我今天给你开些丸药,你要按日服用,不可一日间断,但要断根,却是不能,不过可以暂时保证你不再发作,十天以后你再来,那时候我师父陆先生亲自给你看,准能把你这个病给治好。” 那汉子顿时面露喜色,连连点头。容得大姑娘把他身上的针拔下,这人一翻身,便自下了地,朝着小鹤看了又看,拿起桌子上的丸药,朝她拜了一拜,转身大步离开。 一个伙计忙叫着他说:“喂喂!你还没给钱呢!” 小鹤赶上去说:“算了,叫他走吧。” 那人听见,顿了一顿,面有惭色地垂着头,径自离去了。 天也不早了。 经过先时那么一闹,看病的人都走了,却惹来了大片闲人堵着门口不走。 贾先生吩咐说:“都走吧,今天晚了,不看病了!”又叫小伙计铁蛋儿放下帘子,劝说了半天,才把一干闲人赶走了。 却一回头,还有一个赖着不走。 斜坐在屋角的长板凳上,半倚着墙,这个人像是睡着了。 瘦瘦高高的个头,着一身灰夏布两截裤褂,脚下黑面千层底布鞋,一点也不华贵,却是干净素洁,衬着此人像是失血的一张脸子,倒似有几分斯文气质。最起码不是常见的一般江湖苦力脚色。 贾先生咳了一声,走过去说:“这位先生明天请早吧,今天晚了,不看了。” 那人这才缓缓地睁开了眼睛,颇似怅惘地向对方瞧着,他当然不曾睡着,不过像刚才那样热闹的场面,却能闭目假寐,视而不见,倒也有些涵养。 贾先生待将再说些什么,里面姑娘却隔着窗户看见了,传话说:“叫他进来吧。” 就这样,这个人乃被请了进去。 乍然相见,徐小鹤心头微微一惊。 ——这人虽病体支离,却掩不住眸子里蕴含的炯炯神采,再者举止悠悠,显然一方俊秀。 她自幼读书不多,见到读书人总不免心存好感——眼前这一位,只瞧外表这模样,八九不离十,准是个秀才。 “看病?”小鹤微含笑靥问说,“哪里不舒服?” 这人点了一下头,不拟多说地伸出了手,意思是要对方“把脉”了。 徐小鹤一笑说:“好吧,让我瞧瞧你的脉。” 医家所谓的“望”、“闻”、“问”、“切”,其实这“切”之一字,最为讲究,一个擅于“切”脉的良医,只凭着切向对方腕脉的几根手指,即可测知对方体内的一切疾病。 或许便是因为如此,来人索性便不与多说,要对方由脉中测知了 徐小鹤静静无言,只凭着三根纤细手指,拿切着对方的腕脉,用心聆听。 灰衣人索性闭上了眼睛,显出了一派安宁,却是病势非比等闲,时而由不住使得他伸延颈项,发出了冗长的呼吸,已是无能自恃。 松开了把持在对方腕脉上的三根手指,徐小鹤脸色平和地向对方道:“换那只手。” 所谓的“左心小肠肝胆肾,右肺大肠脾胃命”,总要左右双手都看过才能断定。 两只手的脉俱都切过之后,徐小鹤转目窗外,似在运神凝思,显然对方病情有些特别。 灰衣人微微苦笑道:“我这病,姑娘能不能治?” 徐小鹤回过脸,着实地向他打量了一下,点头道:“你的脉象洪大,时有火暴之息,看来不像是病,倒像是受了内伤——不知是也不是?” 灰衣人“哼”了一声,讷讷道:“以姑娘所见,又是伤在哪里?” 徐小鹤道:“由脉象上看来,应在肝、肾之间,伤势很重……这又是怎么回事?” 灰衣人苦笑着连连点头道:“看来姑娘医术果然已得陆先生真传,倒也名不虚传——” 微微顿了一下,这人才又缓缓说道:“不瞒姑娘,我这伤连日来已服药不少,今天来这里,原指望见着陆先生,由他亲自诊治,却是不巧,陆先生不在……姑娘既是他的高徒,应非一般凡俗可比,只是我这伤势很重,不能再耽误了。” 短短的几句话,这人说来却也并不轻松,两眉间甚而凝聚着成粒汗水,语声一顿,立时收口,紧紧闭着嘴唇不再言语,似乎生怕再一张嘴,气跑光了的样子。 徐小鹤却已由对方一番谈话声音里测知了他的病情虚实,顿时脸色凝重地道:“看来你肚子里面还在流血”,竟像是没有止住——” 灰衣人眼睛睁了一睁,缓缓地点了一下头。 徐小鹤问:“这伤有几天了?” 灰衣人扬了一下左手,伸出五根手指。 “五天了?”小鹤惊道,“这么久了?啊——我可以瞧瞧你的伤么?” 灰衣人点点头,站起身来。 一室之隔,设有病床一张,陆先生往日看病,固是以诊断内科为主,却是遇有特殊情况,有些外伤跌打也在诊治之列。即使专为医治内科,有时候按摩检视也属必需。 灰衣人半倚坐定,轻轻撩开了夏布短衫,里面却包扎得十分结实。 徐小鹤亲手解开了包扎的布条,对方轻轻哼了一声,像是忍耐身上的痛,一面侧转过身子,把背部微微拱起。 伤处一片红肿,足足隆起有半寸之高,却在这大片红肿之处,现有三个黑点,每一个都约有当今通用的制钱般大小。 徐小鹤看在眼里,更不由心里一跳。但是表面却不曾现出—— 她随即用两根手指,试着在那片红肿之处四周轻轻按了一遍,点头道:“处理得很好,这里的几处穴道,都已是像点住了,你刚才说已经吃了几副药,是谁给你开的方子?” 灰衣人说:“是我自己。” “啊!”徐小鹤说:“原来你也会看病,这就难怪了。” 说时,转身到一边药柜,打开抽屈,由里面找出了一个绸包,颇为慎重地打开来,拿出来一个匣子。 灰衣人半转过身子,说:“姑娘要动刀放血?” “不错!”小鹤微笑说,“可见你很内行,这里面瘀血很多,不放出来不行,你以为呢。” 灰衣人沉声道:“你说得不错,只是我已放过三次,坏在随放随出!” 徐小鹤弯下身子,细细察看着他的伤处,冷冷地说:“你一直都没有告诉我,你受的是毒伤,而且你显然很内行,已经自己动手封住了几处穴道,尤其是气海上通心脉的气路,都已封闭,这样毒气虽重,终不致于攻入心脏要害,手法很利落、干净……足可以悬壶当市,给人家医病了,您贵姓?” 灰衣人说了个“宫”字。 “宫?”小鹤点称了声,“宫先生。” 灰衣人苦笑着说:“你太高看了我,我真要像你所说的那么高明,今天也就就不来找你了,你说得不错,我是中了毒伤,而且毒性很烈!” “岂止是很烈!”徐小鹤缓缓直起身子,“简直是奇毒无比,你自已看看吧!” 说时,她把一枚小小银刀探向对方眼前。 银刀上光泽尽失,一片乌黑。 灰衣人想要坐起,徐小鹤按着他说:“不要动——”她随即用手在对方伤处附近推按一番,即有汩汩脓血,由刀口开处淌出。血色紫黑,极是浓稠。 平常这类情况,多由店内的伙计帮忙,今天却是徐小鹤自己动手,把流出的毒血,由一个小小杯盏接着,足足接了有半杯之多。 随后她即由药箱里取出了一张特制的膏药,打开来不过是巴掌大小,其薄如纸,色作碧绿。打开来,小心地为他贴在伤处。 “你来得不巧,我师父正好出门不在,要不然,由他亲手医治,一定能见功效。” 徐小鹤收拾着说:“你可以起来了。” 灰衣人坐起来,伸展着身子,舒眉含笑道:“这是什么药?凉酥酥的……” 徐小鹤说:“这是陆先生自己特制的‘八宝化毒贴’,平常是专用于毒蛇、蜈蚣咬伤,即使再厉害的毒蛇,三贴膏药也能把毒拔消干净,只是你所受的这种毒伤,太厉害了,可就不知道有用没有了。” 灰衣人其时已整理好衣裳,由床上站起,聆听之下,面现感激地点头道:“这就很好了。” 徐小鹤转身在盆里洗手道:“能治好最好,你先凑和着用,如果能忍过四天,陆先生差不多也回来了,四天后一大早,你来找他,由他老人家亲自动手给你看看,准能见功。” 又说:“这两天你想着每天来一趟,我给你换药,看看情形如何再说——还有一种‘小八针’的手法,也可以给你试试……” 这时前面铺里传过来一阵嘈杂的人声,似乎有人在大声说话,随即传过来贾先生的声音道:“大姑娘,你出来吧!有人来啦!” 徐小鹤刚把手擦干净了,嘴里应着,转过身子一看,不由为之一怔——敢情那个灰衣人已经不在屋里,走了。 妙在那房门未启,窗开半扇,他竟是由窗户出去的。 徐小鹤呆了一呆,越是觉着奇怪,随即探头向窗外打量——这一面皆为稠集市房,楼阁重叠,时已接近黄昏,正有人在楼廊间升火举炊,灰衣人竟然能由此从容离开,并不曾惊动他们,这等身法,该是十足的惊人了,更何况他身上还带着如此严重的伤势,居然能在自己跟前如意施展……连自己也瞒过了。 心里这么盘算着,徐小鹤一声不哼地收回了身子,仔细观察之下,才自发觉窗棂子上,有一点轻轻足迹——显然这人只运施足尖一点之力,便自穿窗飞越而出。 徐小鹤一面关上了窗子,心里不免有些纳闷儿,对方既是一个身藏绝技的奇人,观其来时之从容不迫,似乎不应有此失常举动,但是自己好心为他医治伤处,岂能临走连一个谢字都没有,亦未说明再来之期,岂非有些不尽情理? 外面贾先生大声催促道:“姑娘出来吧,客人等久了。” 徐小鹤心里透着希罕,移步待出的当儿,才自发现——那灰衣人走得匆忙,竟将一个随身束腰软带忘在了桌上,当下不及细看,匆匆收入展内,随即开门步出。 铺子里站着几个武弃,公门穿着样的人,贾先生在柜上正陪着两个人喝茶。 “姑娘来了,快来见见——” 贾先生忙起身向二人介绍道:“这就是我家姑娘,徐小鹤,二位多多关照!” 来客二人,一个是身着宫衣的纠纠武夫,另一个却是留有八字胡、四旬左右的瘦高蓝衫汉子。看见徐小鹤出来,神色十分傲慢地坐着不动,四只眼睛直直地向对方姑娘盯着,样子甚是自大。 贾先生随即向徐小鹤分别介绍,指着那个武弃道:“这是巡防营的刘管带,刘老爷——” 指着那个身着蓝色绸衫的瘦高汉子道:“这是应天府的费捕头,费老爷——” 后者,那费捕头手摸短须,连连点头说:“唷,长这么大啦?快出阁了吧。” 贾先生赔笑道:“费爷说笑话了,现在药房里全指望她了。” 姓费的哈哈一笑,却又绷下脸来说:“是这么回事,大姑娘,我跟你爹早先也见过几回,他身上有功夫,瞒得了别人瞒不过我,你是他女儿,八成儿也有两手,你刚才一出来,走那么几步,我就瞅出来了,错不了。” 徐小鹤被他这么忽然一说,真有点莫名其妙,却也由不住暗暗吃了一惊。 原来他们父女身怀武技之事,药房里也只有两三个老人知道,其他各人概不知情,想不到却为这个应天府的捕快头儿一语道破,乍然一听,真还弄不清他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徐小鹤乍闻之下,真不知何以置答。 费捕头赫赫笑了两声,自圆着又说道:“我这几句话,其实无关宏旨,今天来这里,原是拜访令尊大人来的,还有那位陆神医也是久仰极了,却是不巧,两个人都没有见着,只好冲着姑娘说说了!” 徐小鹤亦是答不上话,只是奇怪地向二人望着。 身着官衣的刘管带,敞着嗓子道:“是这么回事,最近城里连番闹事,指挥衙门奉命挨户调查,限期破案——你们父女俩……” 费捕头一笑抱拳道:“刘爷别急,容兄弟给她慢慢说明白了。” 刘管带“哼”了一声,一副老粗样子地端起茶碗大口喝茶。 费捕头才自慢条斯理地道:“这几天南京城里闹的事,姑娘大概也都听说了,是什么人干的,我们正在查,心里多少也有个准儿,当然这与你们父女还扯不上关系,大姑娘你先放心。” 徐小鹤生气地扬了一下眉毛,刚要说话顶撞,贾先生忙用眼色止住了她。 费捕头嘿嘿一笑,接着说:“非但扯不上关系,还指望姑娘你们父女能帮上一个忙,事情成了,衙门里少不了还有一份重赏。” “我们又能帮什么忙?” “当然能!” 姓费的慢条斯理地由折起的袖子里,拿出了一个纸卷儿,打开来里面画着个人像。 “有这么个人——”他说,“这小子不错,是有两下子,手底下还真不含糊,可是这一回却也犯在咱们手上,在鹰大爷手里吃了大亏,不死也得脱一层皮。” 他滔滔不绝地在说这些话时,徐小鹤却只是看着手里的那张画像——画上的那个人,盘着条大辫子,长瘦长瘦的一张脸子,其上满是胡碴子,瞧着像个江洋大盗,一脸凶相,眉眼之间,尤其狰狞。 这类官府拿人的告示图影,十之八九与本人大相径庭,若真是按图索骤,一辈子也别打算抓着正主儿。 ——倒是姓费的那几句话,引起了她的好奇。 “鹰太爷?” “嘿嘿!”费捕头挺了一下身子,“康熙爷身边的头品侍卫鹰七太爷,就专为着这件事来的,他老人家那身功夫,可真没说的。” 贾先生看了徐小鹤一眼,心里直纳闷儿,姓费的说这些废话干什么?难道他以为那个人窝在鹤年堂?可真是荒唐透顶了。 “费爷!”贾先生忍不住说,“您的意思是……” 费捕头嘿嘿笑着,一脸的狡猾样子—— “给二位挑明了说吧,这小子叫鹰太爷的‘黑煞手’伤了,八成性命不保,可昨天,有人瞅见他在夫子庙庆仁堂抓药,竟然还活着。” 刘管带忽然插口大声骂着:“这小子就是变了鬼,我们也要活捉住他,把他的心挖出来,给赖总兵、善小贝勒报仇。” 费捕头忙给他施了个眼色,想止住他的口没遮拦,可这个刘管带大老粗一个,不管这一套,犹自大声嚷嚷不已—— “你们要是看见了他,赶紧来通报,要是知情不报,老子可要封你们的铺子,我可是说话算话。” 倒是直言快语,比那个费捕头干脆多了。 姓费的也只好实话实说道:“是这么回事,那小子身上的伤不轻,竟然还能拖着不死,也是怪事,我们算计着他绝对挨不过这两天,说不定会来你们这求医,陆先生和姑娘的医术,远近无人不知,这小子想活命,非来不可,这就是今天我们来这里的理由,二位还得多多包涵,以后官私两便。” 这么一说,二人才明白了。 贾先生连连点头道:“好说,好说,知道了,知道了。” 徐小鹤却是一声不哼地瞅着自己的脚尖发着呆,脑子里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今天她穿着双新鞋,水绿缎子面的绣花弓鞋,平平窄窄,衬着同色的八幅风裙,既秀气又清爽利落,真好看。惹得费捕头也不禁要多看上她几眼。 “就这么着了!”费捕头脸上堆着笑,“老爷子既不在家,陆先生又庙里去了,这件事只好请姑娘多费心啦——下半天他要是来了,想着快给我们通个讯儿,以后论功行赏,少不了大姑娘你的一份儿。” 说着拱了拱手,起身告辞。 贾先生连连拱手说:“怠慢!怠慢!” 徐小鹤仰着脸问说:“这个人姓什么,多大岁数?” “这——”费捕头怔了一怔,干笑着道,“姓什么还摸不准,二十多岁、三十不到,瘦高的个头,南方口音,怎么,姑娘可见过这么个人?” 徐小鹤摇摇头,又问:“他受的是什么伤来着?” “这可就说不清。”费捕头说,“说是被鹰太爷的独门活计‘黑煞手’给伤了,鹰太爷本人我没见着,听说他这手法比五毒掌还厉害,至于是不是有毒,可就不知道了。” 徐小鹤惊讶道:“真有这么厉害?” 姓费的陪着那位刘管带,已起身离开,哈哈笑道:“没听说过吧?姑娘,人外有人,天外有天,赶明儿有时间,叫你爹同你去拜访拜访人家,要是能让鹰太爷露上这么一手给你瞧瞧,那可是眼福不浅,人家那身手,嘿……” 徐小鹤倒是把“鹰太爷”这三个字着实地记在心里,就问说:“他老人家住在哪呀?” “我知道。”刘管带抢着说,“在福郡王府上——福郡王……” 还要说些什么,却被费捕头拐了一肘子,刘管带顿时止住了口,还不知道自己说错了什么,只是瞪着一双大牛眼向对方望着,随即向店外步出。 随行而来的兵弃、捕快,人数还真不少,总有十来个之多,呼啸来去,耸人视听,整条大街都为之惊动,只当是鹤年堂发生了什么大事,纷纷聚集打听,贾先生少不得费了一番唇舌,才把等闲人打发走了,看看天色已晚,就此收市打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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