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远处雪地里,慢慢偎来了一只饿狼,它是被谭啸袋中的食物味道引来的。当它走到离书生身前五丈左右的地方,蹲下了后腿,静静地瞪视着这个书生。 它喉中发出极为低微的呜声,馋涎下滴,可是那书生丝毫不把它看在眼中,仍然慢慢地啃食着手中的鸡腿。 忽然,他抬起头,把口中的鸡骨一吐。这动作本极普通,可是五丈以外的那只恶狼,却发出了一声悲嗥,猛地掉头落荒而去。红红的血,由它头上流了下来。 书生哂然一笑:“好不识趣的畜生!” 他的耳朵随时都在听着附近的任何动静,现在他确知一件新奇的事情来了。他把手中的食物,很快地埋在雪地里,又把附近的足迹,用手掩了掩,侧身躺下,回复到他白天的那种姿态,他的体温,也在迅速地减低着。 不久之后,一个瘦长的人影,随着一阵微风,出现在他的身前。 那影子就像是一个幽灵似的,行走竟没有带出一点声音。可是在白雪的映照之下,他没有办法隐蔽自己,那是一个清癯的老人,他穿着一袭宽大的皂色长袄,腰干挺得很直。 这老人慢慢地在雪面上踏行着,不一刻便到了谭啸身前,然后他站住了脚。 白雪映着老人死板板的一张脸,那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西北风掀起他银灰色的长须。 他冷冷地注视着这个雪地里的少年,良久不发一语。忽然他向前跨了一步,伸出一手,在谭啸的鼻边试了试,他所体会到的,是对方微弱的鼻息。这时他的两道搭下的眉毛,才微微地向当中挤了一挤。 于是他轻轻蹲下了身子,又伸出一手,按在了谭啸的左手脉门之上。 这一次,他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他站起了身子,冷冷地笑了笑,心里在说:“奇怪!莫非是我多疑了?可是,他来得太奇怪了……太令人怀疑了。” 他又开始端详着他的脸,把这张英俊的脸,和十七年以前岳家祠堂的那张孩子的面孔拉在一起,两者之间,似没有什么太相似之处。可是也没有什么不像的地方,主要因为这张脸太陌生,而那张脸,事实上自己已经淡忘了。 谁能把十七年之前一面之缘的一张孩子脸孔,保留在记忆之中,直到如今不忘记呢? 他后退了几步,目光如炬,仍然在这书生身上转动着,凭着他几十年的江湖经验,他绝不会轻易去相信一件事情的。 他知道偶然的疏忽,往往要付出很大的代价,这代价很可能是自己的生命。 忽然,他纵身到了谭啸身前,猛地扬起双掌,作势劈下,那凌厉的掌风,使那看来软弱的书生,发出了一连串的咳声。 老人收回双掌,翩然退身,那瘦长的躯体,伸缩之间,一缕青烟似的冒上了墙头。 他口中发出了两声叹息:“唉!唉!”跟着就消失了…… 一切静寂之后,那书生动了一下身子,又徐徐坐了起来,他脸上荡漾着微笑: “晏星寒,你是不会发现什么的……最后你终究要认败服输……” “哼!哼!” 他用那双锐利的眸子在地下搜索着,鼻中发出冷笑。可是这并不能掩饰他战瑟的内心;甚至于惊吓之态也已经由他的目光之中表露无遗。 那平整的雪地上,方才老人站立的地方,几乎和先时一样,没有留下一点足迹。 这种“踏雪无痕”的功夫,固然武林中不乏其人,可是所谓无痕,事实上仍是有痕的,只不过深浅有别。可是眼前的这种功夫,才真正令谭啸感到心服口服,他轻轻地趴在雪面上,用手指去比着,那足迹,仅仅只有他小指的三分之一厚薄! 他收回了手,摇头叹息了一声。现在他才晓得,为什么当他下山时,师父要一再地关照自己,果然这是一个极为棘手的老儿。 他紧紧地咬着牙,这一瞬间,他几乎感到有些气馁了,他默默地想道:“晏星寒、朱蚕、剑芒大师、裘海粟……” 而这么多人,自己才仅仅遇到了其中一人…… “任重道远”该是一句很适合他的话,也是一句可以勉励他的座右铭,他似乎觉得自己天生就不是一个弱者;否则十七年之前,祖父就不会留下他了,晏星寒等四人也不会放过他了。 唉!当一颗心和另一颗心,从根本上就开始作对时,那是任何力量也不能分开的。 晏老善人今天起得特别早,他在院子里背着手走了一转。一切和平常一样,包括他自己和这整个的家,和过去一样,没有任何改变。可是不知如何,他自昨夜归来后,心中竟感觉到,有一种说不出的恐慌感觉。他是一个不相信预感的人,可是他对这种莫名的烦躁与恐慌,竟是不可理解。 他曾把他这种心理和那个雪地里的少年连在一起想过,可又觉得那似乎是风马牛不相及的。 晏小真由回廊里走出来,远远地看着父亲,欲言又止。晏星寒不由笑了笑道:“今天起得真早!” 小真姗姗走近,她内心思索着,如何向父亲开口。晏星寒顿了顿,又问:“我叫你为我写的几张帖子,都写好了没有?” 小真笑回道:“都写好了,今年是你老人家八十大寿,应该多请几个朋友才对!” 晏星寒呵呵一笑:“用不着,只这几个已经够了。” 小真皱了一下眉道:“爹,那个剑芒大师可是一个尼姑?我怎么从来没听你说过呢?” 晏星寒微微怔了一下,含笑道:“不错!这位大师,和白雀翁朱蚕、红衣上人……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他仰头想了想,眼角叠着皱纹: “我们有十年没见面了,借着这个机会,见见面岂不有趣?” 晏小真雀跃道:“那她一定很有功夫?” 晏星寒哼了一声,看着女儿,点了点头,微微笑道:“我方才所说的三人,任何一人武功都不在我以下。如果你能得他三人指点,真可说受益不浅。” 晏小真由不住笑了笑,忽然皱眉道:“可是他们三个人,怎么都没有住址呢?” 晏星寒微微一笑: “你只把帖子交给我,我自然能差人送到就是了……因为像他们这种武林奇人,住处是不轻易让人知道的。” 晏小真心中一动,趁机进言道:“爹!那位苏先生走了已半年了,你老人家不是早说要再请一个,怎么不请呢?到时候客人都来了,谁招待他们呢?” 晏星寒不由怔了一下,一只手摸着下巴,点了点头道:“嗯!我倒是忘了……是要找一个人……可是一时却也不容易找到!” 晏小真杏目微转,道:“最好找一个学问好一点的……” 晏星寒皱了皱眉: “那就更难了,等一会儿我到城里去一趟,那位方知府倒给我说过有这么一个人……” 晏小真秀眉微颦,极想推荐一个人,可是却又说不出口,她脸色微微一红,到底大着胆子说道: “爹,倒在咱们门口的那个人……” 晏星寒哂然笑道:“我知道,你是看着他可怜是不是?” 晏小真点了点头。晏星寒以手摸着下颔,银眉微皱,良久才道:“江湖之中太险恶了!孩子,这个小子的根底,我们毫不知道,这种人怎可贸然往家里请呢?” 晏小真笑了笑: “你老人家也太小心了,想他一个读书人,怎会是……”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耸眉尖: “你怎会知道他是个念书的人呢?” 晏小真不禁粉面一红,讪讪道:“看他那个样子还不是么?要不他头上戴什么方巾呀!” 晏星寒哈哈一笑,叹息了一声: “既然你们都为他说情,就把他唤进来吧!” 晏小真不禁芳心一喜,可是她却不敢把这种喜悦之情露在表面上,她笑道:“只怕他还走不动呢!” 晏星寒昨夜探查之后,对那个书生的疑心已去了不少,可是内心并没有完全放心,他想了想: “你叫雪雁通知高升他们,把那个人抬进来,放在堂屋里,我有话要问他!” 小真答应了一声,转身而去。晏星寒一个人在雪地里走了一转,紧紧地互握着双手,他开始用否定的心,把这不着边际的怀疑打消了一个干净。 他默默地想着: “这是不可能的……不可能的……” 可是十七年前,那血腥的一幕,铜冠叟的死……至今仍盘留在他的脑子里,每一想起来,他都会深深地叹息。 “如果那时候,依着红衣上人和白雀翁的话,把那个孩子也结束了,那么现在就不会有什么烦恼了……唉!裘海粟当时的见解,是多么的正确啊!” 他脑子里这么不停地想着,对于往事有着不可谅解的后悔…… 雪雁走出了走廊,远远地请安道:“老先生,那个路上的年轻人,已经抬在堂屋里了。” “老先生”是他关照家里的人这么称呼自己的,他最怕听老爷这两个字,他觉得老爷这两个字太迂腐了。其实老先生又能好多少呢!总之人是不能老的,其实万物都是一样的,只要一接近“老”这个字,多少总会带点消极颓唐的味儿。 晏星寒点了点头,直向前厅而去。 堂屋里站着不少人,七言八语乱哄哄的。 老善人一走进来,立时雅雀无声了,晏老爷子咳了一声道:“那个人呢?” 高升用手指了一下: “在那里!” 晏星寒走进房内,挥了一下手: “你们都下去!” 高升等鞠了一个躬,都退了下去。 晏星寒这才看见太师椅上,半躺半坐着那个雪地里的少年,他那苍白的脸色,确实显示他是曾经过一番生命挣扎的。 那书生看见晏星寒走进来,张开了眸子,有气无力地点了点头。 晏星寒皱了一下眉: “你姓什么?” 书生轻微地回答道:“小可姓谭名啸。” 晏星寒哼了一声,点了点头: “不是姓罗吧?” 书生内心一惊,可是却装作发怔道:“小可是姓谭,言西早的谭……” 晏星寒又哼了一声,他打量着谭啸道:“你的亲人呢?” “老善人……他们不幸已作古了……” 书生说着,目眶之内蕴含着泪水。晏星寒怔了一下,徐徐问道:“那么抚养你成人的又是谁呢?” “是小可一个远门的族伯!” “你的祖父呢?” 谭啸流泪道:“他早就死了……” “怎么死的?” “是死在仇人手里的……” “嗯?什么……” 晏星寒大吃了一惊,可是谭啸却接下去道:“那是为了家乡的一块水田。先祖父本有旱田百亩,水田五十七亩,后来乡里来了一个恶霸,此人觊觎先祖父那五十七亩水田,百般设计霸占不成……” 晏星寒听得直皱眉,真有点后悔自己多此一问,忙伸手制止道:“好了!好了!我知道了!” 谭啸抽搐了一下: “老善人,先祖父死得好惨!他老人家是活活被四个奴才逼死的……” 说着用袖口揩着眼角的泪。晏星寒心中不知如何觉得很不是味儿,他问道:“四个奴才……你祖父是为四个人逼死的?” 谭啸点点头,咬牙切齿地道:“一点不错,那是四个宰狗的……” 晏星寒怔了一下,待他认为和自己的想法完全是两回事时,不禁呵呵笑了。 忽然,他发现自己似乎不该大笑,又马上闭上了嘴,他点了点头道:“我知道啦!谭啸,你今年多大了?念过书没有?” 谭啸在椅子上有气无力地道:“小可今年二十五了……曾进过学,永乐庚子年进省并曾中过举人!” 晏星寒不由大是出乎意料,当时抱了一下拳道:“真是失敬了……老弟!你既有此学历,就该继续求进步,以期名列官门才是,怎会落到如此地步?” 这一问,那谭啸不由长叹了一声,断断续续说了一大篇理由,反而听得晏老爷子连连点头,不胜同情之至。最后他笑了笑道:“老弟,既然如此,你就留在我这里吧!我绝对不屈待你。” 谭啸苦笑道:“小可蒙你老人家如此恩待,已是感愧十分,怎敢再……” 才说到此,晏星寒挥手笑道:“小兄弟!你就不要客气了,你是读书人,老夫绝不能错待你。舍下正好少一个帐房先生,如果阁下肯屈就,那是再好也不过了。” 谭啸感激地抱拳苦笑道:“既蒙抬爱,怎敢不从命?只是晚生才疏学浅,怕作不好,岂不有负老先生一番抬爱?” 晏星寒呵呵笑道:“客气!客气!阁下举人老爷,老夫真是请还请不到呢!” 谭啸忽然站起身来: “既如此,东翁在上,请受晚生一拜!” 晏星寒方自摆手,谁知那谭啸方一弯腰,却由不住口中“啊哟”一声,跌坐在地。老善人吃了一惊,忙上前道:“谭相公怎么啦?” 不想那一边的小丫鬟雪雁,却扑哧一笑道:“老先生,他是冻得太久了,身子吃不住……” 晏老回头愠道:“不可无礼!” 雪雁脸一红,仍低着头在笑,她不时地瞧着谭啸,心中乐不可支,暗忖道:“这一来这小子可抖了……” 谭啸在地上挣扎欲起,一面含愧道:“这位姑娘说得不错,晚生正是受寒太深……无可奈何,这见面礼只好免了,尚乞东翁不要见责才好。” 晏星寒哈哈一笑: “老夫是粗人,没有那么多讲究,以后你只管好好在这里住下吧!难得你是个读书的相公,以后少不得尚有些文墨之事,老夫要时常麻烦你呢!” 谭啸正色道:“晚生既受东翁知遇,救性命于陌路,又蒙礼待,本应为府上份劳,这细微小事,又何足挂齿。东翁有事只管分派,如有文墨信件,现在交下即可。” 晏星寒对这书生完全改变了观念,他笑得目成一线,连连摇头道:“用不着!用不着!老弟台,你现在还有病,老夫微知医术,这就为你看脉开方,不出三天,定可见愈。老弟!你好好养息吧!一切事情,我们以后谈。” 他说着双手把谭啸扶了起来,只觉得这书生身上冷得厉害;而且身子还在微微颤抖着。 他皱了一下眉: “老弟!你坐好了,张开口我看看。” 谭啸只好张开了嘴,伸出了舌头,晏星寒很奇怪地注视着他的脸道:“奇怪,以你舌苔上看来,并无受寒之状……” 他又伸出了二指,在谭啸脉门上按了一会儿,觉得对方脉道跳动得很不规则,快快慢慢,也是有违常理。他按了一会儿,站起了身子,道:“没有别的大病,受了些风寒,算不得什么……我这就去给你开方子……” 他说着回头对雪雁道:“你小心地扶着谭相公,到偏院的静室中去……需要什么,只管问太太支去!” 雪雁答应着,晏星寒回头笑向谭啸道:“小兄弟!你不要客气,要什么只管招呼一声!” 谭啸忙站了起来,做了一个想欠身行礼的姿态,只是好像腰痛,弯下下去,反倒受了老善人一礼。等晏星寒走了后,雪雁捂着嘴一笑道:“嗬!真是好德性!” 谭啸窘笑道:“小姑娘不要取笑我了。唉!你们老爷,想不到竟是这么一个大好人。” 雪雁一面扶着他慢慢走,一面巧笑道:“我真为你着急,昨晚上你不是干恩万谢地拜托我为你说话么?怎么这会儿在老爷面前,又假客气,干推万谢……要是他真不客气,不是糟了吗?” 说着斜着眼看着他,谭啸叹了一声道:“这就是所谓满遭损,谦受益了,子曰……” 雪雁忙打岔道:“好了!好了!我可就是怕子曰子曰……真是酸得叫人受不了……” 谭啸心内暗笑道:“我可抓着你这丫头的毛病了,以后你没事给我噜嗦,我就给你来这一套。” 想着走着,再看自己这副尊容,真由不住想笑,又由不住想哭。 可是,他告诉自己说: “你已经走进了你不共戴天的仇人家门了,你要怎么进行下一步行动呢?” 想着,他几乎忘了自己是在雪雁扶持之下,竟不由自主地走了好几步。雪雁不由笑道:“咦!你自己能走了?” 谭啸一怔,腿一软,又马上不行了,他道:“勉强走两三步还行,走多了就吃不住劲了!” 雪雁好在身上有功夫,扶着他丝毫不觉得累,慢慢走过了一条走廊,来到了一溜厢房。那为首一间房子,在冬青树环绕之下,门前还有整齐的一条小碎石道,两旁都是花圃,十分美观。雪雁指着这间房子道:“好了!到了,这一间就是。” 谭啸跟着雪雁走进了这间房子,见室内窗明几净,一张大木床,上面铺着厚厚的被褥,十分整洁。窗沿两边,挂着翠绿色的帘子,看来很是舒服。 雪雁扶着他上了床,一面笑道:“这本来是苏先生住的房子,他走了,一直空着。” 谭啸躺在床上,长长地吁了一声。雪雁扑哧一笑: “这倒好,你什么东西也没有,我也省得整理了。” 室内有一张大写字台,还有一个枣木架子青瓷大火盆,雪雁看了一眼: “我去给你弄火去!” 谭啸想把她叫住,因为他最怕热,可是一想自己此刻的情形,只好不吭气了。 雪雁领着一个小厮,弄来了一铁皮炭火;另外还提了一篓子黑炭,房子里立刻暖和了。 那拥被在床的谭啸,想是太舒服的缘故,竟自沉沉地睡着了。 雪雁本还想跟他聊聊,也只好算了,她轻轻把门带上,回房而去,把这情形细细地告诉晏小姐,小真十分高兴。 谭相公的病,在晏府上下细心地照顾之下,总算是好了,恢复了他翩翩的英姿。 老善人正式跟他谈了一次,委任他为这府里的帐房兼文案,每月束脩纹银五十两,这数目在那时候是相当大的一笔了。 晏老爷子叫了一个裁缝来,比着谭啸身段,给他制了春夏秋冬四季的服装。本来这笔置装费,老善人是要奉送的;可是谭啸却非要由自己第一个月薪水中扣除不可。争执了半天,老善人无奈,只好依了他,这一笔置装费竟花去了四十五两银子! 这位新来的文案兼帐房先生,的确是一个少有的人才。晏府的帐,本是一团乱麻,好几年从来就没有清楚过。前任帐房苏先生,也是一个糟懒虫,在他任内,只求欺上瞒下,伪处甚多,晏老善人既不查究,他也就乐得得过且过。 新来的这位谭啸,作风可就大大地不同了。三天之后,他把过去的帐本重新作了一番整理,收帐用黑字,支出用括号说明,至于虚伪不明的亏蚀,都用红笔标明,精细地缮写,令人一眼就可明白;然后把这本帐簿,送给晏老善人过目。 晏星寒大为赞赏,叹为奇才。由这帐本上,他才知道,那苏先生在任两年,实实地贪了自己一千七百两银子,莫怪他不干了呢! 晏星寒十分震怒,由此对这位新来的帐房先生更是礼敬有加。 晏府上下共有主人三人,丫鬟三人,男佣八人,厨房上手下手四人,合计十八人。老善人把他们一一为谭啸作了介绍;并慎重地关照他们,以后一切都要听谭相公的指示。 谭相公的大名,很快地就在晏府叫开了,人人都知道,来了一个谭相公,是老爷的心腹,谁不敬畏三分? 在以后的半月之内,谭啸更显示了他超人的才华,他能诗擅画,一笔蝇头草书,很有点王羲之的味儿;至于笔下的工笔画儿,人物花卉,老善人更是叹为观止。 晏府的大客厅,粉墙多已脱饰,新粉之后,这位谭相公自告奋勇,用画笔在壁上画了一幅丹青。人物画的是“吴王后宫”,把西施、郑旦等美女,画得栩栩如生,大有脱壁而下之势;至于溪边浣纱,七巧楼轻歌曼舞,更有传真之妙。 他这一手妙活,真把晏府上上下下,全都震住了,就连那一向少出门的晏夫人楚枫娘,也惊异得赞为奇才! 晏夫人本也画得一手好丹青,可是见了谭相公这两手之后,却是打心眼里折服。 她和女儿晏小真,在谭相公登梯作画之时,常常静坐在一边作壁上观。谭相公画美人头发的时候,用细笔勾,勾得真巧,晏夫人为此指着告诉女儿: “瞧!谭相公这一手,为娘自叹不如,你应该好好学一学!” 他画西施穿的鞋,鞋面瘦窄,还加着双朵绒球。晏小姐给母亲撒娇道:“妈!我也要这种鞋,你给我做……” 天真之态,溢于言表。可是晏夫人却不去说她,因为她母女自心眼里,已把这位谭相公当成自己人了。 这一幅壁画虽是日夜加工,可也画了整整二十天。等到画完成了,晏老爷子特地备上了一桌上好的酒席,为他贺功。 酒筵间,晏氏母女各着盛装出席,老善人席间起立,举杯含笑道:“相公文采妙笔,老夫叹为观上,曾蒙劳苦经月,这一幅“吴王后宫”,足使蓬筚生辉,只伯这甘肃一带,再也找不出第二枝如相公这般妙笔了……来,老夫敬你一杯!” 他说着一仰脖子,把杯中酒干了;可是出乎他意料之外,这位谭相公,却是滴酒不沾。他含笑道:“多谢东翁赞赏,晚生只是自幼喜画,并无真实功夫……晚生不擅饮酒,请东翁自用!” 老善人怔了一下,皱眉道:“相公少饮一点儿也不行么?” 谭啸尴尬道:“晚生少饮即醉……实在是……” 他这种样子,立刻获得晏氏母女的同情。尤其是晏小姐,连忙为他辩解道:“爸!人家是读书人,你老人家少叫人家喝酒……” 说着,明眸有意无意地向着谭啸一瞟,可是谭相公却连正眼也不敢看她。 老善人皱眉笑道:“你不要为他挡驾,今天是为他贺功,他不喝酒怎么行呢!你说读书人不喝酒,古来多少骚人墨客,饮酒赋诗,他们喝酒的名堂,可是更多呢!你莫非没听过李白斗酒诗百篇的故事么?” 说着他又举了一下杯子,呵呵笑道:“谭相公,你说对不对?来!少喝一点!” 谭啸微微一笑:“东翁所说不假,的确文士爱酒自古皆然,只是晚生却是别有原因……请东翁原谅!” 老善人与夫人以及晏小真不由全是一惊。老善人脸色微微一红,哦了一声,含笑问: “原来如此,这又是为什么呢?” 谭啸苦笑道:“晚生在先祖父去世那年,就发下誓言,如不能手刃仇人,至死不饮滴酒……故而多年以来,从不曾饮过……” 老善人不由面色一变,啊了一声。 他不自然地笑了笑: “相公,人死不能复生。相公能有今日之成,也算对令祖有所交待了。依老夫看来,这种仇恨之心,也不必深深放在心中,那是有碍健康的。” 谭啸淡然笑道:“东翁所说固是有理,只是人孰无亲,灭祖之恨,不共戴天!晚生只怕有心淡忘,也心不由己……” 老善人又怔了怔,才点了点头: “相公有这番孝心,真是难得。” 谭啸淡然一笑: “再者,晚生平素也不擅饮酒,有此双重原因,故不敢从命,非晚生自命清高也,东翁万乞海涵!” 这一霎时,晏星寒似乎减了先前的兴头,他勉强点头微笑道:“当然,当然,这是不便相强的。” 他又和蔼地举筷道:“那么我们吃饭吧!” 谭啸欣然首肯: “谢谢东翁盛情,今天的菜太好了!” 晏星寒笑道:“实在不成敬意,相公请尽量多吃点,不要客气!” 谭啸倒也真不客气,很欢喜地随着他们进餐,方才的一点隔膜,很快地就消失了。 菜过五味,俏红线楚枫娘频频含笑道:“谭相公,老身有一事请求,不知相公可肯迁就?” 谭啸欠身道:“夫人请说!” 楚枫娘笑着看了女儿一眼,又回目谭啸道:“我夫妇因钦慕相公文采、书法及丹青,很想令小女追随相公学学画儿书法的,不知相公可肯赐教么?” 晏老善人也拈须微笑点首。谭啸是豪爽个性,可是对晏夫人这一句话,却一时难以置答,他微微怔了一下。 晏小真脸色微红地笑瞧着他道:“谭相公肯不肯教我呢?” 谭啸忙欠身道:“姑娘休要如此,小可怎敢如此冒失托大?况且姑娘聪明才智俱高上小可数倍,小可实在不敢……” 才说到此,老善人已呵呵笑道:“谭相公何故如此客套?我们实在是没有把相公当成外人,才冒昧有此请求,相公要是如此说,岂不是太见外了么?” 晏小真更是粉颈低垂,羞涩地苦笑道:“想是我太笨了,谭相公才这么说呢!” 谭啸脸色一红道:“姑娘千万不要误会,我实在没有这个意思……” 楚枫娘嘻嘻笑道:“好了!就这么说定了。从明天起,就叫她过去向相公请教吧,至于束脩另外再算。” 谭啸忙正色道:“晚生与姑娘互相讨教一下功课原无不可,只是束脩一项,却不敢愧收……” 楚枫娘还要坚持,老善人大笑道:“这是小事,不要争了。说起来,谭相公比小女也大不了几岁,自然不愿以师尊自居,我看这样吧……” 他点了点头,对女儿道:“谭相公虽比你大得有限,可是学识却比你强得太多,你要敬重他,以兄长称之!” 晏小真微微窘笑了一下,点头道:“我知道了……” 这一霎时,谭啸不知为何,像触动了内心的隐疾一般,有些神不守舍。他望着桌子微微发着呆,晏小真扑哧一笑,他才惊觉,不禁脸色微窘,小真望着他浅笑道:“谭大哥,你吃饭呀!” 谭啸猛然心中一动,发现她对自己已改了称呼,不禁面色一变,勉强地点了点头,笑道:“哦,我已吃饱了……” 晏氏夫妇冷眼旁观。觉得这位谭相公今天有些古怪,只是他门也想不到其它方面,只以为他是触及祖父的仇恨所致,彼此对看了一眼,没有多说什么。 老善人为了把气氛转变一下,不得不改换了话题,转话到书画方面。不想那谭相公仍然是问一句答一句,并不多说。 晏星寒正感乏味,忽听谭啸嗫嚅道:“晚生久仰东翁身负奇技,不知可是真的么?” 晏星寒皱了下眉,半笑道:“谁说的?我又会什么奇技?” 谭啸怔了一下道:“外面人都这么说的……晚生入府之后,又每见东翁行动诸多奇处……也许他们所说是真的。” 晏星寒微笑不语。晏小真却娇笑道:“大哥你莫非不知,爸爸是有名的老侠客,人称‘天马行空’……” 才说到此,晏星寒看了她一眼: “不要胡说!” 晏小真突然停住,仍然转着一双明眸微微笑着。谭啸忙由位上立起,瞠目变色道:“如此说来,晚生真是大大失敬了。” 晏老爷子长叹了一声: “相公请坐吧!” 他随着苦笑了笑道:“不瞒你说,老夫过去数十年,在江湖中倒也薄有虚名,也曾作过一些侠义的事情……” 才说到此,谭啸忽地咳了起来,把晏星寒这句话打断了。晏老爷子一皱眉头: “相公你怎么了?” 谭啸红脸道:“没……没什么!” 小真笑道:“大哥是噎住了,喝口汤就好了。” 楚枫娘白了她一眼,慢道:“别胡说八道。” 晏小真只是抿着嘴笑,经此一来,晏老善人前面的话就断了,他耸了一下白眉,接道:“相公!武林生涯,犹如刀口舔血,那是不值得向往的,还是读书好……” 说着又叹息了一声。 谭啸微笑道:“晚生对武学却心存向往已久,自恨不该幼读诗书,以至如今……” 说着连眼圈也红了,老善人呵呵一笑: “相公错了,请看武林中人,又有几个有好下场的。老夫至今能如此,若非急流勇退,尚不知会如何呢!唉!后悔的应该是我啊!” 谭啸轩眉道:“晚生如有一身功夫,也不会落得今日下场了,又何愁不得报杀祖之仇?” 晏星寒最怕听他这一句“杀祖之仇”,每一听到这话,总不由一阵心惊肉跳。 他嘿嘿一笑道:“如果你真喜欢练武,以后老夫倒可以教教你,只是……这玩艺儿也不是一夕见功的……” 晏小真浅浅一笑,注目谭啸道:“如果大哥真想练功夫,用不着爹爹,小妹就可。” 楚枫娘看了她一眼,笑斥道:“你这孩子真是的,今儿个是怎么啦?” 谭啸佯作吃惊道:“怎么,姑娘也会功夫么?” 晏小真妙目转向父亲,晏老善人微微颔首笑道:“武学是我晏家家学渊源,她怎能不会呢?” 谭啸一抱拳道:“如此晚生更是失敬了。” 晏老善人此刻为谭啸一捧,不禁豪兴大发,又干了一大杯酒,道:“谭相公,要说书本上的功夫,我是不如你;可是谈到武技方面……哈哈!” 他双手按在桌沿上,在他的笑声里,整个桌面竟瑟瑟地战抖了起来。 “武林中,凡是老一辈的人物,提起我‘天马行空’晏星寒来,可说是无人不知……” 谭啸插言道:“如今东翁莫非与从前一班武林朋友,都没有来往了么?” 晏星寒苦笑着摇了摇头: “早就没有往来了。谭相公,老夫如今已完全脱离江湖生涯了。” 谭啸不由面色一阵苍臼,他勉强笑了笑,用笑容掩饰了他失望的情绪。 老善人并没有看出来他的变态,他舒展着脸上的皱折,凝思道:“过去的朋友,如今也没有几个了。” 谭啸不由得又是一阵变色,他讪讪地道:“你老人家是说,那些朋友,如今都物化了么?” 晏星寒目光视向他: “虽不一定全死了,中是多半都退隐山林了……” 说着耸肩一笑: “谭相公,你对这些倒很感兴趣啊?” 谭啸微笑道:“晚生实在醉心已久,今日难得一闻,东翁如不见外,可否再多谈一些呢?” 晏星寒笑了笑: “当然可以,当然可以……只是往事如烟,一时却难以忆起罢了,以后有的是工夫,我们再细谈如何?” 谭啸本想问一问关于剑芒大师等三人的事,可是想来想去,总觉得这种话不宜出口。要是为他看出了隐秘,大是不佳,想到此,他笑着点了点头。 晏小真明眸掠了父亲一眼,微笑地看着谭啸道:“父亲的生日快到了,到时候有很多武林中的朋友,都要到甘肃来。大哥那时候就可以看到了,他们都有一身好本事。” 谭啸不由心中一喜,张目道:“姑娘所说是真的么?” 晏小真看了父亲一眼: “谁骗你……不信你问爹……” 她转脸问道: “是不是啊?爹!” 晏星寒望着自己这个小女儿,也是自己最心爱的女儿。她虽有两个姐姐,可是都已出嫁了,一个嫁在四川,一个嫁给了迪化的商人;眼前这个小女儿,最得他夫妇俩欢心。晏老夫妇二人,把一身功夫都传给了她,那是她两个姐姐所不能梦想的。 晏星寒虽没有儿子,可是这个小女儿,却继承了他的功夫,有时候老善人一想起来,倒也心安了。 他看着天真娇气的女儿,眼角不禁浮起了鱼鳞笑纹。这时谭啸含笑问他道:“东翁,这是真的么?晚生到时候也要与你老人家祝寿呢!” 晏星寒呵呵大笑道:“还早呢!到时候少不得还要你为我分劳一下。因为来的朋友太多,老夫一人怕照顾不过来呢!” 谭啸含笑道:“这是我应该代劳的,东翁何须托嘱!” 老善人今天太高兴了,喝了不少的酒。虽然谭啸滴酒不沾,他自己一人却是独斟自饮,酒到杯干,一直吃到玉兔东升,才尽欢而散。 谭啸谢了叨扰,一个人转回房中去了。 他出了这间饭厅,冷冷的夜风,直刺入到他的衣服里面去。天上的月光虽然皎洁,可是十一月的天气,在这西北地方,也是极为寒冷的。 他独自踏着月色,回到那间目前属于自己的房间。他把火盆里的火弄熄,脱下丝棉袄,怅怅地坐在书桌边,心中似有一种说不出的忧郁。 来到晏府已有一个多月了,尽管晏星寒对他那么好,那么亲热;可是由于“仇恨”二字的作祟,他一直如坐针毡似的不安。感到有点“为虎作伥”的味儿,这是他想来就深深感到痛苦的事情。今天更痛苦的事又降临在他身上了。 对于晏小真,他始终不敢动念,有时候偶尔想到她,他也会立刻把她的影子逐出念外。平素见了面,他也是尽量地躲着她,他实在不愿意,在自己如今的立场下,和这个有着特殊身份的女孩子,在感情上有所牵连;即使是普通的感情,他认为也是不必要的。 这并不是说,谭啸是一个没有感情的人,也并不是说晏小真达不到他理想的程度。事实上,这个姑娘除了是晏星寒的女儿以外,在任何一方面,都可谓之是女中翘楚。如果换了一个立场,那是求之不可得的。 谭啸是一个斩钉截铁的人物,他做任何事,都不会拖泥带水。他有冷静的头脑,明锐的眸子,这些都帮助他对于人生的认识;并且告诉他,什么“可为”,什么“不可为”。 离开了“岳家祠堂”之后,他随着那个救他而去的老儒“南海一鸥”桂春明,在珠江梨花洲住了整整十个年头。桂春明把一身惊人的功夫,统统传授给了他;并且带着他在大江南北闯荡了整整五年。这五年来,谭啸获得了极深的阅历,熟悉了武林中一切情况。 南海一鸥桂春明,不但有一身惊人的功夫;而且是一个学富五车的博学之士,诗书琴画,无所不精。因此谭啸也在这些方面有了极深的造诣。 等到这个年轻人在桂春明的眼中已经完全强大了之后,有一天,桂春明唤他至身前,这个怪异的老头子,拿出了一件小孩的衣服给他,简单地告诉他道:“现在你报仇的时候到了。孩子!你牢牢地记住这件衣服上的每一个人的名字,他们就是当年杀害你祖父的仇人。” 谭啸大吃了一惊,数十年来,他对自己的出身,一直是一个谜。桂春明从来没对自己说过,每次问他,他总是摇摇头,再不就告诉他说以后自会得知。久而久之,谭啸也就不问了,想不到今日,师父竟会突然说出这种话来,他怎会不大惊失色呢! 他当时战兢兢地打开了那件衣服,细读了衣上的字迹,仍有些丈二金刚摸不着脑袋。“南海一鸥”桂春明这才长叹了一声,把十五年前的那段往事详述了一遍。谭啸听后,真如晴天霹雳,一时泪如雨下,当时就要别师去手刃仇敌。 可是桂春明却冷冷笑道:“孩子!你可知这四个人,如今都已不在武林中了么,你到哪里去找他们?” 谭啸不由怔道:“师父,他们都在哪里?”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莫说我也不知道,即使是真找到了他们,孩子!你别以为你功夫不错了,可是在这四个老人面前,嘿嘿!你还差得远呢!” 谭啸面如枯木死灰: “你老人家这么说,弟子的仇就报不成了?” 桂春明哼了一声: “我以为这些年,你已很老练了。如今看来,你仍然嫩得很……看来,你还不是他们的对手……” 谭啸不由脸色通红,垂头不语,可是内心却一百二十个不服。南海一鸥冷冷地道:“对付这种强大的敌人,有时候并不能完全靠武力,当然武功是一个极为重要的因素,但你必须要运用冷静的头脑……万万不可大意,否则你非但仇报不成,本身只怕也要性命不保呢!” 谭啸略为会意,道:“你老人家的意思是说要用智谋取胜吗?” 桂春明笑了笑: “话是这么说,唉!我怕你斗智也不是他们对手啊!” 谭啸不由剑眉一挑,忿忿不平道:“你老人家只告诉我他们的住处就行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笑了笑: “你不要不服气,你是我徒弟,我难道不希望你给我露脸么?” 他龇牙一笑: “可是话可不能这么说,我不得不先告诉你一下,这四个人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尤其是近几年来,江湖上已经没听说过他们的踪影了,所以你这个仇……” 他说着皱了一下眉。谭啸不由忿然道:“弟子走遍天涯海角,也要找到他们……” 南海一鸥一翘大拇指道: “行!这才是我的好徒弟,你既然有这种志气,我可以告诉你!” 说着他眯着一双细目微微笑了。谭啸一时不禁有些糊涂了,他问: “你老人家怎么说?” 桂春明嘻嘻一笑道:“你要是有为难之色,我这话就不说了,难得你还很有志气……” 他把眸子眯成了一道缝: “我这么苦心传授你功夫,又是为了什么?孩子你能不明白么?” 谭啸不由怔了一下。桂春明冷冷地哼了一声: “老实说,这个仇你要是报不了,你也就不必再来见我了……” 南海一鸥桂春明说到这里,铁青着睑站了起来。谭啸这才明白师父先前的话语,是在试探自己的决心,不由暗暗庆幸。幸亏方才没有说出泄气的话来;否则以师父脾性,当时就会拂袖而去,与自己脱离师徒关系,想着犹自惊兢不已。 他定了定心,咬牙道:“你老人家放心,弟子定能手刃仇敌!” 桂春明秃眉一扬: “好!那我可以告诉你,那剑芒大师五年前退隐浙江,红衣上人更是行踪如萍,白雀翁朱蚕远居天南,这三人为师曾用了许多苦心,都不能访出他们确切住处;只是那天马行空晏星寒,却因家产庞大,又有妻女,所以数十年来,足迹未离西北。他在肃州甘州都有极大的马场,你只需到那里一问,不难查出他的行踪……” 桂春明顿了顿,又接下去: “只是此人,可是一个极为厉害的人物。据我所知,十数年以来,还从没有一人,敢轻犯其缨的!万一你找到了他,却要特别小心。” 谭啸不禁流泪道:“师父苦心造就出弟子一身武功,倘能报得这血海深仇,我谭氏列代祖宗,也定会于九泉之下,感激不尽。师父,你老人家请受弟子一拜,我这就去了。” 桂春明长叹一声: “我几乎忘记告诉你了,你不姓谭,而是姓罗。你祖父铜冠叟罗化,原也是我道中之健者,只因为当年杀孽太重,才至有后日之结果。罗化与我,当年曾有数面之缘,可是并无深交,我之所以救你,乃是本着武林道义!” 他微微愤怒地道:“我如今已是他四人的仇敌了,可是我并不在乎他们,我还有力量与他们周旋!” 谭啸深深一揖道:“师父对弟子的大恩,没齿不忘,只是先祖血仇,弟子必要亲手湔雪,不便假手恩师,弟子此刻忧心如焚,想立刻就走!” 桂春明冷笑了一声: “我已经告诉你了,这事情干万不可鲁莽从事,千万要冷静。你只要记好了,就去吧!” 谭啸敛泪道:“弟子既是姓罗,又何故改姓谭,尚请师父明告,以开茅塞!” 桂春明点了点头道:“这点,我是应该告诉你的。你父母皆早亡故,令堂姓氏我亦不知,但令祖母谭心仪,当年也是一成名女侠。我所以令你从她姓谭,主要为避免那四个老儿,对你注意。以我之意,今后你仍以谭啸之名出现为好。” 谭啸流着泪听着,等桂春明说完缘由之后,他默默记在了心里,就此离开了“南海一鸥”。 心怀仇恨的谭啸,终于找到甘肃。他在这宽广荒凉的地方流浪了整整半年,足迹遍过天山,布隆吉河,也曾在祁连山下的大草原飞马驰骋过,这个广阔的地方,的确有一番博大的气概。 天山白皑皑的雪、库穆塔格水草沙漠、漠线上驼影、美丽的仙人掌和盛开的水仙花……这是内地的人民所很少得见的,谭啸在接近西域的边沿路上却都一一见识了。 可是他仍是一个沉郁的人。 他把自己装扮成一个读书人,一直找到了晏星寒的大牧场;可是晏本人却住在肃州,很少到甘州这地方来。 晏星寒的大名,在此地果然是无人不知。因此,谭啸也就很容易地找到肃州来了…… 窗口的冷风,嗖嗖地吹进来,谭啸默默地想着这段往事,内心浮上了一种莫名的痛苦。按说他既得到了晏星寒如此信赖,正可借此把红衣上人等三人下落问出来;然后就可下手复仇了,这不是一件很值得欢喜的事情么?可是他又为什么如此忧伤呢? 这种感觉的确是令他想不通的,他自从踏入晏府的第一天,已对自己发下了重誓,如不能把这个大家庭弄得家破人亡,他绝不走出晏府的大门。 这种恶毒的誓言,时刻如同虫蛇一样地咬噬着他的内心,他现在才发现,这是一个极难的任务。现在,晏夫人竟把她的女儿交到了他的手中,更令他愈发感到棘手了。 有一个很微妙的趋势,他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间,决心已有些动摇了。尤其是晏小真的天真妩媚,常常令他感到困扰。他默默地想: “如果有一天,这个可爱的女孩子,丧失了父亲,她将会如何?她对我会如何呢……” 谭啸苦笑了笑: “她一定会恨死我的……” 可是他的软弱突然又改变了,他坚定地嘱咐自已: “你必须永远与她保持一定的距离,你脑子里要时刻想到亲仇……” 这么想着,他那看来已动摇的心立刻又坚硬如铁石一般。 窗外淅淅沥沥飘着细雨,这种雨在甘肃地方是不多见的,这里冬天常见的是风雪。雨很少,即使是雨季,比之内陆的雨量也差得远。 人们利用天山上终年不断的雪水开沟成渠,灌溉良田,那种田地,此地人称之为“圳子”;至于饮用,仍以“井水”为主。 所以谭啸对于这阵雨,感到很是新鲜。他熄了灯,步出了房门,在走廊里,负手看着夜雨。这所大宅子,竟静得没有一点声音,只有内宅里有些灯火微微闪耀着,谭啸忽然心中一动: “那天马行空晏星寒,此时在做什么?我何不暗暗去窥他一窥!” 想着,他不再迟疑,把头发挽了挽,仍然穿着一身单衣裤褂,慢慢走到走廊尽头,冒着细雨,把身形纵起,起落如狂风飘絮,直向后院飞纵而去。 晏星寒的住室,在平日他早就打探清楚了,所以毫不费事就找到了。 那空化的格窗里,透着淡青的灯光。 这么寒冷的天,窗口并未加上幔帘,窗子也敞开着。谭啸伏身在瓦面上,身上为雨水淋得湿淋淋的,雨水从头发上一直淋下来,顺着他的脸一滴滴往下滴着。他眸子里散放着凌人的异彩,脸色更是冷得怕人,心中的仇恨,使他根本就忘记了寒冷。 若非他心中仍还记着师父的嘱咐,他真不敢断定,是否会冲进去,然后…… 可是他毕竟是一个冷静的人,他的一时冲动,很快地就在细雨之中消失了。 他很清楚,此刻的冲动,非但于事无益,恐怕连自己这条命也会赔上的。再说那红衣上人等三人的下落,至今还是一个谜。这种种的因素,都说明了自己必须要坚忍下去,小不忍则乱大谋…… 他伏在冰冷的瓦面上,丝毫不敢乱动。因为他知道,少许的动静,都可能会被晏星寒发觉。在未有确切的了解他的武功之前,自己万万不可大意。 如此过了好一会儿,由窗外看去,室内的灯光没有一丝动荡,证明室内的人,确是休息了。 瓦面上的谭啸心中不禁为之一动,他略微活动了一下几乎快要冻僵了的身子,用“燕子穿帘”的轻功绝技,起落之间,已踏在了晏星寒的窗檐之上,这种身手施展得可是太大胆了,也只有像谭啸这种身手的人,才敢这么施展。 在南海一鸥桂春明的轻身功夫之中,有一手绝技唤作“倒垂海棠红”。这种功夫施展时,只需以一只脚的脚尖,微微找着一点附着物的边缘;然后全身即可倒垂着,任意曲、扭、弯、挺! 现在,谭啸正用这种功夫向窗内窥视着,他一眼看见在一个大书桌之上,用白瓷盘,分点着八盏油灯。 这八盏油灯,灯捻子都很细,可是光线却十分清亮,每一盏都发着微微带着绿白的光华;而且奇怪的是,它们列在桌案上的形式,竟是散放得极不整齐,东一盏西一盏,把一张大桌子全都占满了。 谭啸心中一惊: “这是为什么?” 可是他的怀疑,马上释然了。 正对着这个窗口的里面,有一张极大的铜床,床上铺着很厚的豹皮褥子,一个白发的老者,正盘膝跌坐在大床上。 不用说,这老人自然就是这大宅的主人晏星寒。他身上穿着一件宽松的茧绸便袍趺坐着,露出光着的一对膝盖,一双眸子似睁又闭,闪着炯炯光彩。 只看到此,谭啸心中已吃惊不小,暗自欣慰,今夜总算没有白来,正可看看此老功力到底如何。 晏星寒这种姿态,分明是正在练着一种极为厉害的内功,他的天灵盖上,不时冒着蒸蒸的热气,显示出他体内的劲热! 他这么坐了好一会儿,谭啸已有些感到不耐了,才突见他双目猛地一睁,那铜床竟似对他突然加上的重力不堪负荷一般,发出吱吱的声音,晏星寒交握着的双掌,慢慢伸了出来。 他慢慢地在空中抓着揉着,就像是在玩一个大球似的,这种动作,虽然看来并不十分费力,可是他的头上却已是涔涔汗下如雨。 谭啸看在眼内,虽是暗惊,却也并未十分在意。因为他知道,晏星寒所练的这种功夫,是内功中的一种“按脐力”,练功时,必得要气压丹田,这种功夫,如用以伤人,往往可把人腹内五脏全都震碎。昔年桂春明也曾传授过自己,自己对于这种功夫,也曾下过一阵子苦功,所以此刻见晏星寒用功,并未十分在意,心中仍在想,他练这种功夫,干吗还点这么多灯呢? 他心中正这么猜想着,却见晏星寒忽地收回了双掌,目光直直地逼视着桌面上的灯盘,倏地把口一张,由丹田内哈出了一口气,那声音很像是一只小牛的叫声。 桌面上的灯光,在他这声吐息中,刹那全熄。谭啸心中大吃一惊,正自猜疑,却见灯光遂又大明,而床上的老善人,此刻却正凹腹吸胸,作着一个吸的姿势,八盏灯光,都拉长了灯焰,似弯腰鞠躬似的,一齐向老人坐处弯着。 随着晏星寒再次吐息发声,那灯光一如前状,又是突地暗了下来。由是一明一暗,一暗一明,就像是荒郊鬼火一般,乍明乍亮,看来甚是美观。 谭啸虽不知这是一种什么功夫,可是却知是一种极为厉害而不常见的绝技。 天马行空晏星寒,一心注意练功,意不旁属,似此吸吐着灯光,快慢由心。先是慢慢运行,到后来却是愈练愈快,那灯光更是时明乍灭,大有应接不暇之兆。至此,也就更显出练功人的功夫了。 起先灯光是明灭一致,可是后来,明时不一,暗时却是三三五五。谭啸知道,晏星寒这种功夫,只成了七八成,并未到十分的火候,否则灯光不会如此。 看到此,他心中掩不住惊恐与失望的情绪,也不想多看了;而且这种窥视的方法,早晚会为对方发现,自是不妙。 想着,他慢慢蜷身上了瓦檐,只觉得全身水淋淋的,甚是难受,只好又循着来路,返回自己房中。 当他轻悄悄地由走廊内往自己住处走来时,不由微微一惊。 他明明记得,自己出来时,是熄了灯的,可是这时却见窗内散出一片灯光来,谭啸微微皱了一下眉,随即悄悄走到门前。不想方至门边,却见门启处,雪雁探头出来笑道:“小姐耳朵真尖,谭相公回来了!” 谭啸面上一红,讪讪道:“怎么……你们……” 雪雁跳出来道:“得啦!小姐等了你半天了,这么大雨,相公上哪儿去了?” 忽然,她双目发直地道:“咦!相公你身上……” 谭啸不由随机应变地叹了一声: “我只顾观赏后院草坪中的地春花和水仙,竟不知不觉地淋了一身雨……唉!唉!都湿透了……” 雪雁不由用手一捂嘴,噗的一笑: “真是书呆子……” 她这话声音说得很小,但谭啸已红了脸。他进到室内,只见那端庄大方的晏小姐,正含笑坐在一边位子上,见他进来,忙站起来,脸色红红地道:“大哥,请恕小妹来得冒昧……” 谭啸忙躬身道:“姑娘不要客气,如此夜深,莫非有什么……” 晏小真一双大眼睛滴溜溜地直在他身上转着,现出无比的惊奇之色。 因为她见谭啸竟穿得如此单薄,尤其是全身,由头至脚竟全被雨水淋透了。 “大哥,你这是……怎么了?” 雪雁格格一笑,瞟着谭啸道:“谭相公在花坛里看地春和水仙呢!” 说着又笑了两声。晏小真不由怔了一下,秀眉微扬道:“真的么?大哥你不怕冻坏了……” 谭啸双手在火上烤着,连连战抖着:“是有点冷……我只顾去看那地春、水仙,还有走廊头上那五棵老梅花……啊!真是太美了。” 晏小真想笑没笑出来,因为她内心的同情多于嘲笑。她秀目微转,轻叹道:“大哥快到里面换换衣服吧,冻坏了可不是玩的。大哥要是喜欢水仙,叫雪雁插些在花瓶里就是了。” 谭啸抹着脸上的雨水,红着脸道:“谢谢姑娘,只是好花天生泥中长,如果把它们强自移到室内,那韵味就大大减色了。” 他说着欠了欠身,就拖着一身湿衣转到里面去了。这里雪雁还一个劲抿嘴直笑,晏小姐瞪了她一眼,微嗔道:“你愈来愈不像样子了,干吗老笑个没完呢?” 雪雁伸了一下舌头,小声道:“我早给小姐说过,他是个书呆子,你还不信,今天你可信了吧?” 小真又瞪了她一眼。 这时,红幔启处,身着直裰头戴方巾的谭相公,又翩翩出来了。 他腰上扎着一条杏黄色的丝绦,足下是黑面丝履,端的好一个美书生。小真忙由位上站起,谭啸弯腰道:“愚兄方才失礼处,万乞贤妹勿怪!” 小真含羞浅笑道:“大哥说哪里话,我才失礼呢!” 谭啸欠了欠身,遂自落坐,他那一双深郁的眸子,始终不敢在晏小真身上多留。但是他态度极为从容,毫不拘束地笑道:“贤妹深夜来访,有何赐教?” 晏小真脸色微红,自翠袖中抽出了一个纸筒儿,道:“小妹敬慕大哥画得一手好画儿,今夜特来请教,尚请大哥不吝赐正才好。” 谭啸微微一笑,目光视向那个纸卷: “贤妹画得好快……” 晏小真微微一笑道:“这两幅画是早先画好了的,只是一直没给人看过就是了。” 谭啸正襟危坐,笑道:“如此说,愚兄倒是首瞻墨宝,眼福不浅了!” 晏小真低头一笑,她双手玩着那个纸卷儿,抬起头眨着那双大眸子笑道:“大哥!可不许笑我,我画得不好。” 说着遂递了过来,雪雁不待吩咐,掌烛而近。谭啸轻舒长臂,把这张画展了开来,是一幅山水,看来挺秀苍郁,极具腕力。谭啸端详良久,微微一笑。晏小真娇羞扬眸道:“大哥请多指教。” “唔!” 书生哂然一笑: “春山融澹如笑,烟云连绵;夏山嘉木蓊郁,苍翠如滴;秋山疏薄明净,树木抚落;冬山暗淡昏霾,彤云四合。贤妹所画这幅早春残雪,虽着墨、着笔俱见功力,可惜气韵稍欠不足。” 晏小真玉面绯红,但心中十分折服,她笑了笑: “大哥所说极是,只是这气韵又如何方谓之足呢?” 她笑视着这位才子。 谭啸以寸许长的洁白指甲,轻轻指点着画面,淡淡道:“气韵有发于墨者、有发于笔者、有发于意者、有发于无意者……” 雪雁格格一笑道:“又来啦!” 小真白了她一眼,嗔道:“少多口!”随即含笑向谭啸道:“大哥请说明白一点,这意思似乎太混了,到底应如何取法方为之上呢?” 谭啸点头道:“姑娘既问,愚兄敢不明说。据一般而言,发于无意者为上、发于意者次之、发于笔者又次之……发于墨者下矣……” 晏小真不由玉面绯红,当时强笑着,转着眸子道:“这么说,小妹这幅画儿简直是最下最次啰?” 她说着真有点连声音都抖了,可是那冰冷的谭啸,竟丝毫没有怜香惜玉之心,只淡淡一笑道:“那倒也未必……” 晏小真眼圈微微一红,遂把这幅山水卷起。谭啸却并不自觉道:“所谓发于意者,走笔运笔,我欲如是,而得如是;所谓无意者,当其凝神注想,流盼运腕,初不意如是,而忽然如是也,谓之为足,而实未足,谓之未足,则又无可增加,独得于墨趣之外,天机之勃露也。” 他直目看着晏小真,徐徐道:“姑娘应取法此二者,方可期之大成。” 说着后退一步,拉袖欠身,晏小真于失望之中,淡淡一笑: “大哥果不愧个中高手,小妹折服万分。那么,请看小妹这另一幅……” 说着她又展开另一纸卷。 谭啸见这一幅画的是一株梅花,蓓蕾如珠,点点斑斓。他本是画梅老手,注目良久,已观出其中疵处。晏小真渴望他的一句好评,可是谭啸却摇了摇头: “这一幅较那一幅又差多了……” 晏小真鼻子一酸,差一点儿想哭,飞快地卷了起来。 谭啸哂然道:“姑娘既学画梅,则画梅歌诀不可不知,请问姑娘这歌诀如何诵之?” 晏小真苦笑道:“大哥莫非是指的一丁二点,八结九变么?” 谭啸摇头道:“非也!” 这书生那种狂态,几乎令晏小真受不了。她娇躯微微颤抖着,直想哭。谭啸怎会看不见,怎能不痛心?可是这少年因胸有城府,生恐一上来就陷泥足而不可自拔,故此意示冰寒,以保退步。 他莞尔一笑道:“画梅有诀,立意为先,起笔捷疾,如狂如颠,手如飞电,切莫停延,枝柯旋衍,或直或弯,蘸墨浓淡,不许再填,遵此模样,应作奇观,造物尽意,只在精严,斯为标格,不可轻传。” 他笑了笑道:“姑娘,梅花是花卉中最难画的一种,如不假以时日,是很难见功的。姑娘这梅花,还在学步阶段,差得远呢!” 才方到此,忽见晏小真两手一分,“哧”的一声,已把手中两幅图撕成了四片。重重往地上一掷,秀眉一扬道:“你……” 说着双目一红,泪珠已点点而下。谭啸一怔,正想发话,晏小真已转身匆匆夺门而出。 谭啸如同木人似的,对门痴望着,雪雁也怒气冲冲地把灯往几上一放,哼了一声道:“相公你对我们小姐也太不客气了。” 谭啸佯装苦笑道:“怎么!我有什么地方失礼了?” 雪雁冷笑了一声,双手插着腰: “小姐好心好意,来请相公指教;可相公怎么说,这不好、那不好,莫非一点好的地方都没有了?” 谭啸惊讶道:“这么说,我是说错了?” 雪雁见他如此,只以为是言出无心,不由气消了些,但仍然气得怪声哼着。谭啸叹了一声道:“子曰……” 才说到此,雪雁已重重跺了一脚,气恼道:“子曰个屁呀!人都气走了!” 说着也扭身跑了。 谭啸望着她的背影,耸肩笑了笑,心想这一来,自己正可少了不少麻烦;尤其是和那晏小真脱了亲近机会,自己以后也可放手行事了。 他想着不由微微笑了笑,可是晏小真方才那种楚楚动人的姿态浮上眼帘时,他又禁不住轻轻叹息了一声。自己有意的奚落,在一个姑娘面前,似乎太过分了。试想那晏小真素日是何等娇嗔自负之人,今日当着丫鬟这么损她,只怕她一辈子也不会理自己了。 想着谭啸竟有些双目发直,直似若有所失。老实说,晏小真那两幅画,虽然如他说的稍欠功力,却绝不似谭啸损贬之甚。 他弯下腰,把那撕成四片的画拾了起来;然后扶灯走到案前,小心地又合拢起来,叹息道:“好一个锦心绣手的姑娘……这画儿撕了太可惜了!” 想着遂坐下来,小心用宣纸贴补了一番,用镇纸压在桌上,站起身来,又仔细端详了半天,愈看愈觉笔力挺秀,仿佛身入画中一般。 谭啸不由感喟了一阵,晏小真娉婷的倩影,不自觉又陷入沉思中。睹物思人,他禁不住又叹了一声,遂又频频摇头道:“使不得,使不得,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想念之中,径自抽毫一管,在那幅补好的梅花上,运笔疾书: “春雷不解情,梅残心亦残。” 写下了这诗句后,他不由凝目其上,默默惊念道:“哦!这……我这是怎么了……” 想着忙掷笔屋角,匆匆把这两幅画卷起,置于案边画斗之内。一时俊面通红,心中通通直跳,他恍然失神似地坐下身来,自惊道:“谭啸呀谭啸……且不可种此情因,这万万使不得,使不得……” 想着他双手紧紧抱住头,让心灵咀嚼着痛苦和不安,他对目前这个环境实在是太厌恶了;可是复仇的责任,使他非但不能摆脱,却还要继续地深入。他要在那个杀死他祖父的大仇人面前谦卑、微笑,直到有一天,达到复仇的目的为止。 这种虚伪的表情,实在是太难表演下去了。谭啸由位子上站起来,慢慢踱到了窗口,让扑面吹来的寒风拂打着自己,以冷静一下沉痛的思潮。 正在这时,忽然一条人影如海鸟掠空似的,由正面琉璃瓦檐上飞窜而下。现出一个长发高个的姑娘,她像是极其惊慌地后顾了一下,不管三七二十一,猛地扑向谭啸室前,夺门而入。 谭啸方自一怔,却见瓦面上飞星曳地似地,又落下了一条人影。 来人竟是晏小真的母亲红线女楚枫娘,只见她一脸怒容,手执一口明晃晃的长剑。谭啸心中正自不解,却闻得身后一阵碎步之声,十分疾促,他倏地转过身子来,只见方才所见高个子姑娘,正惊慌失措地站在自己背后。 谭啸惊怔了一下: “你……你……” 这姑娘忽忙摇着手,遂又轻步藏向谭啸卧室去了。谭啸不由急走上前,正想招呼她出来,却听见门上有人轻轻地敲着: “谭相公还没有休息吗?” 谭啸方答应了一声,却见那个姑娘由帘幔内伸出了头,带着紧张俏皮的笑,皱着眉,匆匆向自己摆了摆手,马上又把头缩进去了。 谭啸弄了个丈二金刚摸不着头脑,忙走前几步,把门开了,却见楚枫娘剑已入鞘,脸上带着勉强的微笑: “相公方才发现什么不对么?” 谭啸本想道出,但念及这个姑娘和自己无冤无仇,何苦害人家。当时一怔,佯作惊异地道:“没……没有呀!夫人发现什么不对了么?” 晏夫人一双眸子在室内转了转,鼻中哼了一声,才笑道:“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只是方才在我住处发现了一个女贼,偷了我一点东西。我刚要和她动手,不想这丫头精得很,知道宅内能人多,转身就跑。我一路追过来,到了这里,却不见了!” 说着两道灰白的眉毛,往上挑了挑,冷笑了一声。谭啸不由“啊呀”叫了一声,一时全身发抖道:“什……么?女……贼……哦……” 晏夫人见他竟吓成了这样,一时反倒很后悔,当时笑道:“相公不必惊怕,这贼多半是跑了。她已经尝过我的厉害,八成是不敢再来了……” 说着她含笑道:“天不早了,相公请安歇吧!老身真是打扰了。” 谭啸一面欠身送客,脸色犹自红白不定,楚枫娘看在眼中,心内暗笑不已,当时回身拧腰,冒着细雨,穿脊越瓦而去。 谭啸目送着她的背影,心中暗暗惊叹不已,忖道:“这楚枫娘也有一身好功夫啊!” 想着才又突然想起房内的姑娘,忙把室门关上,又把窗子合上,这才正了一下衣襟,正要开口,却见幔帘启处,那姑娘已笑眯眯地迈步出来了。 她那种奇怪的装束,立刻引起了谭啸的好奇。 只见她身上穿一件鹿皮背心,露出两截雪白的袖管,下身一袭墨绿的大裙,一双天足,穿着一双怪样的翻毛短靴,腰上束有一条宽厚的皮带,配有皮囊、鹿角、水壶等零碎东西。 这姑娘头上梳着一条极长的辫子,又黑又粗,红头绳扎着辫梢,在如玉的颈项上绕了一圈,由右肩头垂下来。高鼻子,柳叶眉,海也似深沉的一双活泼的眸子,白中透红的肤色,是中原难得一见的奇葩…… 她那亭亭玉立的身材,乍看起来,真像是一尊女神的塑像,她这种奇装异服,也是谭啸很少见过的。他断定,她一定不是汉人。 这姑娘对着他,眨着眸子,甜甜地一笑: “谢谢你,先生,你真好!” 谭啸微微平静下来,皱眉道:“姑娘,你怎么这么冒失呢?你贸然地闯到我这房间里来,要是被别人看见……” 说着他顿了顿,脸有点热;可是他看着那姑娘纯洁而充满稚气的一张脸,马上发现自己有这种卑鄙的念头,是多么可耻。 于是他伸了伸手: “姑娘请坐。” 这姑娘脸上立刻带出一片明朗的微笑,她伸手指了指椅子,又指着自己心口,俏皮地笑道:“你要我坐下?” 谭啸点了点头,姑娘奇异的音调,是那么动听,那娇柔刚脆的嗓子,是适合任何音调的…… 她见谭啸点头同意,不由笑得如一朵花,左手拉着大裙子,一迈玉腿,已到了椅子旁边。又慎重地摸着心口笑道:“请我坐……是不是?” 谭啸看着她滑稽的样子,不由把先时仅有的一点拘束也抛开了,敛眉轻舒道:“是的,姑娘……请坐。” 得到了这句话,这姑娘才重重地坐了下来;然后把一只腕子搁在扶手上,左右顾视着,好奇、真挚化成的微笑,把她那微微俏皮的嘴角拉开了,露出晶细雪白的一口贝齿。 “有没有茶呢?先生!” 谭啸皱了皱眉,有点啼笑皆非的感觉,这姑娘似乎忘记了她此刻的身份和处境。 但是,他仍然遵嘱走到一边,为她倒了一杯热茶,双手捧过去,这姑娘笑着伸出一双玉手,把杯子接过去。她的视线,只注意着这杯茶。 她没有道谢,到手后先呷了一口,烫得伸了一下舌头,忙放下杯子。这时目光才转向谭啸,发现对方正好奇冷静地看着自己,她的脸不禁蓦然红了。 谭啸徐徐道:“我想,现在你可以把你的来意说明一下了吧?” “啊!是的。” 她抬了一下腿,开始笑答道:“先生!你真好,那个女人追我,是你救了我,我应该谢谢你……啊……” 她走下位来,拉着谭啸一只手,猛然往自己脸上贴去。谭啸不由大吃一惊,猛然抽回了手,吓得离位而起: “你……” “咦……先生……” 她睁大了眼睛,像海似的深,海似的美,而只有在如此美丽的眸子里,才会令人分辨出真情与虚伪。迷惑的谭啸竟不自觉地又伸出了手,任那姑娘,用她那温玉似的脸,在他的手上贴着挨着。他知道,这多半是某些民族的一种致谢的礼节。 谭啸收回手,禁不住有些面红耳赤。 谭啸一向是一个持重而冷静的人,也就是说,他是一个极少因为感情而使自己冲动或是不安的人;可是这一霎时,他竟明显地感到不安了。 他微微喘息,红着脸讷讷道:“姑娘,你还没有告诉我,你是……” “哦!先生,你不必害怕……” 那陌生的异族姑娘,像一朵水仙花似地笑了,她眨着那双似会说话的眸子,上下打量着这个看来比自己更害羞的相公。这种观念在她来说,的确是很新鲜的,因为她所知道的男人,包括那些官员在内,几乎没有一个人,像目前这书生这么文雅。而像他这种穿着打扮的那些男人,对于调戏妇女,几乎认为是一种乐趣。在布隆吉和乌龙泉这些地方,她甚至还看见过,那些头上缠着布的男人,抢他们民族的姑娘,就像是拉牲口一样的野蛮和无理。 那么,这个华服的汉人,为什么会如此礼貌而温雅地来对待女人呢?尤其是自己还是一个贼! 她对眼前这个少年,已产生了空前未有的好感,而她的这句“不必害怕”,已使这个少年陷入了尴尬的场面。他微微一笑道:“我为什么要怕?姑娘你错了,我只是问你,你大概是一位哈萨克姑娘吧?” “为什么不是呢?我以为你早就知道了。” 这姑娘口中这么说着,笑得更是可爱了,樱口乍启,露出编贝似的牙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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