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孙波道:“我以为你这老儿早抹脖子自杀了,是个人也活不下去了,想不到你居然还苟延赖着不死,说不得逼着我们兄弟自己下手了!” 说话的时候,双方手上都贯足了内力,衣襟缠在判官笔上,有如钢浇铁铸,怎么也分不开。 两人相持着绕了半个圈了。 四只眼睛互盯着。 双方是数十年的老搭档,彼此太了解对方了。 正因为如此,所以他们出手也就更为慎重,以免暴露弱点予对方以可趁之机。 孙波暗中在想:我是双手持笔,他却是一只手拉衣,我的两只手都占着没有空,他却尚有一只手可以应用—— 这一点显然对于孙波是不利的。 可是眼前,孙波势必非被占着两只手不可,如果松开一只手,力道顿时就会失却平衡。 须知高手对招,一点点的小疏忽,常常会带来无比凌厉的杀招。 是以孙波虽然发觉出两只手都被占着,对自己不利,可是却也没有机会松开其中之一。 旁观的桑南圃微微冷笑了一下—— 他的眼睛在注视现场二人的同时,却也兼而注意到其他方面。 有几条起落飘忽的影子在暗中移动着。 “是了。”他心里立刻有了结论—— 孙波的现身并不突然,他来了,也就证明司徒火等一干人全都来到了。 谭雁翎这方面,表面上的疏忽,也不是就证明真的疏忽,如“铁斗笠”余烈师徒四人,绝非是酒囊饭袋一流。 双方的实力即将交接,这一场热闹实在有得好看了。 双方无论哪方落败,都是他所乐意看到的,但是他决计不容许任何一方面对另一方面作压倒性的胜利。 最理想的结局当然是两败俱伤! 这时离着天亮还有一段很长的时间,因为下雨,更显得夜色深深有如墨染。 桑南圃正想移动身子,对四面的情形了解一下,却忽然临时中止住动作—— 因为他发觉对面树下有人影一闪。 他看见两个长身汉子,每人腰上插着一口长刀,立在五丈以外,正对着对面廊内的谭、孙注视。 两个汉子每人身上还配带着一具豹皮革囊,鼓蓬蓬的不知里面装的是些啥。 桑南圃微微一笑,虽然他不知道这两个人是谁,却知道必是谭雁翎这一方面的,因为这两个人的神态那么从容,外来人必然不会有这份镇定。 他站立之处是个偏角,上有飞檐,侧有假山,是以不虞为任何人发觉。 使他奇怪的是孙波一个人何以会有这份胆量? 司徒火、葛啸山、简兵,这些人上哪去了? ——长廊内谭、孙已经有了进一步的动作,只见谭雁翎奋臂一振,孙波却借力使力有意把手里双笔松开。 借着他微微前倾的身子,两支判官笔同时向外投出。 谭雁翎万万没有想到对方竟然如此自愿地就放弃了手里的兵刃。 一对判官笔有如出穴的毒蛇,分向着谭雁翎上身两处肩窝扎来。 这一手的确是绝! 就近旁观的桑南圃也暗吃了一惊。 谭雁翎惊慌地叱了一声,长衣振处,已把左面的一支判官笔卷得腾空飞起,可是却无论如何难以躲开右面的这支笔锋! 只听得“扑”的一声,这支判官笔深深插入到谭雁翎右面肩下。 以孙波的腕力,自然是十分可观。 谭雁翎痛呼了一声,足下一踉跄。 孙波身子向前一欺,一翻右掌,兜心向着谭雁翎前心上击来。 谭老头一时大意,吃了大亏,并非他功力不济,而是计不及此,此刻孙波进一步想毒手伤他性命,却不会有那么容易。 只见他身躯猛然一挺,施展了一手按脐力,一双手霍然向下一扣,已和孙波的手掌迎在了一块。 凭着谭雁翎四十年的功力火候,这一手按脐力确是要较孙波高上一筹。 双手一接的当儿,只听得“咔”的一声骨响。 接着双方的身体,有如麻花卷儿般地一阵子打扭,在地面上一连翻了几个转儿,其中之一——孙波,忽然发出了一声怪叫,腾身而起,飘出了三四丈以外。 双方在实力的硬拼之下,孙波显然是吃了亏。 他身子还没有站定,嘴里已经发出了一阵子咳嗽之声,喷出了一口血。 说时迟,那时快—— 就在这一刹那,树下的两个长身汉子,忽然现身而出。 桑南圃看见那两汉子猝然窜出,一左一右,每人手中的一口刀,刀尖相向,猝然向当中一挤—— 这是中原罕见的一种刀功。 “怪鹅”孙波万万不会料到此时此刻,竟然有人设伏。 他大吃一惊,就在两口刀尖相继插中他两肋的一刹那,他的两只手已分别抓住了左右来犯的两口刀。 孙波鼻子里怪哼了一声,双臂一振,硬生生地把两口刀夺了过来,可是他的两肋之上却为刀尖刺中,尽管是刺得不深,却也够瞧的。 刹那间,孙波月白色的长衣下摆,变成了红色。 他身子一摇,双膝一软跪在了地下,手里的两口刀直向那双汉子身上掷去。 现身的一双汉子,乃是跟随余烈自青海而来的两个弟子,二人一名巴尔,一名朱桐,连同前次介绍过的鲁赤班一共三人,也是余烈最得意的三个弟子。 巴尔、朱桐想不到一上来就奏了功,未免轻敌,这时险为孙波掷还的双刀所伤,当他们惊魂甫定的当儿,却看见谭雁翎由廊子里穿身而出。 对于谭雁翎来说,这正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孙波身子方一跪倒,谭雁翎已由他身后疾风般扑到。 谭雁翎以十分的把握,抖开一双手掌,这种排山运掌的掌力一经施展出来,果然非同小可。 “怪鹅”孙波方一接触到谭雁翎的掌力,已经觉出了不妙,可是他再也没有力量逃开这一步劫难。 在谭雁翎的双掌之下,他的身子就像是个大球似地,“砰”一声直飞出去。 在地上打了一阵子滚,顿时就一命呜呼。 巴尔、朱桐双双凑过来,只见谭雁翎举手把中在肩窝上的一支判官笔拔了出来,他身子痛得向后一踉跄。 巴、朱二人左右搀住了他。 谭雁翎大声向巴尔道:“你师父……” 话声未完,却见正面阁楼内扬起了一片火光。 火是由里面向外面烧出来,丝毫也不受雨天的影响——紧接着人声即起。 三四条快速的影子,分别由燃着了火的楼室内纵身而出。 谭雁翎大吼一声道:“不好!” 他用力把巴、朱二人一推道:“快去瞧瞧!” 巴、朱二人相继纵出,直向火起之处倏起倏落地扑过去—— 这里谭雁翎足下瞒跚着奔上长廊,他肩处伤得不轻,鲜红的血嘀哩嗒啦地滴得满地都是。 他手按伤处,正想向房子奔进去—— 一条人影海燕般地落在了他面前。 另一条人影,却落在了他身后。 两条人影来得都够快的! 落地之后,分别现出两个面目狰狞、消瘦的老人。 立在谭雁翎的身子前面的那个人,正是“鬼太岁”司徒火,落身在谭雁翎后面那个人却是瞎子简兵。 这两个人,似乎在各处都动了手脚,只见附近几处房舍里,相继地都冒出了大股的火光。 火光吸引了谭府所有人的注意,这两个罪魁祸首,却待机声东击西来到这里。 更巧的是上天有意安排他们的这一幕“仇人见面”! 谭雁翎猛一抬头,恰恰正与“鬼太岁”司徒火照了个对面。 刹那间,他脸色猝变,仿佛一双脚埋在了地里,动弹不得—— 司徒火面色霍然一沉,一双棱角毕现的眉毛乍然向两下一分,满脸深刻皱纹,在那一刹那间,全都展开了。 那不是一种喜悦的表情,可是看上去也绝非是愤怒。 说不出的是一种什么样的表情。 可是,在有心如谭雁翎的眼睛看起来,却是恐怖极了。 任何画家也画不出他此刻表情的惊惧,任何笔也写不出他此刻的感触之万一! 双方足足对视了一段相当长久的时间—— 谭雁翎终于敌不过对方那双锋芒毕现的眸子。 面对着这位昔日的拜兄,谭雁翎睑上挣现出难以形容的一丝苦笑。 他双手抱着拳,极显尴尬地道:“大哥……” “嘿嘿……”——像是发自地狱深处的声音,听在人耳朵里说不出的让你战栗,毛骨悚然。 司徒火频频点着头道:“难得,难得……霜飞,以你今天的身份,你眼睛里还会有我这个大哥?” 说着他又自阴森森地笑了起来。 这时,站在谭雁翎身后的那个瞎子简兵,声如枭鸟般地怪叫道:“谭霜飞,俺们哥儿们二十年不见了,今天晚上也该好好地叙叙了!” 谭雁翎陡然回过身子来——他双手一护前心,一备应敌。 那只应敌的手掌,虽不过才推出一半,可是简兵已能感觉出他掌心里退出来的力道,大有“咄咄逼人”之势,从而也就可以想象出谭雁翎今日的功力沉实,不可轻视! “老八,”谭雁翎哈哈地笑道:“当年的事,你们实在是误会我与子玉了!我们不得不走!” 简兵翻动着他那一对黑窟窿的瞎眼睛,张开没有一颗牙齿的嘴。 “谭霜飞——现在还解释个屁,退一万步来说,当年事可以不说,今日之恨,你能忘得了不?” 谭雁翎被他这句话触及了妻死家破的一腔新仇,全身籁籁地颤抖了一下。 “不错——是忘不了——” 他身子向侧后面廊柱上一贴,如此可以不顾虑身后受敌,两只手平胸而举,狂声道:“你们上吧!” “瞽目阎罗”怒啸了一声,手里的九节钢鞭向上一举,就要扑过去。 “鬼太岁”司徒火一声喝叱道:“且慢!” 简兵止住身子,凌笑道:“大哥,还要听这个老狗说什么?血债血了,还有什么好说的?” 司徒火哈哈一笑道:“老八,你先退下去,我要亲自领教这位老兄弟二十年来到底练了些什么了不起的武功,我要看看他的心肝是黑的还是红的!” 简兵鼻子里“哼”了一声,退后数尺以外。 他虽然双眼失明,但日久习以为常,看上去丝毫不碍于走动。 “鬼太岁”司徒火目注着谭雁翎,冷森森地道:“我知道这些年来,你这一身功夫也没有拉下,谭霜飞你把伤口先包扎一下,俺们老哥们两个好好比划比划!” 一世恶雄口吻毕竟不同! 谭雁翎后退了一步,冷冷一笑道:“好!” 他匆匆在伤处抹了一把刀伤药,用撕开的布带紧紧包扎了一下。 忽听得一旁的简兵道:“大哥,你来一趟,看看这是不是……” 他蹲在孙波的尸体旁边,正用一只颤抖的手抚摸着孙波的脸,忽然身子一震,猛地站起来道:“孙三哥……孙三哥死了!” 司徒火乍然一惊,足点处,如同飞燕般窜了过去。 孙波的尸身暴陈在地上。 “鬼大岁”司徒火身子猝然抽动了一下,哑声呼道:“老……三……” 就在这个时候,谭雁翎已由他背后猝然飞扑过来。 谭雁翎权衡眼前局势,情知对方以二敌一,自已势难取胜。 对于昔日事,他虽然觉得万分的委屈,但是却也知道无论如何解说终难取信对方,与其多费唇舌不如干脆一战—— 是以他把握着这一刻良机,猝然以毒手相加。 司徒火目睹着孙波尸身,正自痛穿心肺的当儿,猛可里觉出背后劲风击顶,不禁陡地转过身来。 谭雁翎施展的是一式虎扑式,双掌之上聚集着内家真力,他想是知道司徒火功力深厚,是以一出手即施展出苦练经年的“内炁真力”。 这种掌力谭雁翎一向极少施展,是以在他掌力一撤出的当儿,空气里顿时形成了两道疾转的气柱。 气柱里发出极大的吸力,一经施展,对方立刻被吸住,功力稍弱之辈,休想能移动分毫! 司徒火怪叱一声,道:“好!” 他双足一端,施展了一手“金锂倒穿波”,身子“哧”地倒穿了出去。 只见他穿起在空中的身子霍地一个倒滚,一片羽毛般地轻飘,轻轻徐徐地落在了地上。 这时一旁的“瞽目阎罗”简兵大吼一声,疾风骇浪般地向着谭雁翎身前扑到,谭雁翎长剑不曾在身,可是却有一对随身携带的小攮子,“匕首”。 这种小兵刃谭雁翎练之有年,既可当做防身的兵刃,复可以必要时权作暗器。刀身各长尺半,为上好精钢打制,刀尖部位作钩状微微弯出,看上去十分锋利,极具杀伤力。 简兵的九股钢鞭搂头直下,谭雁翎一双匕首交叉直架。 “当!”一声脆响—— 就在这声脆响的尾音尚未完全消失之前,谭雁翎右手匕首已旋风般地卷了出去,“哧”的一声尖啸,匕首的寒光,像是银蛇般亮了一下。 “瞽目阎罗”简兵点足而退,饶是退势如风,谭雁翎的短剑仍然在他前衣上留下了一道长口子。 锋利冰寒的刀刃,轻轻擦着简兵的肚子划过去,虽是一点点擦伤,却也禁不住使得简兵出了一身冷汗。 司徒火立在廊子下,一声狂笑道:“好招法,谭霜飞,今天我们是死聚会,不死不散!” 说话时只见他探手由长衣内取出一对纯钢质的银色手套。 那是一种武林罕见的特殊兵刃,每一只手套都约有一尺长短,是用一种极为细韧的钢丝所编织成的,遍体如鳞,而在五指的尖端,却配着灵活尖锐的钢指甲。 只见他双手上下挥动时,十指上的如意钢指甲时上时下,发出一片铿锵悦耳的交鸣声! 然而,那却是一件设想周全、杀人厉害的兵刃。 谭雁翎腹背受敌,心情大乱,每当他听到司徒火称呼他为“谭霜飞”时,内心就会滋生一种战栗。一种宿仇! 东方已现出了曙色。 两人在一阵咆哮之后,已有转微的趋势。 四面八方,人声浮动着。 火光闪烁里,人影来回地奔驰着,大家都在忙于救火,谁也不会想到火场一隅,竟然有人正在作殊死战。 司徒人双手上下来回移动不已,十根钢甲铿锵作声,随着他的手势上下不已。 忽然他发出了一声怪啸。 随着他的啸声,他身子海燕般地拔空而起。 火光把破晓前的天空衬成了殷红的颜色,但只见“鬼太岁”司徒火腾起空中的身子忽然一个倒折,变成了头下脚上之势。 像是一支箭,一根飞矛,只见他手脚直伸着,两只戴有钢套的手,直向着谭雁翎身上穿了下去。 谭雁翎两口匕首向下一收,却在一个倒仰的势子里,两口短刃反过来去扎司徒火的小腹。 两个死冤家、活对头乍然一交上手,其势真个有如雷霆万钧,在星丸跳掷、两相翻扑的身影里,但只见匕首的寒光上下翻飞。 司徒火手上的那双银色手套,更是其光夺目! 那么紧而密地纠缠着,看上去双方都滑溜得很,彼此任何一方面,都绝不可能把招式用老了,有时招式才递出一半,发觉到对方有了化解的招式,干脆就不施出来,立刻改施别招。 如此猛烈的交手场面,实在是不易多见—— 桑南圃与简兵,在不同的方向向着场子里注视着。 简兵虽然瞎了双目,可是他的听觉官能却异常敏锐,那双招风耳不时地耸动,借着兵刃交碰与脚步的声音,他就可知道双方是在如何交手,哪一面占了上风。 眼前的局面看起来似乎双方是不分上下,可是后果如何桑南圃却已有了先见。 由彼此间动手的过程里,他判断出司徒火已经占了上风。 虽然谭雁翎体力颇佳,这一点似较司徒火犹有过之,但是却嫌灵活之不足。 谈到招式的运用,司徒火更较谭雁翎要快上一筹。 忽然—— 谭雁翎的双刀猛地向司徒火胸腹间刺到,司徒火环抱双臂,张开的两只手,硬生生地抓向对方锋利的刀锋。 一阵子纹钢脆响之声,火星子噌噌地迸出来。 胜负就在这一刹那间分了出来。 两条紧紧缠在一起的身影,忽然间分了开来—— 看上去那实在是太快了。 一剪一翻的当儿,司徒火的一只戴有钢手套的手,霍地插进谭雁翎的左大腿。 “唰”的一声! 银光一吐即收,谭雁翎发出了一声闷哑的吼声,一连着退后了四五步。 司徒火怪笑一声,道:“老儿,你认栽了吧!” 紧接着上前一步,双手一举,形若鹤爪,正待向对方心口上挖过去—— 这正是性命相关的一刻。 桑南圃还不愿谭雁翎就这么一死了之,他掌内早已扣好了一掌铁莲子,正要反手打出,却有人比他抢先了一步。 但听得三数丈外一个苍哑的喉咙叱道:“鬼老大手下留情!” 话声一落,一件大小如同车轮般的物件,忽悠悠地破空而至。 夹杂着一股尖锐的刺耳旋风,那团物件其快如电地来到了面前—— “噌”的一声,那物件与司徒火的一双鬼爪子碰在了一块。 也休要小看了这一触之力,司徒火身子一晃,那双原本意欲杀害对方的手因之有了偏差。 谭雁翎死中求活,就地一滚翻出了丈许以外,却也不禁吓出了一身冷汗。 奇怪的是那团物件,在一击司徒火双手之后,继续绕了半个圈子,正好落在了一个矮小人影的手上。 那个矮小的人影不是别人,正是“铁斗笠”余烈。 那团飞旋的物件,也不是什么特别的物件,正是他的成名招牌——“铁斗笠”。 余烈身子一落下来,用着怪异的声音道:“鬼老大、简瞎子,咱们在这里又碰上了,幸会幸会!” “鬼太岁”司徒火仔细打量了一下来人,由不住脸上神色猝然一惊。 “是你?” “是我!余烈!” “余矮子,俗道是井水不犯河水,我与谭老二之间的事,莫非你也要插上一脚不成?” “哈——”余烈摇晃着大头道,“不敢,不敢……” 说着双手抱拳深深向着司徒火一揖道:“司徒兄,话可不是这么说的,再怎么大家也还都是一条道儿上的,所谓‘瓦罐不离井上破’,余某人和你们双方都是朋友,可不愿看见你们彼此同室操戈,所以不得不强自出头,管上这一件闲事!” 话说之间,一连又来了七八个人,俱是府内护院师父。 几处失火多已救熄,只是正面主房阁楼尚还在冒着熊熊火光,继续有人在施救。 谭雁翎在两位武师的搀扶之下,匆匆向侧面绕出。 桑南圃一连越过两道屋脊,正好守在了谭雁翎正前方。 此刻天光已明。 拂晓的微夕照映着谭雁翎那张苍白失血的脸,显得极为老迈。 ——面对着这位昔日杀父杀叔的大仇人,桑南圃实在难以保持镇定,他咬了一下牙,正要腾身纵落下去,却听得远处一人高声喊道:“爹……爹……” 一条人影扑了过来,现出谭贵芝婀娜的倩影。 紧接着父女二人对拥在一起,遂即向一间边房内奔去。 桑南圃本有十分的把握可以在一举手之间制对方于死命,可是在目睹着谭贵芝忽然出现,以及这一幕父女之会后,而忽然中止住他扑下的身子。 这只是一时的感触。 当他决计不顾一切再次萌发杀机时,对方二人已走进了房内。 他认为谭雁翎已经再也没有能力逃脱这步劫难了。 就算他能留片刻之安,他终究逃不开自己的手去! 倒是眼前余烈与司徒火之间的战况是他所关心的。 当他迅速转向方才战场上时,“铁斗笠”余烈与司徒火之间正自打了个难分难解! 余烈施展的是一对“方天戟”,与司徒火的一对鬼爪交接在一起。 “人面狼”葛啸山的一口鬼头刀正在与余烈弟子巴尔、朱桐激战在一起,双方打杀得天昏地暗。战况是空前的激烈,倒是原先的“瞽目阎罗”简兵,反倒不见了踪影。 是时天已大亮。 谭家护院十数人,正与司徒火等率来的数名小盗追杀着。 整个宅院里都响起了兵刀的交磕之声,到处是闪耀着的刀光剑影。 桑南圃心里还想到了胡子玉虽不能算是正凶,却也算得上是个帮凶,当然不容许他涉身事外。 他翻越过几片房舍。 处处都有人在呐喊交手,情形是出奇的混乱。 谭家的地势他早已摸得一清二楚,除了正门之外,还有两处侧门。 在两处侧门之中,又数左后方的那个门最隐蔽了。 桑南圃灵机一动,一径向着后院左侧扑奔过去。 这个门设计得的确很妙,看上去只是一个镇宅的小神庙,任何人也不会想到那个庙的半边墙壁是活动的,只要用力推动神像,即可现出圆形的洞门。 当初桑南圃是偶然跟踪胡子玉进出而发觉的,遂即牢记在心。 这时他断定,谭雁翎或是胡子玉必将在最后关头自此逃遁。 他的猜测自是有其道理。 于是他身子跳起,落在神案上盘膝而坐,和一列佛像并排而坐。 果然,他的神机妙算应验了。 就在他的身子方自坐好的一刹那,耳朵里即听到了一阵凌乱的脚步之声。 足步声显示出并非多人,仅仅是两个人—— 凭着他的经验判断,他可以断定是两个人! 果然不错,正是两个人。 上天的安排也是太妙了。 来的两个人,竟是两上不折不扣的瞎子——胡子玉和简兵。 胡子玉一手持剑,一手持着一根木杖,由于他身为瞎子还不够久,所以足下不稳,每跑几步,都得停下来,用手里的木杖前后左右打点一阵,才敢继续跑动。 他所以胆敢放步前奔,是因为这里的一切他都熟的缘故。 至于身后那个简兵,相形之下,可就差一点了。 简兵必然是在追踪着胡子玉,可是因为地势不熟的关系,所以不敢放开脚步快奔,只敢一点点地向前面踽行。 他惟一敢迈步前追的理由是凭借着他敏锐的听觉。 靠着前面胡子玉奔跑时的足步声,他才敢追下去。 二人在追逐之前,可能已经交过手,而且可能胡子玉吃了一点亏。 总之看上去,两个人都是相当的狼狈,身上都挂了彩,淌着血。 胡子玉虽是熟悉地形,可是就“瞎”的经验上来说,却较简兵差得太远了。 反过来简兵虽是老瞎子,足下稳当,可是碍于地形的陌生,就后者而论,却又较之胡子玉差了一截。 两个勉强说可以扯平。 这两个人之间的仇恨,似乎较诸司徒火与谭雁翎要更深,更不可化解。 你只要了解到一件事—— 简兵的眼睛是胡子玉弄瞎的,而胡子玉眼睛不久前又是简兵弄瞎的,双方都怀着丧明之恨,只此一点就非死不足以扯平化开。 胡子玉踉跄地在前面跑,简兵亦步亦趋地在后面追。 他追的速度虽然不快,可是却不会把人追丢了。为此,胡子玉显得非常懊恼。 可是胡子玉是一个久工心机的人,不久他盘算起来,心想制胜对方并报丧明之痛,非得智取不可。 于是他立刻定下了脚步。 后面的简兵听不见他的足步声,顿时也止住了脚步。 两个人都剧烈地喘息着。 四只黑窟窿的眼睛都睁得极大! 简兵忽然狂笑一声道:“胡老七,别跑了,你他娘的就是跑到天边,姓简的也放不过你,你跑得了么?” 胡子玉一张恐惧的脸东张西望着,虽然他明知那个镇宅子的家庙就在眼前,可是却不敢奔入。 因为那么做,简兵仍是放不过他。 简兵仍在破口骂着—— “姓胡的,我们是半斤八两,都他娘的是两个瞎子,二十年的老哥儿们了,还他娘的跑个鸟呀!” 他一面叫嚷着,两只招风耳不时地扇前耸后,注意力特别的集中,绝不松弛。 “还藏个鸟呀!”他嚷道,“老子盯着你呢!” 这里的“盯”,当然不是指的眼睛,而是“听”的意思。 胡子玉脸上带着凌恶的表情,他喘息稍定,却不出声。 简兵因而丧失了追踪的目标,可是他很能沉得住气,嘴里却是不闲着—— “胡老七,你他娘的不吭声就瞒得过老子了?你真是他娘的做梦,告诉你老子是泡定了你了,你不动我也不动,咱们是一根线上拴两只蚱蜢,跳不了你也跳不了我……认命吧老小子!” 叫着、嚷着! 脸上是雨水、泥泞、血…… 他一面叫嚷着,一面把身子盘坐了下来,却把一根九股钢鞭搁在膝盖上,证明他你不动我也不动的决心。 胡子玉脸上闪烁着奸险。 他慢慢蹲下身子来。 坐在神案上,桑南圃把两个人都看得十分清楚。 他看见胡子玉手里拿了一块石头,忽地向着一边掷出。 那块被掷出的石头,落在一排竹子里发出了“叭”的一声。 简兵顿时一惊,身子霍地站了起来。 可是他立刻想到了是怎么回事,怪笑了一声—— 他的笑声才出口一半,但见胡子玉反手一甩,一支白羽“抛手箭”脱手而出。 “瞽目阎罗”简兵如果想到了对方“神手箭”的这个昔日外号,无论如何他都不应该这么大意。 胡子玉这个“神手箭”的外号当然也绝非是浪得虚名。 暗器最高明的手法乃是在于“打声”,这种“打声”的手法也就是俗称的“听风”手法。 只需要凭借着声音来源发出暗器,虽说是黑夜晨雾里亦不会失手。 胡子玉既有“神手箭”的称呼,足可证明他是这一道上的高手。 这一支“神手箭”就是最好的证明! 简兵才笑了一半,陡地尖风一缕,破空而至! 他原来也是“听风”道上的高手,只因一时失之大意。 再者,他却也万万没有料想到胡子玉会有此一手,等到他惊愕之间,其势已是不及。 也许因为他偏了一下头,那支白羽甩手箭,本当是贯口直入的,却因为他的一偏,而扎入了他的面颊之上。 “扑”的一声,打了个透穿! 白羽箭由这一边进去,却由那一边出来,箭过之处,就像是炸开了一朵红花般地鲜血窜起了老高,老远! 偏偏是简兵吃了这等大亏,却是不敢出声音,只痛得他全身一阵子乱颤,整个脸面扭成了一团,不住地向着肚子里抽着冷气。 胡子玉冷笑了一声,他知道他的甩手箭已经打中了。 为了保险起见,他遂即用“删指”的功力,撮着一角箭羽,“嗖”一声,发出了第二箭。 第二箭循着同样方向掷出,只是较第一支箭的部位略高,目标是瞄准简兵的上额发出。 这一支箭如果命中,简兵万无活理,简兵当然不再甘心受害。 只见他手中钢鞭向上一举,“当”的一声,已把来箭挥开。 只听得简兵怪叫了一声,全身整个腾空跃起,循着羽箭发射的来处,猛地扑了过去。 胡子玉大吃一惊,手中剑反射就撩,一声金铁交鸣,双方兵刃交磕在一起。 简兵怒到了极点! 他嘴里怪啸着,手里的九股钢鞭,一连三鞭,鞭鞭猛劲,胡子玉也一连迎出了三剑。 第三剑方一收势,胡子玉又攻出一剑,直刺对方前心。 简兵满脸鲜血,状若鬼魅。 他怪啸着舞动手里的九股钢鞭,鞭鞭扎实,真恨不能一鞭即毙对方于手下! 胡子玉那双持剑的手似乎是受了伤,因此不大敢硬接对方的钢鞭,如此,行动上就有了拘束。 双方虽然交手数招,可是明眼人一看即知简兵是占了绝对的上风。 在一连串地疾攻快打里,胡子玉先后中了两鞭—— 第一鞭打中他后胯上,使得他身子向前一栽,第二鞭较重,击中他后背,胡子玉当场喷出了一口鲜血。 胡子玉足下一顿,纵出两丈以外。 他身子还未曾落下来,倏地回过身来,反手一剑—— 这一剑诚所谓有见于先,堪称高明。 果然剑方递出,简兵已扑压而至,这一剑正好迎了个正着,只听得“扑”的一声,当胸刺入。 “瞽目阎罗”简兵身子在空中打了个寒颤,怪叫一声,身子一滚,连着对方手上的那口剑,一并摔了下去。 这一招的得手,全系洞悉先机,事先令人防不胜防! 简兵沉重地摔倒在地上,只见他两只手痛苦地在地上攀抓着,喉咙里发出豹也似的吼声,直把地面都染红了。 “胡老七……你好……老子在阴……曹地府等着你……你是要来的,你……” 忽然他全身大大挣扎了一下,顿时就不再动了。 这一番厮杀,不需要身临其境,只要在旁看着就够你胆颤心惊的了。 胡子玉之所以取胜对方,全凭足智多谋,一剑奏功,去了心中大仇,好不兴奋快意! 他落地之后,拄杖木立,一动也不动,直到对方简兵的声音完全消失之后,又等了一刻,确定简兵已经死亡,他才缓缓地移动身子。 他一直走到了简兵尸体面前,探身用手里的木杖找到了他尸身,用力搬动一下。 尸身僵硬地翻了一个滚儿! 胡子玉由不住发出了一声凄凉的狂笑,他紧紧地咬着嘴里的牙齿,道:“简兵,你这叫上天有路你不去,入地无门自投来,你这老小子真当我胡爷爷是好欺侮的么?” 说完又自摇头狂笑了起来。 笑了一阵,他那张苍白失血的瘦脸上,重新又显现出一种可怖的狰狞神态。 忽然他举起了手中木杖,用力向着简兵尸身头部击下去。 “砰”一声,顿时脑浆迸裂,血脑飞溅出丈许以外。 古人有鞭尸之恨,较之胡子玉这种溅脑之仇似乎尚要逊上一筹,人与人之间的仇恨,竟然会有如此之深,诚然令人不可思议。 胡子玉捣碎了简兵的脑盖之后,似乎仍然不能泄恨,一阵乱杖之下,简兵尸身被打得一片稀烂。 他这时似乎才发泄了一腔怨恨。 当下,又由简兵尸身上拔出宝剑,“东顾西盼”了一阵之后,才向着庙中迈进。 桑南圃仍然盘坐在神案之上,方才的一切,他看得一清二楚,以他之镇定,亦不禁由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寒意。 胡子玉进得庙之后,一副鬼祟神态。 他匆匆把两扇庙门先关上,然后把剑和杖放下。 桑南圃就见他两只手摸索到神案,脸上神态尤其是紧张至极。 顺着神案供石的边缘一直摸下去,摸到了正中的地方,他停下了手。 “对子……就是这里……”他喃喃自言自语道,“翻开来——” 说到“翻开”二字时,他双手用力向上一掀,神案上的一块木板,顿时应势打了开来。 桑南圃居高临下,正好看得很清楚,才发觉到神案下藏有一个密柜。 随着胡子玉揭开的木板,就只见密柜内珠光宝气,白的是珍珠、银子,黄的是金子,红的是玛瑙宝石……为数相当可观。 看到这里,桑南圃顿时明白是怎么一回事了。 他一直以为胡子玉对谭雁翎忠心耿耿,是谭雁翎的心腹人,想不到他居然早就存下了私心。 眼前这大批的金珠细软正是他处心积虑,早为利己打算的明证。 胡子玉虽然是眼睛看不见,可是他脸上的贪婪表情却昭然若揭。 只见他双手把玩了一下那些珠宝玉器,遂即慌张地两只手把木屉一合,变为一个设计甚为灵巧,而外表又极其美观的木箱子。 木箱外早已配好了两根皮带,只须往两肩上一套,就背在了背后。 看到这里,桑南圃忍不住发出了一声冷笑。 虽然是一点点的小声音,却使得胡子玉大吃一惊! 他身子就像触了电似地向后猛然一收,惊喝道:“谁?” 正当他欲转过身子,去拿放在案桌上的宝剑和木杖时,面前清风拂面,桑南圃翩若惊鸿地已落在了他面前。 胡子玉一怔,怒声道:“谁?” 说着就想去抢神案上的宝剑,可是桑南圃举掌一封,沉厚的掌力,把胡子玉身子逼退了三四步以外。 “行家伸手,剃刀过首”,胡子玉立刻就感觉到面前这个主儿不是好来头、好兆头! “你是谁?是……干什么的?” “胡子玉,你还想走么?” “我……你是……” “真的听不出我的声音?” “你是……”他忽然想起来了:“啊!你是桑……先生?” “你猜对了!” “你到底是谁?” 借着说话的便,足下踏进了一步—— 对面的那个人站着身子连动也没动一下,胡子玉甚至于可以感觉到对方呼吸的声音。 “想想看吧!”那个人说,“那天若非是我加以援手,足下只怕一头栽在水里淹死了!” “啊——” 胡子玉忽然想到了那夜被简兵猝刺双目,中途投水遇救的一幕。 “那么你……是……”他可真有点搞糊涂了,“你到底是……谁呢?” “我姓梁——” 这个“梁”字一入胡子玉耳内,顿时由不住使他全身打了个冷战。 “梁……梁什么?”他讷讷道,“请教梁兄大号怎么个称呼?” 桑南圃冷冷地一笑,道:“那夜承蒙你告诉了我许多事……其实你知道得比我更要清楚,何必还要问我?” 胡子玉这里真是急急不得,恨恨不过,走走不脱! 背上背着满箱了的金珠细软,他急于脱身,哪里有工夫在时候多作盘桓?可是面前这个主子使他甚为头痛。 “兄弟……你真是在说笑话了!” “我没有这个心思!” “唉!”胡子玉讷讷道,“谭家是完了……可怜我一个残废,我——” “你是残而不废!”桑南圃插嘴道,“谭霜飞待你不薄,在这时候,你岂能一走了之?” 一听“谭霜飞”胡子玉不禁顿时就傻了,因为这个名字只有昔日一伙结拜的弟兄才知道,局外人是不会知道的! “梁兄弟……” “不要称呼我兄弟!”桑南圃青着脸道,“老实对你说吧,胡子玉,我此刻是来取你性命的!” 胡子玉霍地退回一步,倒抽着气道:“为什么?”他脸上立时加以掩饰,现出一抹笑意,说道:“……你我过去并无仇恨……再说,当日承你救助,才得落水不死,你何以……” “那天与今天情况不同,不可同日而语!” “这就怪了!”胡子玉讷讷道,“足下可以说清楚一点?” 桑南圃锐利的目光,湛湛有神地注视着他,冷笑道:“当然可以,因为我对于当年惨遭杀害的情形不甚了解,非要你亲自道出不可!” 胡子玉又是一怔,道:“惨遭……杀害?足下指的是——” “先父与先叔!” “令尊是——” “梁……仲举!”胡子玉脸上猝然炸开了一层惊吓:“那么令叔……是?” “梁叔举!” “啊!”胡子玉足下一晃,像是要倒了下去。 可是他紧接着沉肩现掌,箕开的五指像是五把钢钩,突地一掌直向着桑南圃脸上抓了过去。 胡子玉值此生死相关的当儿,出手自是不同,一招失手,紧接着第二招同时出手。 只见他左手竖着掌猛劈而出,掌风疾劲,劈空如刀,这一掌直向桑南圃前胸之上猛劈了下来。 桑南圃鼻子里“哼”了一声—— 他一只手在桌面上用力一按,整个身子蓦地腾空竖起,胡子玉的第二招可又走了个空。 一连两招走空,胡子玉可就知道糟了,耳闻得当头之上呼噜噜,一阵衣袂荡空之声,不容他回过身来,桑南圃电也似地已经落在了他身后,起落之间,有如电光石火。 胡子玉正要转过身子时,桑南圃的一双手已结实地搭在他的双肩之上。 “坐下!” 桑南圃双手一抖,施展的是“弥陀金刚掌力”,力量乍一吐出,胡子玉双膝一屈,扑通一声坐倒在地。 他嘴里怪啸了一声,乘势猛然抬腿,一脚直向着桑南圃脸上倒踢过来。 这一招胡子玉原是死中求活的救命招势。 这一腿也有个名堂,名叫“倒踢金灯”,又叫“倒点天心”。 厉害处在于功力全集中在足尖部位,下足处是对方眉心“视窍”,一经踢中,就算你有“金钟罩、铁布衫”的功夫,也得脑浆进裂,当场死于非命。 桑南圃已知此人是出了名的诡诈,是以处处留了小心。 大凡一个练功夫的人,在一起步时,师父如果高明必先传授他先练肩,盖“肩”之一部是人身平衡的关键。 高手过招,有所谓“看肩”之一说。意思也就是说:只须观看对方敌人这肩部,也就可以猜测出对方意欲下手的部位。 是以愈是武林高手,愈更看重此一“肩”部。 胡子玉这一招“倒点天心”,按说是施展得天衣无缝,本不应为桑南圃事先所揣测出来,错就错在他自己的一双肩部为他泄了底儿。 桑南圃诚所谓是当世极流的高手,这一点不容置疑。 因为在胡子玉倒飞足尖的一刹那间,桑南圃已由他下潜的肩头得到了反应。 他怒啸一声,双手功力乍然向外一吐,只听得“嗖”的一声脆响,在他神力之下,胡子玉的两根肩骨,其中一折为二,与此同时他本人的身子,却像燕子般地倒翻了过来。 胡子玉一脚没有踢中对方,却因用力过猛,使得自己身子整个倒翻了过来。 当他颤抖着待将爬起身子时,桑南圃却已去而复返,一去一回,翩若飞燕。 胡子玉的身子还未爬起一半,已给桑南圃一只沉实有力的脚,踏中前胸之上,倒于尘埃。 桑南圃足下略一加力,胡子玉满面赤红,一张脸变成了紫茄子颜色。 “梁……少侠留情……”他挣扎着道,“那件事是姓谭的干的……” “与你没有关系么?” “我……没有……没……有!” 桑南圃冷冷一笑道:“你是该死的!不要再多说了!” 说完足下用力一踏,数股血箭,由他口鼻之间喷了出来,顿时命丧黄泉。 他身子毫不迟疑回到了先前双方交手的长廊—— 这时两方正自杀了个难分难解。 “铁斗笠”余烈身上已有多处挂了彩,“鬼太岁”司徒火也到了筋疲力尽时候,双方仍自拚死恋战着。 另一面“人面狼”葛啸山正自举刀勇战谭家各护院。 地面上弃尸累累。 余烈的两个徒弟巴尔、朱桐俱都弃尸在地,另外一个叫鲁赤班的,正在与司徒火带来的几个人打在一团。 谭家经过祝融之灾后,又惨逢杀难,看上去一派凄凉。 双方一共有多少人也分不清楚,四下里不时传出叫声与兵刀的交磕声响。 桑南圃仍然立在屋檐角下,很冷静地注视着现场。 “人面狼”葛啸山一口紫金刀对付谭家的一干护院,自然是游刃有余,一时间已自杀出了一条血路。 他猛可里扑向正厅门前,一抬腿把厅门踢开—— 就在大门破开的一刹那,一口飞刀疾苦电闪般地向他胸前射到。 葛啸山一撩手中刀,只听得“呛啷”一声大响,飞刀撩上了半天,葛啸山心中一惊,房中人已猛扑过来,手中一口长剑分心就扎。 葛啸山持刀一荡,这才认出来人竟是谭雁翎—— 他那双受伤的腿,好似刚刚经过包扎,蓬发血面,状若鬼态,随着他猛出的身势,第二剑用“左臂分光”式倒拉向外一挺腕子。 剑光一闪,已在葛啸山右臂上留下了半尺来长的一道剑口子。 葛啸山“哇呀”怪叫一声,一个踉跄差一点栽倒在地。 谭雁翎怒吼一声,再次扑过去,他身上多处受伤,行动已不若昔日之灵活,但是他决计不走,要与敌人拚个死活,一剑得手,他越加不放过葛啸山。 当时人未近前,左手先已平胸推出,施展出“小天星”掌力。 指尖一扬,他嘴里“吐气开声”,一声叱道:“嘿!” 掌力一现,葛啸山负伤之下,来不及运功防范,吃掌力击中后背,身子跳出三四尺外,一交栽倒在地。 谭雁翎长笑声中掌中剑脱手而出—— 奇光一闪,有如经天长虹。 葛啸山全身打了个冷战,两道浓眉猝然一扬,“喔”地叫了一声,即吃谭雁翎飞来的长剑前胸后背贯穿了个透心凉。 谭雁翎怪笑了一声,踉跄的身体扑上前用力踏住了葛啸山的身体,狂笑着把插在他背后的剑身拔了出来。 就在这一刹那,当空人影一闪—— “鬼太岁”司徒火飞轮般地旋身而至,一双闪烁着银光的手套兜心投穿过来。 谭雁翎猝然一惊—— 猛可里听得女儿谭贵芝娇喝一声道:“爹小心——” 人影一闪,谭贵芝已由厅内纵身而出,她的身子还没有落地,已由掌内发出了一掌金钱镖。 出手的金钱,在空中汇集成一天金光,用“满天花雨”的打法迎合着司徒火的正面一拥而至。 司徒火双手本已向谭雁翎背后刺穿而出,乍遇猝袭,恨恶得鼻中“哼”了一声,他身躯向后一坐,双手“排山运掌”迎空推出去。 巨大沉实的掌风,迎合着空中的一天金线,但听得叮当一阵子乱响,有如风卷残云般的全数例卷了过去。 谭贵芝如非及早腾身,只怕反要被这金钱所误伤。 她身子方自腾起,只听得一阵子劈剥声响,一掌金钱全数倒嵌入木门之上,木屑飞溅中,只见门板上全是坑洞,却看不见一枚金钱,足见此老功力惊人一斑。 这一掌金钱,虽然未能伤着了司徒火,却也达到了谭贵芝救人的效果。 谭雁翎似从梦中醒转恍然一惊,猛地持剑反向司徒火当胸刺去。 双方此刻动手,任何一方也不会手下留情! 谭雁翎真力贯注剑身之上,在剑出的同时,即先有一道蒙蒙的剑气由剑尖上逼运而出。 司徒火识得厉害,倏地点足倒退。 先者,司徒火、余烈交手,司徒火以一技之胜,战胜了余烈,一式“双插手”伤及余烈两肋,使他口喷鲜血,当场昏死了过去—— 但余烈毕竟不是平凡身手之人—— 此人在青海习得异术“倒翻河车”,是一种运转生息的气功,功能起死回生。 此刻刀剑喧哗声,一入耳中,很快使得他幽幽醒转过来。 他睁开眸子略微定神,已明白了是怎么回事,咬了咬牙,翻身坐起,忽觉得背后一物上下跳跃不已—— 余烈呆了呆,自责道:“我竟然忘了这个扁毛畜生。” 原来他上阵之前,先已把那头爱若性命的“金头鹰”背在背后,为了掩人耳目,外面罩了一件外衣,此刻他身子倒地,把竹笼压折,那头豢养的金头鹰在他衣内扑腾翻打不已,倒使他忽然触及了灵感,当下余烈伸过手来,自里衣内抓住了那只金头鹰。 有了这只鸟,他似乎又恢复了信心。 这时司徒火的一双鬼爪子上下翻飞不已,正与谭氏父女两口长剑战在一块。 谭雁翎因腿部受伤过重,身躯转侧欠灵活,如非谭贵芝插手相助,只怕早已有所失闪。 司徒火本是满怀雄心壮志来的,认为自己兄弟四人再加上得力手下六人,以十人之力势将把谭家满门上下一举歼灭,哪里想到事情竟是如此地大出意料,落得如此下场。 他心怀着满腔怒火,恨不能立时把对方父女劈之掌下,一双如意钢爪运施得霍霍生风,上飞下翻时有如银龙闹空。 就在一式“夜叉探海”的招式里,眼看着即将刺入谭雁翎的背后的刹那—— 忽然他身后的余烈大喝一声,道:“鬼老大——”司徒火猝一回头。 余烈立时出手——只听得“噼啪”一声响,一物件射空平穿而至,“啾”然一声,紧擦着司徒火头顶飞了过去。 司徒火嘴里怪啸一声,打了个踉跄,各人才看清飞过之物,竟是一只金色羽毛的小小飞鹰,再看司徒火,才发觉到他一目已少,剩下一个血洞。 那只小小金鹰像是久经惯战,一经主人出手,克敌至勇。 但见它金色羽毛在空中急兜了一个半圆的圈子,啾然尖鸣一声,第二次向着司徒火头上掠去。 司徒火大吼声中,扬手向着金鹰一撩,就在此一刻空当里,身侧的谭雁翎抽冷一剑——“卟哧”一声,直向司徒火身上贯穿了过去! 空中金鹰折翅一转,脆鸣一声,却已把司徒火另一只眸子啄了出来,可怜司徒火临死犹做失目之鬼! 谭雁翎举足一踢,已把他尸身踢了出去,他自己却因为用力过猛,身子一晃,跌倒在地,谭贵芝张皇扑前搀扶。空中金羽翩然收翅,已落在余烈双肩之上—— 余烈怪啸一声,目眦着谭雁翎道:“谭老儿……你把我害苦了……你们还想走么?” 说着肩头一晃,手指向谭雁翎背后怒叱一声:“追!” 肩头上金鹰一声脆鸣翅如箭般地直向着谭雁翎面门上飞啄而来,势如电光石火,快到不及交睫。 猛可里一人急喝:“打!”“打”字出口,当空“哧”地响起了一道银光—— 是一枚小小的银色弹丸,夹着极为尖锐刺耳的一缕破空之声,“波”的一声,不偏不倚,正好击中空中那头金色小鹰。 金色小鹰发出了“呱”的一声短鸣,天空里爆出了一天的金色羽毛,眼看着它束翅而坠,横尸就地。面前人影一闪,桑南圃当面而立—— 谭氏父女怔了一下,余烈大吼一声,直向着桑南圃身子猛扑过来。 可是他伤势过重,身子还不及扑到,却因用力过猛倒栽在地,大口吐了两口血,顿时一命呜呼了! 至此,战况忽趋于寂静。谭贵芝神色不胜惊喜地叫了一声:“桑……大哥!” 全身是血的谭雁翎也由地上蹣跚着爬起来,打量着眼前的桑南圃,感激地道:“桑……先生……谢谢……桑……”忽然一口冷森森的剑锋,比在他咽喉上——持剑的人赫然是当前的桑南圃。 谭雁翎两眼一阵翻白,道:“这……桑……”“我姓梁!”桑南圃冷森森道:“谭霜飞,二十年前我父亲梁仲举与叔叔梁叔举,相继死你这老儿的手里,我是来找你报仇来的!” 谭雁翎陡然身上起一阵子颤抖,道:“梁……仲举……梁叔举……” 他一面诉说着双膝一软遂即“扑通”一声坐了下来。 一旁的谭贵芝大哭着扑过道:“梁大哥——梁大哥你千万别下毒手……” 却见谭雁翎双目一阵翻白,怪声大叫着道:“鬼——鬼——梁仲举——你是梁仲举……啊——鬼——鬼——”他两只手轮流指着桑南圃,叫得声泪俱下,直到声嘶力竭尚不自止—— 遂见他两只手用力扯抓着自己的头发、胡子—— 一时间,他又哭又笑,鬼也似地叫着,敢情这一次是真的疯了! 另一面谭贵芝热泪婆裟地跪在了桑南圃面前,频频叩头不已。 目睹着此一番悲惨情景,桑南圃忽然垂下了头—— 他那把举出的剑,终于缓缓垂了下来,长叹一声,他把剑深深地插进泥土里,遂即转身自去。 谭贵芝见状一怔,蓦地由地上跳起来,她涕泪满面地高声叫着:“梁大哥——梁大哥……”猛然追下去。前行的桑南圃加快了身法,闪跃间,已掠出院墙之外。 谭贵芝显然落后了许多……她气吁喘喘地追到了冰河边,却看见桑南圃正自施展极上轻功,一径踏波远去,刹那间已消失在晨光水雾里…… 恍恍惚惚的,仿佛失落了些什么……她垂下了头,天上响着郁雷,不知何时又自飘下了雨来…… 小鱼儿探着头,穿着水花——杨柳岸风似锦——映风如绢,春雨似舞…… 但是她心眼里,就没有一丝春的意态。痴望着那一天的春雨,她忽然落下泪来,感觉到无边的怅惘……这时多情的燕子却双双呢喃着,比翼双飞地由她头顶上掠过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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