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水寨 (第二部 怒血乡愁)
第十二章

    当梁兴麾下的太行义军辗转抵达江边之时,残冬已然过尽,江水泛出初春时节特有
的碧蓝光泽。对岸即是鄂州,但那近六年来俨然成为汉人进取中原的大本营,已失去了
灵魂。
    梁兴勒马横江,目眺东南,疲态毕露的脸上不禁浮起一丝困惑茫然。那边应该是自
己的国家,然而在他眼中,却显得无比陌生。
    渡江南归的决定并非没有经过争论,一心想留在太行山区继续与金国周旋的大有人
在。
    “岳少保已死,宋金和议已成定局,大伙儿还想怎么样呢?”梁兴最后才有气无力
的说道。
    “是啊,还想怎么样呢?”此刻梁兴站在江边,再度自问,却仍然寻不着答案。大
半辈子都过掉了,到头来才发现自己什么事都没干,梁兴简直不知该哭还是该笑。
    燕怀仙过江前来接应,眼见太行义军消颓的模样,也不禁为之凄然。
    “岳大哥若不死,情形也许会好一点。”燕怀仙自责的说道。
    那夜出了皇宫,燕怀仙又潜入大理寺监狱,寻着岳飞,但岳飞却拒绝了越狱脱逃的
建议。
    “不妨事的。”形容略现憔悴,沉猛的气度仍未尝稍减,甚至偶尔还显露出满怀信
心之状。“太祖有不得擅杀功臣的誓约,本朝君主个个宽慈仁厚,开基两百余年,从未
有大将横遭屠戮,燕兄弟,你大可不必为我的性命担忧。”
    燕怀仙也觉有理,亦不再坚持。
    尽管岳飞紧抱生存的信念,但以往那股可令旁人触摸得着,纵横天地、波澜壮阔的
雄心豪情,却已很明显的消失了,在他失神的瞬间,燕怀仙竟彷佛看见了一个有若槁木
死灰的老头儿。
    “燕兄弟,你还记得十五年前的事么?”岳飞忽然懒闷的说道。“那次你做向导,
带领我们在太行山里打转,躲避金兵的追击,天气冷得不得了,东西也没得吃,那时我
真怀疑咱们是否还能活着走出山区。但如今想想,我这辈子也就正是那样,转来转去,
还是停留在原地,还是走不出一条活路来。那时咱们若都死在山里,也就算了,不必多
绕这十几年的弯。”苍凉的笑了笑,又道:“结果可还是你聪明些,丢开一切,跑啦。”
    “岳大哥,其实咱们大伙儿都是一样,谁也没能走出一条活路来。”燕怀仙此刻面
对江水,心中默念,感到一股巨大无以名状的空虚与彷徨。
    “五郎。”孟起蛟的声音忽然在背后响起,燕怀仙回头看去,只见孟起蛟不知何时
已来到自己身旁,夏夜星则远远站在江边的一个高阜上,白衣飘飘,星眸如水,似乎跟
当年初见她时没什差别。
    “那年她才十四岁。”燕怀仙如此想着的时候,心底一阵抽搐。十六载光阴就这么
溜过去了,除了错误、痛苦、撕裂、愚蠢之外,什么也不曾留下。
    “师祖,”燕怀仙低垂着头,淡淡道。“帮我把内力毁了吧。”
    孟起蛟不禁一楞。“你真舍得?”
    燕怀仙苦笑道:“这世上还有恁般物事是值得的呢?我再也不想两面为人,何况这
两面根本都没什么意思。”
    燕怀仙端坐在地,运起体内真气,会聚于丹田之中,孟起蛟伸掌抵住他上、下焦部
位,劲力暗吐。燕怀仙苦练了数十年的真力挟带着蝎毒般深植其中的“寒月神功”,一
齐散入四肢百骸,逐渐消逝无踪。
    燕怀仙心中毫无眷恋之情,平静的迈入另一番生涯。
    “丫头,你也来吧?”
    燕怀仙睁眼看时,夏夜星已站在孟起蛟旁边,脸上似笑非笑,摇了摇头。“孟老爹,
你可有办法把‘寒月神功’练到极顶?”
    孟起蛟讶道:“你问这作什?”
    夏夜星定定的望了燕怀仙一会儿。“孟老爹,你们惧怕‘寒月神功’,我却不怕。
与其叫我废去功力,做个正常人,倒不如干脆把‘寒月神功’推到极至,看它还能有什
么作用。”
    孟起蛟不由呆住了。这些年来他一直极力拒斥体内寒气,从未想过放弃抵抗会有何
等后果。“丫头,你野心太大了,‘寒月神功’练到极顶,不用说,必定天下无敌,但
你仔细想想,这样做可划得来?”
    燕怀仙心下也颇不以为然。“兀典这念头着实无谓。就算练成了一身盖世神功,又
有何用?”
    却见夏夜星笑了笑道:“我倒不是为了要天下无敌。孟老爹,你就别再多问,只助
我完成这个心愿吧。”
    孟起蛟肃容道:“丫头,一旦龙虎交泰,‘寒月’阴毒便无法拔除,也许五年之内
你就将变得又老又丑,你不怕么?”
    夏夜星嘟嘴道:“我才不管。孟老爹,你不帮我,我可要自己来喽!”
    孟起蛟拗不过她,只得坐在她身后,出手按住她背心。夏夜星闭目运气,剎那间真
力流转,了无眭碍的将任督二脉连成一气。三花聚顶的同时,阴寒毒气也深入脏腑,楔
入骨髓,溶入血肉,一直渗进了躯壳的最底层。
    阵阵寒气经由她体内传到孟起蛟掌心。孟起蛟功力虽高,但终年抵拒“寒月神功”,
体内的阴寒劲道反不如此刻的夏夜星来得旺盛,但觉掌心如炭烧冰刺,疼痛难当,机伶
伶的打了个寒噤,连忙松开手掌。
    夏夜星紧闭双目,愈发加力猛催,只见她脸色不停变换,忽蓝忽紫,忽红忽绿,燕
怀仙、孟起蛟在旁都不由怵目惊心。
    但闻夏夜星从紧咬的牙关中迸出一句:“燕五,我恨你!”燕怀仙方自一震,却又
听夏夜星幽幽叹息道:“五哥,我爱你……”
    燕怀仙猛然醒悟她此举用意。原来她清醒的时候,念念不忘父亲身死之仇,自不免
恨燕怀仙入骨;但“寒月神功”发作之时,却拋开了一切,表露出心底的爱意。
    “她竟选择永远不要醒过来,永远做个疯子,而这只是为了爱我!”一阵剧烈莫名
的震颤摇垮了燕怀仙的心房,燕怀仙想要冲上前去搂住她,然而却全身瘫软僵硬,连半
步都跨不出去。
    孟起蛟连连跌足。“傻丫头!傻丫头!”
    夏夜星嘘出一口气,睁开眼来,只见她瞳仁中神光彪焕,灿若北斗,但细瞧之下,
才发现底层隐隐浮着一抹青黑之气。“寒月神功”已不可分割的和她溶为一体。
    孟起蛟叹道:“丫头,我这辈子还未服过任何一个人,但我真服了你!”眼中泪光
闪动。“你将来若变成了丑八怪,可别怪我。”
    夏夜星嫣然一笑,道:“孟老爹,你不会哭。多流点眼泪也许就不必怕‘寒月神功’
了。”夏夜星这番亲身体验也是孟起蛟未曾想过的,不由一呆。
    夏夜星又笑了笑,望了木立当场的燕怀仙一眼,忽然掉头走了开去。
    孟起蛟翻着眼珠,怔了半日,方才长声一叹。“好个哭!但却要我老头子为谁而哭?”
仰天大笑不绝,纵身而起,转瞬不见踪影。
    岸边传来阵阵叫唤:“上船啦!过江喽!”
    燕怀仙心头茫然,不自觉的走向江岸。
    梁兴正指挥部属分批登船,眼见燕怀仙踯躅行来,不禁皱了皱眉。“五郎,你也要
过江?”
    燕怀仙脑中纷乱,双眼直视,漫应道:“我当然要过江……”
    “人家丫头可不愿过去。”梁兴凝重的道。“你那夜硬闯皇城,皇上岂会轻易放过
你?秦桧又岂会放过你?侯氏兄弟也都已迁移到江南,任你再怎么解释,他们也不会信
你;还有张莽荡,这些年来一直认为你是汉奸。你想想看,如今你武功已失,回去还会
有命在?”
    燕怀仙猛然一惊,冷汗直流下来。“但……我能不要自己的国家么?”
    梁兴脸上泛起一丝凄凉笑意。“咱们兄弟当年各怀心愿,结果呢?求名的得不到名,
求官的得不到官,求财的得不到财,甚至只求为国尽忠,为人间留点正义也终归枉然。”
    梁兴又解嘲似的笑了笑,却比哭还难看。“当初桑老二说得好,咱们兄弟八个,就
只你一直不知自己要些什么。在这错乱的时代里,其实反倒是你的福气。但现在你身边
已有了最珍贵的东西,你难道还想让它平白溜过去不成?”
    燕怀仙回头望向高岗,只见夏夜星已骑上马背,一条白色的影子嵌在微微西斜的阳
光里,透明得好象一个梦。
    燕怀仙的胸腔顿时涨满起来,大叫一声:“兀典!”拔腿飞跑过去。
    夏夜星脸上绽开春花般的微笑,纵马迎来,单手一提,将燕怀仙提上马背。
    “五哥!”突地反手打了他一个巴掌。“你以后还敢胡乱冤枉人么?”
    燕怀仙紧搂她入怀,忽然想起十六年前,两人共乘一骑,翻越太行山的情景。“兀
典,多少年就这么白溜了过去,到底是谁在捉弄我们?”
    “五哥,别这么想,将来的日子还长得很。”夏夜星回过脸来,眼中有一丝凄怆,
却有着更多的温柔。“五哥,将来我若真的变得又老又丑,你还会爱我么?”
    燕怀仙笑道:“我敢不爱你?现在你武功这么高,一拳就把我打死啦。”顿了顿又
道:“你不是说多流眼泪可医治‘寒月神功’吗?以后没事就大哭几顿好了。”
    夏夜星噗哧一笑,瞟了瞟他,意味深长的道:“五哥,以后我会为你流很多很多的
眼泪。”宛如十六年前一般,富有弹性的躯体倚靠着燕怀仙的胸膛。“从那一年的那一
刻开始,我就希望这是一场永远不要醒过来的事,如今我当真永远也不会醒过来了。”
    燕怀仙生怕她消失似的紧拥着她,忽地没来由的心忖:“这年头,昏迷果真强胜清
醒呢。”
    夕阳下,搭载义军的小船缓缓驶向江心,红色的江水反映着一条条疲惫茫然的身影,
十数年征战,从未屈服于敌人的铁骑之下,最后击垮他们的却是自己的同胞与自己的国
家。江水通红,一整条江流的彷佛都是他们心头滴下来的血。
    “小哥!”燕怀仙高声呼唤,却留不住逐渐逝去的船队。
    “多保重!”
    江水滔滔,不舍昼夜,承载着多少人间苦难。然而当历史的浪潮淹没一切,所有宋
金两国之间的恩怨仇恨,都只不过是浪头上的一些泡沫罢了。
    燕怀仙悲郁的心情稍获纾解,笑道:“这下可好,汉人住的地方回不去,女真人住
的地方更待不下,咱俩可真变成一对孤魂野鬼了。”
    夏夜星睨了他一眼。“只要两个人在一起,天底下还有什么地方去不得?”
    燕怀仙纵目遥望,夕阳光彩下,天地之间显出前所未有的党莽开阔。
    的确,有什么地方是去不得的?燕怀仙的心顿时飞扬起来。
    骏马长嘶,声破九霄,二人共骑而行,奔向不可知的国度,永不回顾。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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