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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芳草有情水不语 海棠开后燕子来


  田青出了恶虎沟,踽踽独行,心乱如麻,他凄然地自语着:
  “咏梅,不是我田青心坚如铁,实在是你生错了地方!娶一个叛徒的妹妹,为师训所不许,为兔将来更大的痛苦,我……只得……”
  他摸着怀中的秀发,咏梅凄苦的影子立即袭上心头,他反复自付着:是不是我害了她?
  后面突然传来车马狂驰的声音,田青连头也没有回一下,他已陷入极端悲痛之中。
  “咧”地一声,一缕劲风疾奔田青后脑,他深信是御车长鞭,但已闪避不及,哪知“呼”地一声,劲风又收了回去,只闻一个少女的声音怒叱说:“妹妹你疯了?”
  田青转过身来,原来是铁氏双妹,坐在第一辆镖车车辕上,刚才是铁芬抽出一鞭,被铁芳阻止,另外三个女趟子手和女车把式,都坐在后面车上。
  铁芬冷峻他说:“我没有疯!是他疯了!哼!姊姊,现在你可自由了!爱找谁就找谁!我相信这个疯子喜欢你!”
  铁芳虽然大方,也不禁红了脸,怒叱一声说:“你胡说甚么?”
  铁芬冷冷一晒,说:“别难为情!我早看出来!眉来眼去的,巴不得马上……”
  “你……”铁芳凤目圆睁,显然怒极。
  铁芬哼了一声,没有再说下去。
  田青看了铁芳一眼,两人目光纠结之下,两颗心同时跳了
  起来,他们自己也不知道为了甚么?
  铁芳美目中升起一片水雾,使田青微微震颤了一下,觉得她身上所有奇妙东啻;咏梅和铁芬身上都没有。
  那到底是甚么东西?既看不见也摸不到,只是意识的触觉可以接触,那也许就叫“魅力”吧!
  “魅力”这东西,有两种表达方式,一种是风骚的女人身上发泄出来,那是形而下的“魅力”,另一种自庄严娴淑的女人身上显露出来,这种“魅力”最可贵也最动人。
  “要搭车么?”铁芳略显羞涩之态,这是她从未有过的现象。
  田青突然产生一种自责的念头:我田青乃是光明磊落之人,现在与她接近,难免有拾人牙慧之嫌。
  他抱拳肃容说:“谢谢你!铁姑娘!铁姑娘,我想步行能快些!咱们后会有期!”
  说毕,加快速度向前奔去。
  铁芬大声说:“姊姊,你看到没有?他是一个疯子!毫无情感!他有甚么了不起!”
  田青暗暗一叹,心想我实在没有甚么了不起的,一个凡夫子而已!师傅遗嘱言犹在耳,而我却一时心软,放过师门叛徒!
  他越奔越快,不久就丢下后面的车子,不禁对铁芳有一种歉疚之感!
  为了驱除心头上的烦扰,一路上苦研“疥叟”那一招绝学,但因无法收摄心神,十天后来到六朝金粉之地的金陵,仍未悟通这一招。
  地头是到了,“摘星踢斗”阮昭住在哪里呢?
  想起咏梅临行之托,他又不忍杀死阮昭,他觉得对于咏梅,已经够残酷了!最低限度阮昭是咏梅的知已,他们不能结合,也可能因为受自己的影响。
  设若没有,咏梅会喜欢阮昭的!田青又犹豫了,假如再杀死阮昭,咏梅一旦得悉,她会继续活下去么?
  她知不知道:“摘星踢斗”院昭就是她哥哥的师弟呢?如果她知道,为甚么要托我带来一络青丝呢?
  他在金陵找了三天,一无所获,都不知道“摘星踢斗”其人,第四天,田青在秦淮河边漫走,心事重重,望着笙歌处处的迷离烟水,更是感慨万干。
  远在六朝之时,已经有秦的芳踪,自历代大诗人的秦淮夜泊“烟笼寒水月笼纱,夜泊秦淮近酒家;商女不知亡国恨,隔岸忧唱后庭花。”一诗传诵之后,秦淮风月,一直为人传颂称道。
  其实到了明末之际,才是它最繁盛之时,当时江南一隅,支持残局,马士英阮大针之流专门卖官鬻爵,结党弄权,胡天胡帝,但在粉脂丛中却出了几个绝艳惊才。
  第一对是李香君和侯朝宗,第二对是董小宛与冒辟疆,相传连满清顺治帝也夹在中间,弄得皇帝老子看破红尘,削发出家。第三对是顾媚与龚芝麓,第四对是寇白门和朱国弼,朱本是明代降臣,寇以千金为朱赎身,她自己却匹马短衣,从一婢返回江甫。第五对是卡玉京与吴梅村,第六对是柳如是与钱牧齐,第七对是葛嫩娘与孙克威。
  这七个男士之中,有的是二臣大佬,有的是风流名士,有的则是慷慨悲歌的奇男,但女的都是风尘奇葩,女中豪杰而名垂青史!
  因此,他又想起多情多义的李咏梅,不由长叹一声,哪知叹声未毕,突感有一双手搭在他的左肩上。
  田青大吃一惊,一式“孽龙抖甲”,疾闪三步,回过身来一看,原来是一个中年文士,神态十分潇洒,只是眉宇间有一股阴冷之气,手中拿着一个纸卷。
  田青上下端量这位文士,似不像武林中人,然而,当今之世的高手,能于他不知不觉之时,将手搭在他的肩上,恐怕不多。
  虽然刚才他在思念咏梅,心神不属,但他仍然不敢轻视对方,而且有些怒意,沉声说:“尊驾有何见教?”
  文士微微一笑,说:“据在下所知,尊驾正在思念一人,不知确否?”
  田青冷笑说:“你我素昧平生,尊驾未免多管闲事!”
  “不错!”文士微微一笑说:“天下人管天下事!况且这是一件善事!在下岂能不管!”
  田青心情本就不佳,感觉此人非常无聊,哼了一声,回身便走。
  “田兄请留步!”文士一闪而至,迎面拦住,说:“在下姓牧名从生,兄台请看这个!”
  “唰!”地一声,展开一张工笔仕女图,田青本想责他无事生非,年见图画上的美女,不由微噫一声,目不稍瞬。
  “唰!”牧众生左手一松画轴,自动卷了上去,诚心吊田青的胃口,说:“田兄,在下不是无中生有吧?”
  田青沉声说:“尊驾认识这画上的女人?”
  “不!”牧众生神秘他说:“不认识,却见过一面,因此照人画了一张。”那画上的仕女,正是黛眉微锁,弱不禁风的李咏梅,田青不知他偷画一个女人的形相是何居心?立即不屑他说:“既然不认识,定是偷画的,尊驾的行为岂不下流?”
  牧众生摇摇头说:“要说此举光明,当然是欺人之谈,但也不算下流!在下刚刚说过,这是一件善事!做坏事有时可不择手段,善事亦然,为了救人,而且所救的又是这女人的知音,田兄说说看,是否下流?”
  田青不由一愣,大声说:“你要救谁?”
  “‘摘星踢斗’阮昭!”
  “甚么?”田青又是一惊,继而又是一喜,现在又搭上细了沉声说:“阮昭乃武林高手,他有甚么危难?”
  牧众生晒然一笑,说:“兄台有所不知,‘摘星踢斗’阮昭虽是武林罕见高手,却因思慕一个少女,几近癫狂,到处聘请名匠画手,照他述说那少女容貌,画一张全身工笔画,这其中虽不匠名匠画手,但迄没有一张使他满意的,因光凭述说而未见其本人,终难传神!因此……”
  田青晒然一笑说:“因此,重赏之下必有勇夫,尊驾就跑到恶虎沟,偷画了这张?”
  “不错!不过本人并无邀宠领奖之意,古语云:‘善欲人知,不是其善。’所以在下想烦田兄一下,将此画带给阮昭,如此而已!”
  “嘿!照此情形看来,此人的行为,真够伟大的!”田青心想:真心行善的人,大多不欲人知,立即面色一缓,说:”牧兄认识阮昭?”
  “不认识!只是慕名而已!”
  田青眉头一皱,说:“牧兄怎知在下姓田?”
  “哈……”牧众生朗笑一阵,说:“田兄出道五年,名闻遐选,妇孺皆知,在下虽是一介武林未学,岂有不知‘五步追魂判’大名之理!”
  田青总觉得这人来得突兀,看他的风度神态,绝不是武林未学,但却未听过牧众生其名。
  不过田青并不重视姓名,像铁氏双妹所说的展龙图一样,却是“屠龙剪”三字倒念的谐音,此人或者也是假名。
  田青不知他的用意何在?却深信他的身手不俗,刚才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即便是他自己分神,对方也拿捏得恰到好处。
  田青说:“牧兄怎知在下要到阮昭那里去?”
  牧众生微微一笑说:“田兄与阮昭同门,既来金陵,哪有过门不入之理?”
  田青感觉此人很绝,好像自己的一切,早在他的预料之中,点点头说:“既然如此,在下代阮昭谢谢了!”说着,就伸手去接那一张画。
  牧众生伸手递过来,一交一接之间,田青以五成内力,施出“如来指”的一式“拈花微笑”,一缕暗劲,袭向牧众生的小谷穴。
  牧众生似未想到这一手,手臂一抖,像摔掉一条毒蛇一样,面色微变,说:“高明,高明!盛名之下果无虚士!”
  田青故作不知,说:“牧兄过誉了!不知阮昭居住何处?”
  牧众生长眉微挑,立即又微笑着一指,说:“前行数十步向左转,到达右手第一条巷再向右转,那是个死巷,最后一家就是……”
  说毕,带着暧昧的笑意,抱拳而去、
  田青摇摇头,心想:真是怪事!这人是友是敌,令人捉摸不定。
  展开那张工笔画,田青不忍仔细端量,只看出此人的画技,实在高明,不但画出咏梅弱不禁风,瘦骨嶙峋,而且画出眉宇问一股幽怨之气。
  卷起画轴,大步走去,果然在一个死巷尽头找到一个破落柴扉。
  田青不由一怔,心想:阮昭乃是一代豪客,难道他就住在这柴扉之内?
  “莫非那牧众生欺骗我?”但他认为不大合理,“他骗我的用意何在?”
  “管他!进去看看再说!”田青推开柴扉,又将门掩上,小院中只有一棵垂柳,下有三间破板屋。
  此刻正是掌灯时分,暗淡的灯光,自柳丝中泄出,同时也传来忧郁的吟哦声:往事只堪哀,对景难排!秋风庭院藓侵阶;一行珠帘闭不卷,终日谁来?金剑沉埋,壮气篙莱,晚凉天静月华开,想得玉楼瑶殿影,空照秦淮!
  这本是李后主的《浪淘沙》后段,凄凉悲壮,动人肺腑,前无古人,后无来者。
  田青叹了口气,目视破屋小院,耳闻悲壮词句,觉得大千世界,尽是一些不如人意之事。
  “谁?”屋中吟声乍停,出声喝问。
  田青大声说:“牧众生!”
  板门启处,走出一个瘦骨鳞峋的年轻人,田青不禁骇了一跳,心想:此人是人还是鬼?
  这人形销骨立,面色苍白,双睛陷入眶内,却射出炯炯神光,一件破旧皂袍,像挂在衣架上,空荡荡地,直欲随风飘去。
  “他就是二师兄‘摘星踢斗’阮昭?”田青惊疑参半,说:“请问尊驾是……”
  “既不认识在下,来此何为?”
  “在下牧众生,素工丹青,近闻阮兄高价征求画工,特来应征!”
  “牧众生……牧众生?”显然他就是阮昭,反之,必定否认。
  阮昭突然面色一寒,说:“尊驾可是‘鬼手丹青’牧一民?”
  田青心中一动,立即点头说:“不错!正是在下……”
  “咧”地一声,展开立轴,说:“尊驾出价多少?”
  阮昭两眼开直,两臂大张,向立轴扑来。
  “慢着!”田青疾闪三步,说:“在下丹青润利奇高!别人以尺计酬,本人以寸计价……”
  阮昭颤然一叹,说:“牧兄手泽,果是广陵绝响!不过……”他摊手一指这个院落和板屋,说:“小弟万贯家财,都已告馨,尔今一贫如洗、却忽来珍品,苍天哪!你对阮某何其薄也!”
  田青大为感动,原来他本有万贯家财,只为了征求画匠,坐吃山空,看样子恐怕一日三餐也难以为继了!不由大为同情,由此看来,他的痴情并不下于李咏梅。
  “牧兄请屋里坐!”阮昭将田青让入屋内,田青四下一打量,乖乖!三间屋,堆满了画卷,床前床后,床左床右以及天花板上,都是画卷,几乎无法插足。
  田青暗暗点头,心想:男女之间之情意该多么奇妙?李咏梅朝思梦想的却是一个素不相识的人,而阮昭对她如此痴情,却未犹得她的青睐,所得到的仅是一络青丝,而今后再也见不到她,不是出家就会自尽。
  苍天的安排何其残酷?
  田青沉声说:“尊驾今生非李咏梅不娶么?”
  阮昭肃然点头说:“此生此世,不作第二人想!想我知道,不能和‘五步追魂判’相比,因此只望能得一丹青佳品,伴我终生!”
  田青掏出那络青丝,和立轴同时送过去,肃然他说:“看在阮兄一片真情,立轴不取分文,这绺青丝,乃是咏梅姑娘交在下带来,以酬知已!”
  阮昭怔了一下,似乎大喜过望,接过青丝,捧在胸前,深陷的电目中泪光流转。接着,又打开立轴,一会眉飞色舞,一会又慨然而叹!良久,才卷起立轴说:“牧兄大恩,小弟不知如何报答……”
  突然,他神色一变,说:“据小弟所知,家师兄极端……极端不了解,牧兄!你……你怎能进入恶虎沟?”
  田青肃然站起,沉声说:“阮兄,小弟有一句话问你,令师何人?现在何处?”
  阮昭面色一寒,厉声说:“小弟师门,不提也罢!”
  田青冷笑一声,说:“果然和李梦龙是一路之貉!阮昭,你以为我是‘鬼手丹青’牧一民么?”
  阮昭不由一震,说:“你是谁?”
  田青轻蔑他说:“这立轴是‘鬼手丹青’要我送给你,他的用意何在?不得而知,至于那络青丝,是咏梅亲手交给我转交于你,猜猜看我是谁?”
  “你……”阮昭突然暴退一步说:“你就是‘五步追魂判’?”
  “嘿……”田青冷笑一阵,欺上一步,厉声说:“我不但是‘五步追魂判’,而且身上有一个教梯忠信礼义廉耻的‘耻’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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