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过去,又是新的一天。时值中午,“穷乡乞巷”坊众如常熙来攘往,肩摩接踵,正
是一日里最热闹之时,档户商贾均已打开了铺门做生意,今日他们谈论的首个话题,皆离不
开昨晚太子出现此地,与梦儿交手的精彩场面,当说到太子要带着可人回到宫中之际,个个
都七情上面,直至梦见挥拳打在太子脸上的一节,个个无不握紧拳头,心情激动。
昨夜未有目睹的途人乍闻太子受伤,尽都脸露紧张神情,可是复听见一个活泼少女随他
返回宫中,又见喜色,看来太子的一动一静,已与“天法国”百姓紧紧相扣,足证太子治国
有道,把沉痀不起的“天法国”搞得国势日隆,百姓怎不视太子为救国神明,既有如此基
础,太子还会放弃“连城诀”,继续做其皇帝,甚至统一天下吗,未到最后也未可猜知。
年逾四十的“绮泥坊”李老板,长脸深目,瘦骨嶙峋,是“天法国”的老国民,亲眼见
证了“天法国”的兴衰,自“穷乡乞巷”被太子办得兴旺,他便于此地干着各种陶瓷工艺的
买卖,对面“百花香”荼坊的风掌柜把昨夜太子一事告诉李老板,他便忿忿不平的一掌拍在
柜台骂道:“他妈的那个臭家伙!我由干帝主政‘天法国’以来便在这里过日子,连皇帝都
见前后换了五个,干帝虽有仁风,可惜干大事有心无力,落得被人刺杀而死;皇后雪无霜继
位,女流之辈处理国家大事欠缺果敢,又终日神经兮兮,病逝也算可惜,到其女儿十两接
位,无奈她根本不是个皇帝的材料,幸而及早省觉,让位予伍穷登基,才打开‘天法国’疲
弱不振的局面,但内部事务搞得不好,长此下去也是个死结,就只有太子一个,外患虽不
绝,但‘天皇帝国’直到现在始终没有把握来攻,又能扭转乾坤,一洗颓风,等了几十年,
百姓如今才可吃得饱,穿得暖,他才是我们真正需要的将领,那个甚么……甚么来着?”
李老板于“穷乡乞巷”是有名的长舌翁,果敢直言,性子又火爆暴躁,坊众平时都爱听
他评论朝野国事,只是他有个老毛病,每到激动时总是七情上面,脸上青筋暴跳的样子,恐
怕山魑鬼魅看见也要退避三舍,最可笑的是他一激动便容易忘记说话的重点。
“百花香”的风掌柜不慌不忙地提醒李老板说道:“你是想说那个笑梦儿吧?”
李老板恍然,又一掌拍在摆放其陶瓷工艺的木架上,声色俱厉地喝叫道:“对嘛!我就
是想骂那个甚么笑梦儿……”他正想要说下去,此时一个巨大的黑影却阻挡在他面前,如同
晴空突被一袭乌云遮蔽,他愣着失声,抬头看去,一张吓人的脸容靠近他面门咫尺,惊愕之
下向后连退几步。
那张吓人怪脸满面惘然,问道:“梦儿?”
这怪人不是别人,正是离开“神国”以后便变成迷途羔羊的傻七,他因不敢走失,沿途
从后跟踪梦儿,而梦儿也乐得由他去锻炼自己的轻功身法,每逢兴致勃发,梦儿便会反扑去
追捕夺过他手上的“晴天娃娃”。
可是昨夜梦儿与太子冲突时却不见傻七出现,如今却独自一人走在“穷乡乞巷”,是否
遇上些甚么事宜?
他刚才听见李老板提起梦儿这名字,便很自然地走过来,李老板首回看见昂藏七尺的巨
人,惘然不知所措外,双腿兀自发抖,傻七二话不说便大步走人他档铺之内,李老板不敢拦
阻,以为傻七要对自己作出甚么可怕的事,怎料傻七却只对木架上陈列的陶瓷工艺发生兴
趣。
见他一脸傻痴,一副孔武有力的样子,风掌柜经昨夜梦儿一事,怕傻七也是来此生事之
徒,走去唤叫坊众过来帮忙,一呼百应下,转瞬间几十个提着木棒武器的档主赶过来帮忙,
将“绮泥坊”围个水泄不通。
李老板见自己人多势众,壮着胆子对傻七喝叫:“喂!大块头,你要是来此生事,真的
找对了地方,看我们一人一棍把你打得长高几寸!”
一旁的风掌柜就听不明白,照理把他打扁还说得过去,怎么还会有“打高几寸”这码
事?好奇相问,李老板洋洋得意地道:“哈,一棒打在头上,还不立时肿胀起来么?再连环
几棒打在肿胀处,愈打愈肿,怎会不长高几寸?”
坊众听见李老板幽默之言,无不哈哈大笑,傻七却是充耳不闻,迳自对着李老板的陶瓷
工艺人迷,口中喃喃说道:“丁儿啊!”
甚么“丁儿”?不就是傻七视为至爱的小玩意“晴天娃娃”?
傻七昨夜未有在梦儿身伴出现,原来就是四处寻觅丁儿。
昨日早些时候,梦儿与往常一样跟傻七比划轻功,同样地在四处跳跃纵飞,来回几遍,
梦儿仍无法把他抓着,便回头折返可人身边,此时傻七却惊觉放在怀中小心保护的丁儿竟不
翼而飞,四处遍寻不获,最后更失掉梦儿的踪影,惘然之间,随人流来到“穷乡乞巷”这
里,看见“绮泥坊”里的人像陶瓷,以为会有所获。
傻七左右来回扫视,不断喊叫丁儿,外面的李老板已感到极不耐烦,喝叫一声,提起木
棒便冲将过去一挥而落,棍风迎面扑来,傻七头也不回,目也不转,脚底却不知如何溜后,
李老板这棒便打了个空。
一棒不能打中傻七,却哗啦一声将木架上的人像陶瓷全打翻在地,李老板气急败坏叫
道:“他妈的!骂不还口,打不还手这种道理你不懂么?我打你你还敢躲避?”
李老板又举棍击去,一棒接着一棒,只是傻七身法灵巧,更胜小白与梦儿,李老板哪能
沾得上傻七半分便宜,乱棍挥得一阵,已气喘连连,店铺内空间不多,那些精致的陶器已被
打得七零八落,撒满一地。
坊众见骨瘦如柴的李老板面对着大块头傻七,犹如老鼠拉龟,无从入手,只觉滑稽,站
在一旁静观嘻笑,却不施援手,李老板再追打得一阵,结果依然,只落得脸红耳赤,气呼呼
的叫骂。
忽地,傻七在李老板停下来喘息之时,突然抢身出外,如电疾走,坊众都只能眼巴巴瞧
着傻七一缕烟地离去,却没追赶,李老板扑出来嚷着要追打,却被风掌柜拦阻说道:“算了
吧,人家又没偷你的东西,是你自己先拿棍打人,这次是你不对李老板没气回话,眼见傻七
走得没影,自己也无法追赶,回头看见自己档铺里一堆一堆,甩了头、断了腿的陶瓷工艺,
只能哭丧着脸大叫倒楣。经过刚才一番胡闹,傻七又独自在“穷乡乞巷”里走,东顾西盼,
只望能在某处地方可以发现丁儿的踪述,可是情况一如大海捞针。
走了一程又一程,依然偏寻不获丁儿,突然腹如雷鸣,才想起没有梦儿的照顾,自己根
本不懂找食物充饥,露出沮丧的脸容。
前面不远处突然传来当当当的声响,闻得人声鼎沸,傻七循声响处走去,到得前面,只
见一座不大不小的宅邸,门前有人聚集。
这里不似“穷乡乞巷”般热闹,大都是百姓的住宅,较为僻静,惟独那宅邸前聚着零星
十数人,傻七好奇地走上前去。
忽然又是当的一声响,声如雷呜,傻七不知就里,心下一惊,掩着双耳哇然大叫,引得
聚集者回头望他,见傻七昂藏七尺,肩阔膀圆,长成一副令人望而生畏的怪脸,莫不散开回
避,人群退开,傻七清楚看见宅邸前挂着一巨大铜钟,那当声巨响就是由这处传来。
宅邸的门前除铜钟之外,还站着一个子矮小,大耳大脸,全身胀圆,活像个大冬瓜般滑
稽的人,他手中握着一擂棍,傻七一看之下,想起刚才被李老板追打,杯弓蛇影,又起步欲
逃。
岂料刚一转身,那胖子旋即大声喝叫道:“好!你现在就走吧!你必定后悔!你一定会
后悔的!你好好记着!你给我好好记着!这是我烂铜铁跟你亲口所说的!原来这个大胖子就
是当日伍穷在“武国”所收的新徒弟烂铜铁,上回他献计予伍穷逼太子登基,其意图实是希
望自已也有机会争取太子一位,岂料失算,被人反将一局,伍穷既放弃帝位,他也没甚么势
力,只得离开皇宫,如今在此处敲起铜钟,吸引途人围观,究竟想搞些甚么来着?
傻七被他呼喝之下不禁回头一望,烂铜铁果然就指着他叱喝道:“好啊!既然你已决定
回头,我烂铜铁也回心转意把你收留,从今天起你便是我威风八面‘铜铁门’的大弟子,其
他陆续拜入门下的都是你小师弟,怎么样?很高兴吧?”
只见烂铜铁叉起腰肢,装作威风凛凛,可是身形圆圆的,始终十分滑稽。他说些甚么
“铜铁门”?还要在此收门徒?
抬头看见宅邸门楣上挂着一块金漆牌匾,上面书着“铜铁门”三个大字,可是傻七是
“天皇帝国”的人,就算是中土老居民,他也不懂字,只搔了搔头不知所以烂铜铁见状暗忖
道:“你要么就是掉头走,我诅咒你十八代祖宗,保祐你不得好死,要么一犹豫,我就一定
把你吃掉!”他嘻嘻哈哈的笑着想要拉傻七过来,岂料傻七脚步一错,横里闪挪,就弹出丈
远,烂铜铁又哪能料到傻七有如此诡奇身法,扑了个空之余几乎踉跄跌倒,吃惊道:“甚
么?这家伙是怎样走到那儿去的?”
心中虽吃一惊,但烂铜铁还是很快便堆起笑容,还竖起大拇指,对着其他围观途人称赞
道:“你们全都看见了,我烂铜铁眼光独到,单是一瞧他外表就知其潜质深厚,不过玉要成
器还须琢磨,千里马还须有伯乐赏识,只要再经我烂铜铁指点,来日他必定在江湖中打出名
堂,更胜那甚么天下五大高手神、魔、道、狂、邪!”
这个烂铜铁果真不改滑头本色,一句马后炮的说话,便将正感乏味想要离去的围观途人
重新吸引过来,望着他们狐疑的目光,烂铜铁又即叫道:“你们不信么?好!你们是应该不
信的,若是这么容易人信,你们只是蠢蛋一名,没资格拜入我‘铜铁门’之门下了。”
围观坊众心中的疑问,似乎尽被烂铜铁所识穿,大家心内都不禁有点佩服,但还是踌躇
不前,烂铜铁忽地大步走在宅邸之前,在那竹箩中挑起一断剑一烂刀,交击了一下,迸出星
火。
断剑烂刀在手,烂铜铁忽尔收敛笑容,恭恭敬敬严肃地说道:“这把剑并不是普通的
剑,你们知道是甚么剑吗?”
对着突如其来的发问,其中一人爽快的答曰:“断了的剑。”
烂铜铁心中暗暗诅骂,但为要引得他们拜入自己创立的“铜铁门”下,成为一代宗师,
不得不将怒气吞下。
烂铜铁一脸冷然地说道:“这是神兵‘等’。”
说出了这个“等”宇,围观的人皆低呼了一声,刚才抢着回答的那人也惊叫道:“等?
那不是‘武国’前国君名剑的佩剑么?”
烂铜铁未等那人说完,就大声赞道:“对!你对江湖之事也颇有见识,说得不错!
‘等”确实就是当年三大盗帅之一,名剑的佩剑,此剑当年为王小二所有,于‘碧涛坡’上
与名剑剑决,最后王小二也被出鞘的名剑所败,继而改由名剑拥有,此刻,就在我烂铜铁手
中。”
他说罢轻抚断剑,表情似无限伤怀,不禁引起众人的好奇心,追问道:“既然是名剑的
佩剑,理应由名家后人拥有,怎会在你手上?而且又为甚么会断掉?”
烂铜铁以手抚剑,用充满感慨的语气说道:“上天不公,名剑穷一生光阴建国立业,剩
下最后一个后人却也被身首异处,‘武国’又被侵占,幸好,烂铜铁有幸曹遇上名剑,获他
亲自授了一招半式,前次我去‘武国’,就是从名昌世手上要回‘等’,岂知已断,实在也
不知原因。”
虽然烂铜铁侃侃而谈说得七情上面,但实在是一派胡言,手中这柄当然不是神兵
“等”,他天生有收集断折兵器的习惯,竹箩之内,的确可能有些是战场大将所用过的兵
器,但“等”已随着当年老剑离开“武国”后而不知所终,他这样说只是想利用名剑的名气
来提升自己地位。
其中一个质疑的围观者,虽然也不大相信烂铜铁手中所持的就是“等”,但确实也没办
法拆穿他的把戏,不满之下,嘲笑道:“既然断剑是‘等’,那另一把就定是大师兄横刀的
‘夺爱’吧?”
烂铜铁听罢仰天哈哈大笑,说道:“傻瓜!横刀虽然已届古稀之年,但依然健在,这把
又怎会是‘夺爱’?这其实是昔年曾威震江湖,今人闻风丧胆,‘紫禁寨’寨主低首枭雄的
‘龙头大刀’!”
好个烂铜铁脸不红、气不喘,竟胡诌一柄平平无奇的短刀为“龙头大刀”,真的有点过
分,那人又即说道:“他妈的!甚么‘龙头大刀’?龙头呢?‘龙头大刀’怎么会是一柄短
刀?”
跟他对质的人有点光火了,其他围观者却好像看得甚有兴味,也因为场面开始变得闹哄
哄,叫声把较远的途人也都吸引过来,可怜兮兮的傻七对烂铜铁的话听不明白,一心只想快
点找回丁儿,怎知腹中又咕噜咕噜地响,饥肠辘辘,人群挤拥之下,他朝烂铜铁宅邸内堂里
看去,升起了一个念头,便悄悄往人群之后退去。
烂铜铁刚才只是利用傻七来吸引众人云集,如今既已成功,也不将注意力放到傻七身
上,面对刚才那个难题,他好整以暇地反问道:“你有见过‘龙头大刀’么?”
被这一反问,那人即呆在当场,显见他根本也未曾见过,烂铜铁随即打蛇随棍上,说
道:“既然你也未见过‘龙头大刀’,又如何能肯定‘龙头大刀’不是一柄短刀?像你这样
人云亦云的无知小辈,我见过不少,不要紧啊!反正我跟低首枭雄的关系也不便多说,我原
谅你,可是甚么是真,甚么是假,或是想要学一点儿技艺在江湖上闯,我烂铜铁都可以帮你
们。”
烂铜铁胡天胡帝的说话,似乎真的奏效,大家都对烂铜铁这个人感兴趣起来,锥然并没
有人立即想要拜入“铜铁门”之下,但能令他们有兴趣,已经很有成绩,烂铜铁得意地笑着
说着。
人群在宅邢门前聚集,饿得发慌的傻七迳自在后门处徘徊,见他左顾右盼,等了一会仍
不见有途人经过,便即转身,蹬步跳上外墙,几步之间便走人了宅邸之内他慌慌张张的四处
张望,依稀仍可听见前门处正人声鼎沸,他才有点放心下来,轻轻推开一道门,见里面四处
是墙,只摆放着一张床,便又拉上了门,蹑手蹑足往里面走,逐一将门推开。
他要找的东西不言而喻,只是食物两宇,可是当打开了第三道门,他霍地呆着,不自觉
地低声说道:“丁妹子……”
丁儿是梦儿想要夺到手的“晴天娃娃”,“丁妹子”则是当年小白迭赠给傻七为见面礼
的“雨天娃娃”,上次在原野时跟小白反目,已遭傻七一气之下砸毁。如今陈现在他跟前
的,却是一个脸容惨白,头顶不长一发,身上披着一件阔大袍子的女孩。
因脸色太白,显得两颗眼珠更黑,一脸哀愁,鼻子扁平得近乎只见两个鼻孔,薄薄的嘴
唇没有一丝血色,乍看之下俨如鬼魅,也真的跟“雨天娃娃”有几分相像,难怪傻七脱口叫
了一声“丁妹子”。
那“丁妹子”见傻七闯进来,全身抖动,虽然只是微微移动身躯她也好像痛苦非常,忽
闻呛嘀声响,傻七朝她足处望去,竟见一条粗如婴儿臂膀的铁链将她锁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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