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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风狂水难静 恨是故人来


  我本能的往后退了一步,手脚都在这刹那间变得冰凉。脑袋里迅速转过几个念头,已经准备接受最坏的情况了。然而再次出乎意料的,我马上发现这间舱房里果然空无一人。我这才反应过来,那声笑声似乎并不象是从这么近的距离传来的。
  又有两声笑声传来,接着是一阵调笑声,声音似乎很低,也听不清说些什么。我定了定神,发现这声音居然象是从底下传上来的。四下一看,只见这间舱内果然没有灯火,但是在底墙处却有一道亮光从下往上射到舱顶上,这大概就是我刚才看到的亮光了。
  原来靠墙脚处的地板上破了一个洞,直通到楼下舱房,那声音和亮光都是从这个洞中传出的。我把舱门关上,借着洞中的光线,只见这间舱房其实极小,舱内除了一张小床外别无长物。但是那张床上却放了一只箱子,颇为抢眼。
  我不禁多看了那箱子几眼。那箱子颇大,但是只是极普通的木箱子,大概是一般人家用来装衣物的那种。箱子上上了一把锁,也并没有什么出奇的地方。
  我再懒得去看它,找了一个脚落,拂去灰尘坐了下来,打算就借这里调息一下体内燥动的真气。谁知尚未坐好,底下又是两声笑声传来,一个仿佛已有醉意的、慵懒的但是却比刚才的声音要响亮得多的声音清楚的传了上来:“不行……我一个女人都喝了,你们男人怎么可以……不喝?不行,快干了这杯……”
  我猛然记起在甲板上听到的话,心下一惊,哪里还忍耐得住,连忙走到那个破洞处往下看去。只见底下的舱房比这间要大了很多,装饰得更是华丽,完全象是富贵人家的厅堂,红毯铺地,紫木桌椅,一应具全。但是我一眼看去,却只看到一个女子。
  她已经醉了。传说美女醉了以后有两种。一种是醉了以后还能保持自己的风度,所谓醉态可姬,醉了以后别有一种迷人的姿态,与醒时决然不同,但是同样动人,据说先帝玄宗的妃子杨玉环就是这一类的代表。另一种则不同,醉了以后与醒时完全不象同一个人,种种奇怪的事都能做出来,种种奇怪的话都能说出来,对于这样的女人最好千万不要让她喝酒。
  她显然就属于第二种。至少再我看来她属于第二种,因为在我的记忆中,她万万不应该是这样的,现在我见到的她和我心目中的她完全是两个不同的人。
  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是,她!
  虽然她的眼中以经没有了那种美丽得象是秋天的晚霞般的神采,虽然她的脸上已经没有那种艳丽得象是春天的桃花般的红晕,虽然她的嘴角已经没有那令人怜爱的、清清纯纯的如夏天的山泉般甘琳的笑容,但是我还是一眼就认出了她----我曾经最最疼爱的妹妹,中州五条龙中的五妹----“小龙女”卫十五娘。
  但是那真的是她吗?她的眼神迷茫而空洞,她的脸上带着一种病态的红,吃吃的笑着,笑容下贱而浅薄。我深吸了一口凉气,心瞬间沉入冰冷的湖底。
  她此刻正歪歪倒倒的站在一个年轻男人面前,那男人坐在一张小案后面,满脸邪笑着。卫十五娘手中提着一只小酒壶,将一杯已经斟满的酒杯递到那男子面前,在她的背后另一张小案后,另一个同样年轻的男子饶有兴致的看着,口中说:“二弟,为兄都已经喝了,你不可不给卫姑娘面子哦。”
  卫十五娘吃吃的笑道:“是啊,还是大公子好。”
  这两个人大概就是所谓的“金陵双蝶”了。我心中不禁既悲痛又愤怒。只见那老二邪笑着道:“好,好,我胡青简最怜香惜玉的了,怎么会扫卫姑娘这样的大美人的兴呢?我喝,我这就喝。”说着,一手接过酒杯,另一只手则顺势向十五娘下巴摸去。
  卫十五娘伸手格开他的禄山之爪,瞟了他一眼,说:“你好坏。”胡家兄弟一齐哈哈大笑起来,胡青简一口喝干了杯中酒。卫十五娘娇笑着向自己座上走去,脚步已有些踉跄。走了几步,忽然脚下一拌,向前猛串了几步,总算勉强站稳了没有摔倒,但是却把一只绣花鞋掉在了身后。
  胡家兄弟对望了一眼,忽然齐齐从座上串出,闪电般向那地上的绣花鞋抓去。两人双手在空中一碰,居然互不相让,瞬间已交手数招,使的居然都是路数极纯的小擒拿手法。看来这两人并不完全是绣花枕头手脚十分利落。数招后胡青简忽的一指点出,正点在其大哥手背之上,胡老大吃痛之下,猛一缩手,胡青简已经把鞋子抢在手中。
  胡老大哼了一声,胡青简却再没有看她一眼,两步走到卫十五娘跟前,双手把鞋子递了过去,道:“卫姑娘,你的鞋子掉了。”卫十五娘吃吃的道:“谢……谢……你。”胡青简嘻嘻笑道:“我帮你把她穿上吧。”
  我不禁心中大怒,这一“帮”她穿鞋子,就很难说会发生什么事了。却见卫十五娘摇了摇头,说:“不用了,你把它给我好了。我有点累了,你们出去吧。”胡青简一怔,脸上微微有些失望之色。
  卫十五娘又道:“你们真是有趣的人,我今天玩得很高兴。”
  胡青简淫亵的笑着说:“那就让我们来玩一些更有趣的事吧。”卫十五娘问:“什么更有趣的事?”胡青简嘿嘿笑道:“你实在是我一生中见过的最美的女人,如果能让我一亲芳泽,真是死了也甘心了。”说着就伸手去拉卫十五娘。
  我哪里还看得下去,急怒之下,正打算不顾一切的冲下去,却听“碰”的一声,那舱门互然被推开,一个人急冲冲的闯了进来。胡家兄弟齐齐脸现怒色,转过脸来,正要怒斥那人,谁知那人却看都没看他二人一眼,直接冲到卫十五娘跟前道:“小姐,不好了,有人闯上船来了。”
  我一听这话,只感到一股血气从脚底直冲到头顶,体内真气激荡起来,几乎就要控制不住,再看那人时,一颗心更是篷篷的跳个不停。只见那人身才魁梧,浓眉大眼,正是我们五兄妹的大哥,中州五条龙的老大,江湖人称“捍天龙吟”的宋猛。
  他这时却是一身下人装扮,对卫十五娘口称小姐,显然正是扮做主仆关系,这当然是为了所谓的“大事”需要。这时口口声声说有人闯上船来了,当真令我有魂飞魄散不知所措的感觉。正不知如何是好之际,却忽然听到有人断喝了一声:“什么人在这船上,快请出来相见。”声音十分洪亮显然是用内力一个字一个字的逼了出来的,虽然隔了许多层墙板,听起来却仍象是那人就在身前一般。
  我这才恍然大悟,原来真是有人闯上船来了,并非是自己的行踪被发现了。
  那胡家兄弟显然是平时趾张气扬惯了的,这时“关键时刻”被人扫了兴,哪里还忍耐得住,齐齐勃然大怒,怒哼一声,便抢出舱去。
  宋猛和卫十五娘交换了一个眼色。卫十五娘受这一惊,酒意也去了七八分,问道:“来的是什么人?”。宋猛道:“不知道。你去和三弟把那东西看好要紧,前面的事由为兄和二弟来对付。”卫十五娘闻言却脸色微微一变,仿佛极不愿意,却没有说话。
  宋猛看了她一眼,说:“五妹,此刻大敌当前,望你一切以大局为重。”话音刚落,就听远远传来胡家兄弟的一声怒喝:“哪里来的杂种,瞎了你的眼,竟敢来闯船,看本公子不撕了……”话音到此却忽然一断,最后一个“你”字竟没有能说出来,显然是在来人手下吃了大亏。
  其实这两人武功也颇为可观,却在一个照面就被制住,可知来人武功果然十分强横。卫十五娘与宋猛又对望了一眼,终于勉强的点了点头。宋猛似乎送了一口气,说:“你们小心些,我去了。”说完出舱而去。
  这时中州五条龙的老二“龙战于野”韦景纶的声音从船首出传了过来:“阁下好利害的‘弹指惊穴’手法,莫非是江湖上混饭吃的朋友?”并没有听到那人回答,但是韦景纶很快又接着说:“原来是淮南帅府的差爷,失敬,失敬。不知深夜访船,有何贵干?”
  我一听“淮南帅府”这四个字,不禁又是一惊。难道是麻飞云和楚清风二人竟然追到船上来了么?再看卫十五娘,只见她仿佛低低的叹了一口气,终于走出了船舱。
  只听来人嘿嘿的笑了两声,说:“阁下能够看出我的‘弹指惊穴’手法,当不是泛泛之辈,还没有请教高姓大名。”
  韦景纶说:“不敢。在下只不过是宜州陈员外家的一名护院武师而已,只学过几天粗浅功夫,平时听江湖上的朋友说起武林中的神功绝技,在下向来是向往得紧的。”
  那人的语气忽的一软,想来是这“宜州陈员外”乃是个大有来头的人物。那人说:“这是陈员外的船么?打扰了。”韦景纶说:“正是。在下等正护送陈小姐到金陵探亲。小姐刻下已经睡下了。阁下这一来,在下也很难交代了。”
  来人说:“在下不知是陈员外的小姐在此,得罪了。只是在下正在追捕一名朝廷要犯,职责在身,不礼之处,还望兄弟多多担待。”
  我听到这里,已有八九分肯定是来抓我的人了,不禁要有些佩服起这些人来。正想到这,忽然听到一阵敲门声响起,卫十五娘娇脆的声音已传入耳中:“三哥,是小妹来了。”
  我这一惊更是难以用语言来形容。我万万没有想到,原来这间舱房竟然就是中州五条龙的老三,“龙公子”李玄的房间!
  我这次是真正的呆住了,这间舱房是绝对没有窗子,只有门口一条路,要离开已经是不可能的事了。我稍一犹豫,卫十五娘又敲了一下门,提高了声音说:“三哥?你在么?三哥?”
  我知道她已经动了疑心,这时是万万不能迟疑了。我身子一俯,全身都滚进了床底下。这里是唯一的藏身之地,我蜷伏着动也不敢动一下。刚刚藏好,那门已经被推了开来。
  先是一道亮光射了进来,却是卫十五娘手中提了一个灯笼,灯光后面是一幅水绿的拖地长裙,正是卫十五娘。她在门口停了一会,然后很快走了进来,径直走到床前。她这时离我实在是近在咫尺,我不由得一阵阵的紧张。只听“啪达”一声,象是开锁的声音。原来她把床上那个木箱子打开了。然后她象是松了一口气,忽然恨恨的自言自语道:“肯定又是去勾引人家小姑娘去了,连正事都不顾了。”似是那箱子子中竟然是装的某样十分重要的东西,令她很紧张。而她说着竟然就在床上坐了下来,似乎不会很快就走的样子。
  我不由得心里暗暗叫苦,却更不敢有丝毫动弹。
  那边来人的声音又远远传来:“原来是韦兄。不瞒你说,兄弟这次追捕的那大盗实是穷凶极恶、无恶不作的亡命之徒,倘若惊扰了小姐,于你于我恐怕都十分不便。”
  韦景纶说:“麻兄的意思是……”
  那姓麻的说:“嘿嘿,兄弟的意思是由兄弟陪韦兄在船上走走。”
  韦景纶怒道:“你是要搜船么?”
  那姓麻的说:“不敢。此事于你我都有好处,望韦兄三思。”
  韦景纶还没有说话,宋猛的声音忽然传来:“韦兄弟,小姐说他要看就要他看吧,也免得别人说咱们窝藏盗匪。”
  那姓麻的得意的说:“还是小姐明白事理。”
  当下在没有人说话,想是开始查船了。这对我来说简直就是福无双至,祸不单行,火上浇油,雪上加霜,心中纵然急如火焚,却也一点办法都没有。偏偏卫十五娘却好像一点都不急,也不知道她在做什么,忽然听到她喃喃的说:“你这狠心人,大笨蛋,木头,呆子,我扎死你,让你不得好死……”她竟然反反覆覆的说着这几句话,声音之中充满了恶毒的愤恨,仿佛对她所诅咒的人早已经恨之入骨,却又有一种说不出的凄凉和悲伤,到后来,居然隐隐已经是在咽泣,话语逐渐听不清在说些什么了。
  我记起方才听到的宋猛和韦景纶的谈话,知道她是为情所苦,心中不禁燃起一团怒火,实在想像不出像卫十五娘这样可爱的女孩子,居然还有人会不喜欢她,这人如果不是个瞎子,就一定是个笨蛋。一时间为她不平起来,居然忘了外面还有人在搜捕自己。但是我搜遍了记忆深处,却也想不出她喜欢的是谁。过去我一直以为她和李玄感情不错,却想不到还有这种事,想来定是在我离开后发生的事了。
  这样不知过了多久,忽然又传来韦景纶的声音,这次声音来处比刚才要近了许多,显然他们已来到附近了。韦景纶问:“还没有请教麻兄,那名大盗究竟是何方神圣呢?居然连帅府都惊动了。”
  那姓麻的说:“说起那人,在江湖上可是大大的有名,不但是绿林中赫赫有名的江洋大盗,而且还名列当今武林公认的七大剑客之一,武功之高就可想而知了。他就是‘关中五条龙’中的老四,‘九现神龙’苏剑笑,相信韦兄也有耳闻吧?”
  “什么?”韦景纶声音中的震骇聋子都听得出来。卫十五娘更是一下子从床上跳了起来,却又呆呆的力在当场。一件东西“啪”的一声掉在地上,弹了几下,恰好滚到了我手边。我一把抓住,只觉得入手十分柔软,依稀是布制的东西,却苦于不敢动弹,看不到究竟是什么东西。
  那姓麻的说:“韦兄,你怎么了?”
  韦景纶说:“噢,没什么。这大盗果然凶恶,在下是怕他惊了小姐,所以有些惊慌。”
  卫十五娘忽然冲到门口,一把拉开门,就要冲了出去。我虽然不知道他要去做什么,但是看情形肯定是要做出冲动的事来,心中一惊,陡然听到卫十五娘厉喝道:“什么人?”
  这一下变化真是迅雷不及掩耳,话音未落,卫十五娘已不知和谁在门口这个狭小的地方交起手来。我再忍不住,偷偷望去,只见对方一身黑衣,黑巾蒙面,正是典型的夜行人打扮。门外走道十分狭窄。两个人堵在门口处,身形丝毫动弹不得。但是卫十五娘传自华山不老峰的“兰花拂穴手”最擅长近身搏击,仅凭腕部的转动就已经可以发挥出极大威力。而那黑衣人却似乎更是了得,一双手忽上忽下,手形不断变化,忽指忽爪忽掌忽钩,竟占了七成的攻势。而双手翻动之间,就象是鬼影一般飘忽,甚至隐隐有一种死气沉沉的气息。我虽然没有见过这种武功,但是还是一眼就认出这赫然就是“走马庄”的绝技之一“无影手”。
  这人大概就是“走马庄”的三庄主楚清风了。
  忽听卫十五娘一声惊呼,陡然倒退回房内。我一惊之下,再看她却也没什么大碍,可能是吃了些小亏。
  楚清风却没有乘胜追击。他忽然向后退了三步。
  他的身后是一道很窄的过道,他本来根本不可能退后三步的。但是他的身子在碰到墙后,忽然间陷进了墙里----没有任何声息的,墙上就忽然多了一个大洞,就好象这墙本就是纸糊的。楚清风人退出去,身子忽的凌空略起,口中大声叫起来:“麻兄快走,他们就是‘关中五条龙’!”
  只听那姓麻的惊怒道:“原来如此。”接着就是一阵碰碰的拳脚交加的声音。宋猛大笑着说:“我当是谁,原来是楚庄主。堂堂‘走马庄’的三庄主做这种偷鸡摸狗的是不觉得惭愧吗?”
  原来楚清风和那姓麻的一人明着登船找人,另一个却暗地里踩探。
  楚清风嘿嘿笑道:“你现在做的又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这岂不是五十步笑百步吗?告辞了。麻兄,我们走。”
  所有的声响在一瞬间归于沉寂。
  卫十五娘在舱里仿佛呆住了,木然的立着,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忽然脚步声响起,两个人走了进来,正是宋猛和韦景纶。宋猛沉声道:“五妹,你没事吧?”
  卫十五娘低低的嗯了一声。
  宋猛又问:“三弟呢?”
  卫十五娘说:“不知道。”
  宋猛说:“莫非你没有看到他?”
  卫十五娘说:“没有。”
  韦景纶说:“大哥,会不会是又去找那船家女去了?”
  宋猛重重的哼了一声,仿佛很是愤怒:“他是越来越不长进了。二弟,你去找他,五妹你在此看着,我去做一些善后的工作,我们马上就走。这船是再不能呆下去了。”
  卫十五娘和韦景纶应了一声。宋猛刚要离开,卫十五娘忽然说:“大哥,他……会不会真的在船上?”
  宋猛仿佛呆了一呆,叹了一声说:“世上哪有这么巧的事?……再说,就算他曾经来过,恐怕也已经离开了。”
  我知道他们是在说我了。宋猛也许是对的----如果我还能离开的话,是会毫不犹豫的离开的。
  宋猛和韦景纶走了出去。卫十五娘却仍然呆呆的站着,仿佛再也不知道移动,一直到盏茶功夫以后,宋猛和韦景纶又重回到舱里,她也始终没有动过一下。
  我心里仿佛被狠狠的捅了几刀,一阵阵的发痛。是的,即使我已经下定决心今生今世再也不见他们,但是我却还是无法控制自己对他们的感情。无论是恨也好,痛也好,爱也好,依然流在我内心深处,仿佛直到一生一世。特别是对这位小妹,这种怜爱,在看到她如今如此麻木与痛苦,就越发显得强烈而无法压抑了。
  他们终于抬着箱子走了。他们又走上了他们自己的路,一条与我毫无关系的路。他们的秘密、他们的愁、他们的苦、他们的恨、他们的爱,又再次离我而去。我终于情不自禁的感到一份怅然若失。
  我慢慢的从床底爬了出来,懒得弹去身上的尘土。四周死一般的沉静,他们应该已经离开了吧?我应该已经“安全”了吧?我心里只有苦笑。
  这时候我几乎忘记了我手里还捏着卫十五娘遗失的东西。那是一个棉布扎成的木偶,只能勉强看出是人形而已,却根本认不出是谁来,大概当世之上,也只有卫十五娘娘一个人认得他了。木偶上密密麻麻的满是针孔,想起她用针扎这木偶时那种恨意是如此强烈,我不禁有一种毛骨悚然的感觉。
  这个人究竟是谁呢?他是何其的幸运,能得到卫十五娘这种刻骨铭心的爱,又是何其的不幸,被卫十五娘如此深入骨髓的恨着。
  人世之间的幸与不幸是多么的接近啊。这时有一种隐隐的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恐怖忽然袭上我的心头。我完全不知道这种感觉来自何处,但是它却是如此的实实在在,真真实实的,以致于我感到手脚都有一些发麻。
  在一瞬间我以为这是我的错觉,但是,很快我就发现不是。因为我忽然闻到了一股烟味!
  我立即冲出门外,从楚清风撞开的大洞中我看到了一大片火光。
  这艘船在燃烧!这艘船居然在燃烧!
  现在,火势刚刚起来,只有几处火头在烈烈的烧着,噼噼啪啪的声音不断的响起。放火的人无疑极有经验,点火处正是火势最容易扩散的地方,江风本大,风助火势,火借风威之下,这艘船虽大,也是撑不了多久的。
  我不能再犹豫了。从那破洞望下去,我忽然有一中脚下发虚的感觉。我知道现在的我是不能再从这里跳下去了----尽管这对原来的我来说是如此轻而易举的事。
  我很快来到船尾的楼梯,却发现那里已经是一片火海,冲下去只有被烧死一途。我马上折了回来,向船头跑去。过道的尽头处是一扇门,我冲过去一脚把门踢开,却发现那也不过是一间舱房而已,并不是楼梯的出口。
  但是,这间舱房却使我一下顿住,几乎忘记了呼吸!里面有一张床,床上躺着一个十分年青女人。
  她的原本是十分清秀的脸庞上还带着一种甜蜜而满足的笑容,但是这笑容如今却象是用刀刻在她的脸上一般再也不会消失,在那已经发青的脸上,显得十分狰狞可怖。
  她的身上似乎没有穿衣服,一张毯子盖住了她的身体,却把一双洁白、滚圆、结实的小腿裸露在外边。这绝对是一双年青健康的腿,从这双腿上本来应该可以令任何人联想到一个健康、开朗、活泼、热情的生命,但是如今却只能让人更为她的主人的死感到同情与悲哀。
  大概只有她最亲爱的情人,在某个另她感到最幸福的时刻,才可能让她如此“幸福”的死去。
  大股的浓烟漫了近来,冲进我的鼻端和眼角,令我涕泪横流,提醒我现在的处境。
  我返身冲出去,一连踢开了三个门,才终于找到了楼梯。天幸火并没有烧到这里。我飞快的冲了下去,冲出舱房,冲上甲板。我心里隐隐有一种冲动,我十分清楚我应该做什么。
  四周的火烧的越来越旺,已经有半条船被卷进火海中,火舌夹在浓烟中,在我周围肆虐着,我感到全身发热,大汗直流,眼、鼻被烟熏得十分难受,但是我还是没有半分要马上逃走的意思。
  我很快就找到了底舱的入口,冲了下去。尽管我知道在现在的情形下,我这种行东无异于自杀,但是我还是冲了下去。
  于是我终于看到了我预料我会看到却又是我最不希望看到的东西。
  我看到了一个真正的修罗地狱。
  二十几具尸体横七竖八的倒在地上,从他们脸上的惊讶和愤怒,越发显得他们的死是多么的冤枉于凄惨。他们显然正是这艘船的水手,有的人是死于刀下,有的人是死于拳下,但是无论是死在刀下还是死在拳下,都有一个共同的特征:已经没有一个人的尸体是完整的!
  宋猛的“断金刀”正是江湖上最霸道的刀之一,宋猛的“碎玉拳”也正是江湖上最霸道的拳法之一。
  没有人比我更了解他的刀和他的拳了。
  我呆呆的站着,脑子里乱成一团。
  可惜我现在道心和功力都很衰弱,否则一定可以于这些新死的鬼魂交流,倾听他们的怨恨,安慰他们的创伤。但是现在,他们和我,已经是彻底的两个世界的人了。
  这是真正的杀人灭口、毁尸灭迹。
  我也不知道自己是悲哀愤怒还是怜悯同情。我终于又会到甲板上。火还在烧着,烧遍了大半个船身,很快就要烧去一切罪恶,但是却绝对烧不去这人世间的悲剧。
  他们的父母,他们的妻子、他们的儿女已注定要生活在痛苦和悲哀之中了。
  烈火映得四周一片通红,我皮肤的水分也仿佛已经被烧干,身上的衣服仿佛随时都会燃烧起来。就在这时,我忽然感到一阵剧烈的晕眩,仿佛全身都已经飘了起来,丹田中真气象一团火似的燃烧着,却无论如何再也控制不住了。一阵阵的虚脱从全身各处传来,却还伴随着阵阵的剧痛,仿佛全身马上就要裂了开来。
  一个熟悉的清冷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你是什么人?”
  我勉强转过身来。她的身后就是熊熊燃烧着的大火,火光映红了她的美丽的脸庞。
  我说:“你们,难道连我也要杀吗?”
  她的眼睛忽然睁得大大的,脸上的表情忽然便得有些发痴。我又依稀看到那个大眼睛的清清纯纯的的可爱的女孩。在火光中,她美丽圣洁如九天的仙女。
  她痴痴的问:“你……你……是……四哥?”
  我没有任何回答。
  我双目再也无力睁开了。眼前一黑,仿佛整个世界在这一瞬间都向我关上了,而眼前的她更是仿佛忽然间变得遥远而不可及,变的仿佛是另一个世界的人了。
  我晕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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