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要……”
一声惊叫,充满了惊诧、惶恐、焦急,声音在大厅里回荡,牵动每个人的心,都不禁为
之一颤。
这叫声不算洪亮,却仿佛有一股说不出的力量,燕飞萍与苏春秋的脸色登时大变,心中
不约而同地叫了一声:“琼儿!”两人各退一步,身姿未变,但彼此之间一触即发的杀气却
骤然消逝。
方才,苏碧琼由于激动过甚而昏厥,这时悠悠转醒。哪知,她刚睁开眼睛,便看到父亲
与燕飞萍对峙而立,眼见这场决斗在所难免。她知道父亲剑法神通,燕飞萍也是宁折不弯的
脾气,两人一旦交上手,不分生死,绝难罢休。这两人都是她心中最重要的人,无论谁胜谁
败,她都禁受不起。一时,苏碧琼心中急骇欲焚,大叫一声之后,不由得心口热血逆涌,喉
头一咳,喷将出来,顿时,新婚喜衣上一片鲜血殷然。
大厅中人人都“啊”的一声,所有的目光都落到她的身上。
看到苏碧琼吐血,燕飞萍的心仿佛也在滴血,他愧疚难当,心道:“我这是做得什么
事?今日是琼儿新婚之喜,我非但未曾祝福她,反而激得她血溅华堂,这等行为,如何对得
起琼儿?又如何对得起自己这一片痴情?罢了,罢了吧!”刹那间,他心灰意冷,松开了紧
握碎心铃的手,黯然不语。
苏碧琼也望著燕飞萍,心中又是凄恻,又是无奈,怔怔地流下泪来。她曾深爱过他,也
曾深恨过他,然而,每一次相见,心中欲罢不能的,总是痴痛。
巨大的红烛亮著摇不定的烛焰,照得苏碧琼脸上苍白没有一丝血色,她摇摇晃晃地站
起,想要回后堂去。不想,她只迈出一步,便一阵晕眩,幸而扶住一把椅子的靠背,险些摔
倒。
苏春秋急忙抢上几步,伸手扶住女儿的弱肩,低声道:“你失了血,快坐下别动,不要
伤了经脉。”
苏碧琼依言坐下,把头靠在苏春秋的臂弯里,含泪道:“爹爹,您……您……放他吧,
女儿求……求您了……”
苏春秋望著女儿噙泪的双眼,心中一颤,不知是气,是怜,又见女儿衣襟的血痕未干,
不由得长叹一声,沉吟未语。
这时,在苏碧琼的身边,谷正夫的双眼却变得通红,他见新婚妻子关心另一个男人而情
急吐血,心中又气、又妒、又恨,再也抑制不住。他将双臂一分,扯断袍带,将一件大红喜
袍一撕为二,厉声喝道:“姓燕的,谷某今日让你活著出府,就不是人!”
喝声中,他抖手拔剑,飞身刺出,顿时,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谷正夫
自知武功并非燕飞萍之敌,因此一出手便是杀招,势同疯魔,拚著同归于尽,也要毙敌于剑
下。
面对杀气森森的剑锋,燕飞萍竟然视若不见,就象失魂落魄一般,胸海中乱糟糟一片。
想到天下之大,自己无一亲情,茫茫人世飘零如落叶浮萍,时也命也,生有何欢?他索性不
再抵挡,一任对方剑尖当胸刺至,但求一死解脱心中的苦痛。
他死意一决,心中反而泰然,迎著剑锋将胸口微微一挺,心道:“我燕飞萍一世从来不
弱于人,今日断命,也不能折了豪气,岂能让厅中这般人看了笑语。”当下,他微微一笑,
傲视厅顶,虽是求死,气度上却凛凛生威。
眼见剑尖离燕飞萍的胸口不到两寸而他浑无抵御之意,群雄面面相觑,虽为能诛杀此人
而心快,又为他这种不惧死的气概所震服,人人心悸不已。
一时,大厅中只听剑气呼啸,不闻丝毫人声。
突然之间,半空中嗤的一声,射出一物,势道奇急,正撞在谷正夫的剑锷之上。谷正夫
只觉掌心一震,抵不住这般大力,长剑脱手而飞,砰的一声响,钉入三丈之外的一根大红柱
子上,剑身不住颤动,嗡嗡作响,宛若一条银蛇。
这个变故来得太快,直到谷正夫的长剑脱手之后,群雄方始看清,击飞长剑之物竟是一
枝镶金包银的玉筷。
以玉筷撞击长剑,剑飞而玉筷不碎,这等手劲,实为世上罕见。更令群雄不解的是,这
支玉筷竟是从苏春秋掌中射出。
燕飞萍死里逃生,心中却未存喜悦之情,只是奇怪,忖道:“他为何救我?”
谷正夫更是大惑不解,又急又怒,回头叫道:“师父,您为什么?”
苏春秋轻轻抚摸女儿的头发,叹了一声,对谷正夫道:“琼儿刚吐了血,身子虚弱,你
扶她去后堂休息。”
谷正夫怒气未消,道:“师父,待徒儿手刃了这恶贼,立刻送琼儿去休息,请您稍
候。”说著,转身就去拔剑。
苏春秋眉著一皱,道:“你是婚宴的新郎,不宜弄刀舞剑,更无须满身杀气,此间之事
我自会料理,你去吧。”
谷正夫听了师父的话,冷笑一声,道:“什么婚宴?天下难道有这样的婚宴?我谷正夫
受此大辱,若不以血洗耻,我……我还有什么脸面立身于天地之间,正气府还有什么威严领
袖江南的武林同道。”他一边说,一边将钉入木柱的长剑拔下。
苏春秋见徒儿手横长剑,一付情急拚命的模料,不禁摇了摇头,道:“正夫,把剑收
起,没的让旁人笑话。”
谷正夫恨恨地盯著燕飞萍,眼中直欲喷出火来,猛地转身向苏春秋跪倒,道:“正夫恳
请师父收回成命,让徒儿与燕飞萍决一死战,徒儿纵洒尽一腔碧血,也决不后悔,好教天下
人知道,没有人能折正气府的威风。”
一番话出自谷正夫的肺腑。苏春秋闻听之后,却将面色一沉,低声道:“你胡说些什
么,有为师在此,用不著你去洒血拚命,还不站起退后。”
谷正夫还想分辩,道:“师父……”
不待他将话讲完,苏春秋一竖眉,沉声叱道:“不要说了,琼儿在等著你,还不退
下。”话说到此,已颇显严厉。苏春秋心中已有几分怒意,面上虽不显,但目光一扫,厅中
每个人都暗生几分寒意。
终究是师命难违,谷正夫虽然恨得牙根发痒,却不敢违背师命,猛一跺脚,转身走到苏
碧琼身边,强忍怒气,轻声说道:“琼儿,我们走。”
苏碧琼见谷正夫的胸色又青又紫,显然脑怒到了极点,只是强行克制,不曾发作出来。
她心中充满歉意,却不知道该如何劝慰师兄,只轻声道:“师哥,今日之事……唉……我也
不知该如何说,你……你心中若有怒气,便朝我发泻吧,我不怨你。”
望著新婚妻子苍白的脸颊与楚楚的眼神,谷正夫纵有冲天的怒火,又如何发泻得出?他
手提长剑,收也不是,弃也不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反转剑锋,一手握柄,一手握尖,喀
嚓喀嚓几声,将剑折成几截,往地上一抛。然后对苏碧琼道:“我不恨别人,只恨我自
己。”说罢,竟把新婚妻子晾在大厅之中,自己独自大步走入后堂。
苏春秋见他丢下妻子径自去了,大为不满,闷声一哼,却不便发作,只得将头一转,当
是没看见。
此刻,苏碧琼心中最是凄苦,也满腹的委屈难以诉说,最后望了燕飞萍一眼,目光中说
不出有几分幽怨,几分无奈。她缓缓站起,拖著蹒跚的脚步,走回后堂。
望著苏碧琼的背影,燕飞萍痴心欲碎,几次忍不住想搀扶她一把,然而,他的手脚却象
灌了铅水一般沉重,一个声音仿佛在他内心回荡:“燕飞萍,你莫再作孽了!你可知道你现
在处的是什么境遇,你想把这位纯洁的姑娘毒杀了么?恶魔,恶魔,你难道将她害得还不够
吗?”
想到此处,燕飞萍心中的绞痛愈发厉害,他铁起心肠,将双眼闭上,不敢看苏碧琼离去
的背景,生怕自己的目光也会伤害到她。过了一会儿,燕飞萍再睁开眼睛,厅中芳踪已逝,
苏碧琼退入后堂。
霎时间,燕飞萍顿觉一片惘然,自知从今以后,朝思暮想的深情终成泡影。自己浪荡江
湖十数年,除了两手鲜血,一身恶名,陡然间变得一无所有,人生此境,还有何言!他心中
伤心失望到了极点,口中却道:“苏府主,你我一战未成,再来打过,燕某等你神剑赐教。”
燕飞萍出言邀战,心中却想:“只等你一剑刺来,我不躲不挡,你一剑将我刺死罢了,
唉,一死百了,胜过弧零零一个人在世上受煎熬。”
面对燕飞萍的挑战,苏春秋面色漠然,这场婚宴闹到这个地步,他心中是恼是恨,从神
情间全然看不出来。只见他缓缓抓起剑鞘,提剑而立,虽然静止不动,但威风凛凛,气概非
凡。
群豪知道苏春秋此番出手,必有石破天惊之势,因此都聚神屏气,等待威震天下的春秋
正气剑脱鞘一击。
不想,苏春秋却转过身,将掌中剑交给了身旁的家丁。他空手走到燕飞萍面前,两人相
对凝视片刻,苏春秋沉声道:“你走吧。”
一句话,燕飞萍大为惊愕,厅中群豪更是举座哗然。
人人都以为自己耳朵听错了,不然,以苏春秋堂堂正气府主的身份,号令江南武林,怎
么能对一个被江湖人恨之入骨的杀手网开一面?若是如此,今后将何从服众?那是休想再领
袖群豪了。
苏春秋为何要冒天下之大不违?所有人的目光盯在他的脸上,有的愤怒、有的惋惜、更
多的是不解与迷惑。
唯有苏春秋依然从容镇定,他默默扫视一眼厅堂,提高声音道:“燕先生,恕我不再留
客,请走吧。”
这句话吐字清晰,一字一字,厅中每个人都听得清清楚楚。
燕飞萍却没有动,他用一种奇怪的眼神望著苏春秋,道:“苏府主是领袖江南武林的仁
义大侠,我却是仇家满江湖,人人欲诛的魔头,你为何不借机将我除去?一可替江湖除害,
二可扬威天下,如此大好时机,为何舍弃不要?”他话音顿了顿,又道:“你放我一马,如
何向江湖同道交待?”
这句话,正是人人想问苏春秋的,却被燕飞萍抢先说了出来。一时,每个人都望著苏春
秋,看他如何回答。
苏春秋却没有回答,他默默望著地面,青砖地面上有几点殷红的血迹,这是苏碧琼留下
的。苏春秋微微一叹,此刻,他身上已不见了那种叱吒风云的宗主气概,多了几分慈祥的父
爱之情。
燕飞萍见他这付神情,心中猛地颤,脱口道:“你是为了琼儿!为了不让琼儿难过,你
不惜冒天下之大不违,放我一条生路,是也不是?”
苏春秋不语。
燕飞萍叹道:“你何必?又何苦?”
苏春秋依然沉默。
燕飞萍仰天大笑三声,昂首道:“燕某傲啸天下,邪也罢、恶也罢,事事但凭快意而
为,何曾惜助过他人之力?如今身陷绝境,难道要一个弱女子为我乞命不成?笑话!大丈夫
死则死耳,又有何惧?苏府主请拔剑出手,不必多虑。”
苏春秋斜眼扫了一眼燕飞萍,摇了摇头,目光中含著几分不屑、几分怜悯,完全未将燕
飞萍视为对手。
燕飞萍一世狂傲,如何受得了这种目光,大声道:“你敢是看不起燕某么?”
苏春秋道:“不。”
燕飞萍有意激怒对方,声色俱厉道:“若是如此,你为何还不拔剑?燕某已不屑再等,
快出手吧。”
苏春秋丝毫不动怒色,淡淡说道:“我若拔剑,三招之内,你必死无疑。此刻,你已毫
无斗志,根本不堪一击。”
燕飞萍冷哼一声,道:“未必。”
苏春秋目中精光闪闪,道:“你我身为武人,生当为武而生,死当殉武而死。你却在动
手之前已存死意,无非是想借我的剑来成全你罢了。告诉你,春秋正气剑除奸荡恶,却不杀
刻意求死之人。”
燕飞萍的心事被对方一语道破,内心暗生悲威,心道:“想不到我竟落得如此境地,生
在世上被人痛恨,便是求死,对方却不屑出手,我……我……唉……”
这时,苏春秋跨上一步,环视大厅,高声道:“燕先生,大家同在江湖,你的所做所为
我也早有耳闻。自古黑白两道世不两立,我今日放过你,只怕已铸成大错,不过,苏某一言
出口,绝不更改,一切后果由我承担。”
说到这里,他微微一挺胸口,双目寒芒闪射,犀利若剑,盯在燕飞萍身上,一字一字说
道:“今日燕先生从正府的大门走出,我便是将你视为朋友。但是,倘若你旧习不改,再做
下一件恶事,我第一个饶不过你,天涯海角,万里追杀,绝不善罢甘休。苍天在上,群豪为
证,我苏春秋有违此言,天诛地灭,万世不得超生。”
这番话,铿锵有力,掷地有声,苏春秋背手而立,一身铮铮正气,令人不由自主地产生
敬意之情。
厅中群豪虽大多不赞成苏春秋的做法,但每个人都不禁为他的侠气感染,钦佩之情油然
而生。
燕飞萍见苏春秋的话说此处,自己再留下去只会徒增难堪,自嘲地一笑,道:“想不到
侠名满天下的苏府主肯下交我这个冷血杀手,岂不成了天下奇闻?”他摇了摇头,一抱拳,
道:“既是如此,燕某没话可说了,这便告辞。”说罢,他转身向厅门走去。
从堂前到厅门,不过十余丈的路程,却显得那么漫长,一道道仇恨的目光从两旁射来,
如芒在背。燕飞萍却若无其事,挺直脊梁,径直走到门口。
当他左脚刚刚跨过门槛的一刹那,突然间,背后传来两声闷哼,跟著响起金刃破空之
声,一左右,劲气直带他的背心,势道奇急。
燕飞萍心含一闪:“有人偷袭!”这个念头不容再想第二遍,背心的要害已被杀招笼
罩。他听风辨器,便知身后右侧是一条软鞭,左侧则是一柄大铁槌,两般兵刃一刚一柔,势
道截然不同,却一齐攻到,著实不好对付。
此际当真是刻不容缓,燕飞萍不及转身,当即右臂反挥,曲指如钩,出手似电,一把将
软鞭抓住,抖掌一振,内力到处,沛不可当,一下子将软鞭劈手夺过。跟著他手腕一翻,鞭
梢反卷,已将铁槌的手柄绕住,他一扬臂,喝道:“散手。”
随著喝声,软鞭被抖得笔直,卷著铁槌激飞而起,直冲上厅顶,撞得顶梁木屑纷飞。在
厅中群豪的惊呼声中,燕飞萍双肩一晃,足未动,单臂后扬,运指如风,眨眼间封了两个偷
袭者的穴道,信手扔在地上。
偷袭的二人都是江湖中狠出名的人物,各有一身惊人的业技,哪知出手不过一招,便双
双被擒。眼见燕飞萍目不视敌,反臂出手,捏拿得分毫不差,宛若脑后长了眼睛一般,精妙
之处,令人叹为观止。厅中群豪虽不耻燕飞萍的为人,然而见到这一招实在出神入化,人人
都在心底暗喝了一声采。
燕飞萍转身打量这两人,若在以前,他会毫不犹豫地将两人格毙。但在此刻,他却丝毫
提不起杀意。
便在这么一眨眼的功夫,那柄大铁槌从房梁上滑落,呼啸著直砸下来。此槌乃生铁炼铸
而成,重量不下两百斤,由半空砸下,势道甚是惊人。
眼见这柄铁槌的落处正是地上躺倒那两人的脑袋,他们穴道被封,一动不能动,眼睁睁
看著铁槌砸来,既不能躲,也无法挡,垂死之际,不约而同发出一声嘶叫。
厅中群豪也是大惊,待想出手相救,却已不及,相顾色变,都将心悬在喉头。
此时,距离两人最近的是燕飞萍,他的目光随铁槌落下,长叹一声,双手倏出,闪电般
抓住两人的衣襟,往起一提。
砰的一声巨响,铁槌重重砸在两人脑袋刚才躺著的地方,但见六块青砖,一齐粉碎,石
屑四溅,甚是骇人。若是换了人脑,实难想象后果将会何等惨剧。
两人死里逃生,吓得脸色苍白,饶是胆气不弱,却也说不出话来。
燕飞萍高提两人,冷声道:“看在你们都是正气府客人的份上,燕某顾全苏府主的情
面,今日救了你们的性命,虽行善举,实非本意,去吧。”一扬手,将两人往厅中扔去,重
重摔在地上。
他足踏门槛,面对群豪,傲然说道:“燕某的性命只有一条,哪位英雄想取去,只管出
手便是,无论独斗、群殴,燕某一并接下了。十日之内,燕某住在扬州城中,谁想赐教,摆
茶奉候。”
说罢,他仰天一笑,飘然而去。
厅中数百人,皆被他的胆气震慑,面面相觑,竟无一人再敢出手阻挡。
长夜深沉,星月黯淡。
古城扬州,被笼罩在一片巨大的夜幕下,一条条黑暗的深巷,就如同古城的经络,分布
在城中每一个地方。
夜风卷过长街,四下里静寂无声,灯光尽熄。
燕飞萍长发披散,穿过一条条街巷,漫无目的地走著,在夜色中看他青袍飘飘,身影时
隐时现,真仿佛一个没有生命的幽灵,在古城游荡、徘徊。
凄凉的夜,碎心的人。
走著,走著……
蓦然,黯淡的月光被一道高墙遮住了,前方的路已到尽头。燕飞萍抬头一望,见眼前是
一座高大的门楼,才发现自己在不知不觉中走到后土祠外。
燕飞萍暗自叹息:“如今,祠中的琼花是否还如往昔?”他绕墙而走,拐了两个弯,来
到祠后的院墙之下。他见四下无人,略一提气,翻墙而入。
院中,琼树依旧,白花缤纷。然而,眼中少了那位树下怜花的少女,一切便显得说不出
的寥恍与凄凉。
一阵料峭的夜风从院中吹过,摇动琼树的树枝,白花随风簌簌而落,如飘絮、如飞雪,
在小院的土地上零落了一层花瓣。
在燕飞萍眼中,这零落飘飞的不是琼花,而是自己破碎的心。
顿时,往事一幕幕涌上心头,几许欢乐,几多哀愁,反反复复地在眼前交错。燕飞萍感
极噙泪,只觉无论睁眼还是闭眼,恍忽之间,都是苏碧琼的影子。
燕飞萍站在琼树下,一腔相思无处倾诉,唯有轻轻抚摸树干,沐浴落花如雨,一时情不
能己,发出一声长叹。
“唉……”
蓦然,在他的身后,也传来一声幽幽的叹息。
“唉……”
声音幽咽,仿佛包含著无穷无尽的忧戚与感伤。
燕飞萍一时忘情,浑然浸在往日的回忆之中,有人走进院中也未察觉。这时,他闻声一
惊,急忙转身一看,发现背后悄然站立著一位少女。
淡淡的月光照在那少女的脸上,见她眉目清雅,肤色白里泛红,甚是娇美。
“你是……”燕飞萍只觉得这位少女有些面熟,似乎是在哪里见过,一时却又偏偏记不
起来。他皱眉想了片刻,猛然记起,脱口说道:“你……你是琼儿的侍女,叫做……叫做玲
烟,对不对?”
少女微微一笑,道:“燕公子真是好记性,想不到时隔这么多年,公子还是一眼便认出
了我。”
燕飞萍奇道:“你不在正气府中侍侯小姐,深夜里来到这里干什么?”
玲烟道:“因为我家小姐说了,扬州虽大,但要寻找燕公子,只须去往后土祠,那琼树
下站的人便一定是您。”
燕飞萍低声叹道:“不错,你家小姐料得一点儿都不错。天下之大,唯有这棵树下能容
我站一站,世人之多,也唯有琼儿明白我的心。”叹息之后,燕飞萍又道:“她为什么告诉
你我在这里。”
玲烟轻声道:“因为……因为是小姐命我来的,她想……想……见一见您。”
燕飞萍闻言,一颗心怦然而动,脸上却是一片淡漠,道:“她见我做什么?”
玲烟道:“小姐有几句话想对您说,她说这几句话若不能对燕公子明言,心中一辈子都
不会安宁。”
燕飞萍沉默半晌,轻轻地摇了摇头,道:“玲烟姑娘,烦请你回府转告你家小姐,就说
燕某多谢她的挂念。不过,燕某已非昔日的燕飞萍了,她也非昔日的她,情缘已断,不堪再
提。唉,至于那些话,对于双方都无益处,不说也罢。”
玲烟吃惊地睁大了眼睛,道:“你……您不去见我家小姐?”
燕飞萍沉重地点了点头。
玲烟急得嘴唇微微颤抖,道:“可是小姐还在等您呢。您怎么能不去?难道您忍心看小
姐伤心吗?”
燕飞萍仰望苍天,道:“我浪荡江湖,恶名昭著,你家小姐却是名门闺秀,又逢新婚燕
迩之夜,这件事若传了出去,对她的名节大有损害。玲烟姑娘,你只当没到过这里,更没见
过燕某,赶快回去吧。告诉你家小姐,忘了燕飞萍这个人,忘了过去吧!”
玲烟见燕飞萍一口回绝,急著又道:“燕公子,你真不去见小姐么?”
燕飞萍转过身,背对玲烟摆了摆手,示意让她快走。
玲烟劝不动燕飞萍,恨恨地一跺脚,冷冷说道:“好,好,你燕公子果然是男子汉、大
丈夫,什么事情都拿得起,放得下。可是我家小姐一个柔弱,女子她心中有委屈,又能对谁
倾诉?你们这些男人不是翻脸无情,便是漠然不睬。哼,看你们都象是痴情重义,其实哪一
个把小姐放在心上了。”
她伶牙俐齿,心里想到哪里,口中便全说了出来,一口气把话说完,兀自气鼓鼓地瞪著
燕飞萍。
燕飞萍心中也在琢磨,寻思:“这小丫头说我漠然不睬也就罢了,怎地又说我翻脸无
情?”他觉得玲烟话中有话,当下转过身,对玲烟说道:“你说小姐受了委屈?”
玲烟的眼圈微微泛红,低头道:“是。”
燕飞萍双眉一皱,道:“苏府主是江南武林宗主,谷正夫也是世上屈指可数少侠。琼儿
身受父爱夫亲,又怎会受委屈?”
玲烟气不过道:“小姐她父爱是有的,至于夫亲,哼,却不见得。”
燕飞萍奇道:“你是说谷正夫?他难道未善待琼儿?”
“不错。”玲烟大声道。说罢,她又白了一眼燕飞萍,继续道:“只是,我家姑爷纵有
不是,你燕公子却也逃不脱干系。”
燕飞萍道:“我?我又怎样?”
玲烟道:“你大闹喜宴后一走了之,正气府却是一片尴尬狼狈。姑爷憋了一肚子火气,
又不敢在老府主面前发作,便将这口气全撒在了小姐身上。在洞房中,姑爷一连喝了几壶
酒,借著酒劲大骂于你,小姐听不过耳,顶了他几句,他便老羞成怒,一巴掌将小姐打倒在
地,然后竟扬长而去。他……他……”玲烟一连说了好几“他”后,再也说不下去了。
燕飞萍面色铁青,额上青筋隐隐迸起,低声道:“他怎么样?”
玲烟的一张俏脸涨得通红,小声道:“他还说……还说便是扬州城中的婊子,也比小姐
乾净得多。”
听到这里,燕飞萍只觉脑后嗡的一声,一股怒火冲冠而起,再也抑制不住,顺手一掌拍
出,正拍在琼树旁的一块太湖石上,登时石屑纷飞,碑上留下了一个深的深的掌印。燕飞萍
却恍若不觉,只恨恨地说:“谷正夫,你枉为少侠,忒也可恶。”
玲烟见燕飞萍发怒,心中害怕,口中却继续道:“小姐在新婚之夜却独守空房,还背上
了不贞的骂名,当真是伤心欲绝,她取出一块绣著琼花的丝帕,捧在手中默默垂泪,一哭便
是半夜。”说著说著,玲烟也难过起来,话音随著哽咽了。
玲烟的话,一字字,一句句,都像一条皮鞭重重抽在燕飞萍的心上。他咬紧嘴唇,心中
想道:“琼儿,我找上你,是为了给你幸福。我离开你,也是希望你能幸福。但是谷正夫如
此待你,又让我如何能袖手旁观?”
想到此处,燕飞萍主意已定,他对玲烟说道:“玲烟姑娘,你不必说了,我与你一道去
见小姐便是。”
玲烟破泣为笑,道:“您答允了?”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走吧,你带我去正气府。”
夜色凄迷,巨大的扬州城中沉睡在一片黑暗之中。
玲烟带著燕飞萍出了后土祠,不走大街,专在小巷中穿来插去,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达
正气府门前。
夜幕下的正气府,门庭雄伟,气势恢宏,四周是厚实的高墙,高墙四角上筑有坚固的角
楼,显得森严恐怖。
燕飞萍站在正气府门前,不知为什么,心中猛地一抽,感到一种说不出的颤栗,只觉这
两扇府门犹似一张巨口,仿佛正要一口将自己吞噬。
这时,玲烟拽了拽他的衣角,又向前走,两人没进府门,而是沿著府墙绕了一个大弯,
又走了半个时辰,拐进一条深巷。
深巷尽头,有一个朱红的角门,便是正气府的后门。
玲烟打了一个手势,让燕飞萍随地而入。两人进了门,顺一条碎石铺成的小径直走,穿
过一大片翠竹林,眼前出现了一个大花园,花园里堆著假山,筑有楼台亭阁,还有一个三亩
地大的湖塘,这是苏春秋建宅之初,将瘦西湖水引入府中,建成这座湖塘,种著荷莲,喂著
鱼鳖,素有小瘦西湖之称。此刻,淡淡的月光酒在湖塘的水面上,银光粼粼,宛如柔纱优
波。眼前景致虽美,燕飞萍却无心观赏,他跟随玲烟穿过湖塘上一座青漆木桥,来到花园门
前。
出了花园,前面是一条宽大的甬路。正气府共分十二个院落,每个院落都自立门户,均
由这个甬路相连。玲烟指了指前方,小声道:“燕公子,小姐就在那边院子等著呢,请您随
我来。”
燕飞萍站著没动,抬头望了望星斗,道:“我记得琼儿的闺房是在府中西北角上,你怎
么带我往正南方向走。?”
玲烟一怔,奇道:“您怎么会知道小姐的闺房?”随即轻声一笑,道:“我倒忘记了,
三年前您总是夜入府中,邀小姐出去漫游。但那已是以前的事了,自从小姐与姑爷订了亲,
老府主就将前宅的套院收拾一新,作为他们的新房,今夜他们搬过去了。”
燕飞萍点了点头,道:“原来是这样。玲烟姑娘,是我多疑了,这便带我前去吧。”
玲烟带著燕飞萍沿甬道又走了一柱香的功夫,到了一个院落外。这是一个一进一出的套
院,小声道:“便是这里了,燕公子请稍等,我进去通禀一声。”
燕飞萍道:“你去吧,我等著。”
玲烟一闪身,进了院门,步履轻盈,消失在影壁墙后。
燕飞萍独自一人在院门外等候,心中忐忑不安,满脑子都是苏碧琼的影子,默默猜想琼
儿会对自己说什么话,自己又将如何回答。一时胡思乱想,神不守舍。在院门口不知转了多
少个圈子,却全然拿不定主意。
夜渐深。
不知不觉之中,远处传来一阵更声,梆、梆、梆,已过三更。
燕飞萍见玲烟进入院中,便再无回音,算来已过了好长一段时间,却仍不见她走出来。
燕飞萍眉头一皱,不知院中出了何事,却不愿再等下去,轻轻推门走入院里,反手将院门关
上。
院中静得有些怕人,正房两侧立著一对银杏树,两棵古树张著巨大的臂,将本已黯淡的
月光尽数遮住,在院中投入一大片斑驳的阴影。正房与厢房中都是一片凄黑,唯有东厢房闪
亮著灯,似乎有人在里面。
燕飞萍不敢造次,蹑足走到东厢房前,轻叩门板,放低声音道:“琼……苏小姐,燕某
应邀拜访。”
屋中却寂静无声。
燕飞萍微微提高声音,道:“屋中有人吗?燕飞萍叩门求见。”
屋中依然毫无声音。
燕飞萍疑心更甚,轻轻一推门,门未锁,吱的一声,开了一条缝。他侧身闪进屋中,见
屋子正中摆著一张楠木八仙桌,桌上燃著一盏烛灯,照著一张棋盘,棋局上布著二百余枚棋
子,黑白对峙,这局棋斗得正酣。
燕飞萍走近去细看棋局,但见这局棋变化繁复无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长生。
他棋力有限,匆匆扫了一眼棋盘,便向四周望去,见四壁列满楠木书架,架上井井有条放满
书册。靠窗处是一架青纱八面屏风,屏风下有一只鼎炉,燃的是上等檀香,里面袅袅轻烟,
芬芳馥郁。
燕飞萍心想:“这哪里是新人的洞房?分明是一个饱学之士的书房。”忽然间,他鼻中
闻到一丝淡淡的血腥气。这间屋中檀香烟味甚浓,血腥气又极淡,原本不易闻出。但燕飞萍
久经沙场,感觉较之常人高出数倍,登时感到这间屋中有一股潜在的死气。
他心中一惊,目光随之一转,发现血腥气是从那架青纱儿面屏风后传出的,忙走几步,
推开屏风。然而,正当他探身向里张望的一刹那,猛然,一件触目惊心的事映入他的眼帘,
饶是燕飞萍一生经历惊险无数,这时也如遭电击,怔立当场。
只见地上一人俯伏,动也不动,似已死去多时。借著灯光,看清地上之人赫然正是正气
府府主苏春秋。
燕飞萍俯下身,将苏春秋的身体翻过,只见他双目紧闭,脸白如纸,神色甚为可怖。再
探查他的伤处,才发现他四肢的经脉都被一种阴毒的掌力震断,处处内伤都有鲜血渗出,足
见敌人下手之毒辣,实令人惨不忍睹。
燕飞萍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谁能想得到,在几个时辰之前,苏春秋还是叱群雄的
一代宗主,此刻竟落得个如此惨境。燕飞萍素来被人看作冷血杀手,生平惨酷的事见了不知
多少,但他看了苏春秋的伤势,心中也暗暗生寒。
一阵夜风从门缝中吹进,桌上烛火摇晃,映照燕飞萍的影子也颤栗起来。
这时,忽听院门一响,传入一阵脚步声,直奔东厢房而来。
燕飞萍一惊,心想如果有人进来,不管他是谁,见到屋中的状况,一定认为自己就是凶
手,自己的名声原本不佳,蒙此奇冤,那是跳进黄河也洗不清。
他在屋中彷徨无计,有心夺门而走,却已不及。只听门口传来一个声音:“师父,您深
夜召见弟子,有何事吩咐?”
燕飞萍一听是谷正夫来了,更觉棘手。今夜的一切事都显得蹊跷,先是玲烟的出现,然
后是琼儿相邀,直至这间书房并发觉苏春秋被害,偏偏谷正夫又在这时候求见。燕飞萍脑中
灵光一闪,顿时明白,有人正是利用自己对琼儿的思念,把自己一步一步引入一个早设计好
的陷井。
燕飞萍暗想:“是谁布下如此狠毒的圈套?”他脑中飞速地思索著,但是,不等他理出
丝毫头绪,屋门吱的一声打开了,谷正夫从门外走进。
燕飞萍见已无法躲避,索性站起来,一抱拳,道:“谷兄,请了。”
谷正夫低头迈进门槛,耳畔听到的竟是燕飞萍的声音,不禁大吃中惊,脱口道:
“你……你……”话到此处,他目光一扫,徒然看见倒在地上的苏春秋。
刹那间,谷正夫全身如遭电击雷震,向后连退两步,暴喝一声:“师父!”随著这声撕
心裂肺的大吼,他双眼顿时迸满血丝,凶光大炽,一个箭步冲到墙边,摘下墙上挂的一柄长
剑,手按剑柄,用愤怒得发抖的声音道:“姓燕的,你好狠毒!”
燕飞萍急忙说道:“谷兄,你别误会,请听我说……”
此刻,谷正夫愤怒欲狂,哪里听得进去燕飞萍的解释,不由分说,拔剑出鞘,冲上前分
心便刺,势同疯魔。
燕飞萍知道谷正夫对自己成见极深,既然认定自己是凶手,如何解释都是无用。无奈之
下,他只得施展轻功身法,空手白刃,一面招架,一面伺机夺路出门。
眨眼之间,十余招过去,谷正夫见对方封得严密,一对肉掌上下翻飞,丝毫不落下风。
他愈发狂怒,猛地一声长啸,剑法忽变,那柄剑忽伸忽缩,划出一环又一环的光圈,飘忽不
定,闪烁无常,正是正气府不传绝技“三十六式春秋神剑。”
顿时,剑光大盛,映得他脸上罩了一层青气,一剑快似一剑,但见青光闪闪,一柄长剑
使得犹似一个大青球,方桌、圆椅、屏风、书橱、炉鼎,尽在凌厉的剑锋下碎裂。灯盏也被
挑翻在地,光亮熄灭,房中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两人在黑暗中出手过招,一招一式,全凭听风辨器,较之白昼过招更是凶险异常,稍一
不慎,即有血光之灾。
谷正夫拚红了眼,右手舞动长剑,使的全是两败俱伤的打法,早已将自身的生死置之度
外,拚著硬挨对方一掌一脚,也要在燕飞萍身上穿几个窟隆。
三年之前,燕飞萍的武功已经不弱于谷正夫,经过冰窟修炼,他的修练更是日进千里,
此刻虽然空手对敌,却将长剑的攻势尽数接了下来。然而,在事情真象未查明之前,他心中
实无杀意,更不愿下毒手将谷正夫格毙,因此许多阴毒狠辣的杀招便也弃之不用。这样一
来,他虽自保有余,但若要闯过剑网,夺路出屋,却是不能。
两人又拆了三十多招,谷正夫久攻不下,蓦地左掌向后一挥,将一枚流星火炮掷出窗
外。只听“怦”的一声巨响,火炮在院中炸开,震耳欲聋,在静夜中传去,分外惊人。
燕飞萍见谷正夫以流星火炮示警,心中大急,暗想三十六计走为上,当前之计,还是脱
身要紧,否则一旦惊动了府中留宿的群豪,再想出府便难如登天了。想到这里,燕飞萍将心
一横,哪怕掌下伤人,那也顾不得了,他虚劈两掌,大喝一声:“姓谷的,不要逼人太甚,
你再不收手,休怪燕某无情了。”
谷正夫哪里肯听,长剑一振,抖起四五朵剑花,狠刺燕飞萍咽喉与前胸。
见对方招招索命,燕飞萍也是怒从心起,他错步拧身,迎著剑光疾进,猛地右袖拂出同
招“流云铁袖”,拂在长剑之上,当即将锋刃荡开。同时右掌疾按直下,从剑招隙中攻入,
闪电般按到谷正夫胸前。
这一掌去势极快,眨眼间笼罩了对方前胸九处大穴。谷正夫想回手格挡,已经不及,情
急之下,他深提一口真气,运劲左掌,与燕飞萍击来的一掌相对,砰的一声响,双掌相撞,
燕飞萍身子端立不动,谷正夫却脚步踉跄,向后连退三步。
这一次双掌对击,两人功力强弱,立分上下。
燕飞萍一掌得势,第二掌、第三掌、第四掌紧跟著击出。谷正夫的长剑被封在门外,只
得咬牙挥掌硬接,砰、砰、砰,又是三响,谷正夫全身都为对方掌力所胁,不住后退,一只
脚已退出门槛。
燕飞萍身子一晃,第五掌再度击出,他旨在脱身,不欲伤人,因此掌上只含了六七成劲
力,向谷正夫拍去。谷正夫单掌平推,奋力一挡,砰的又是一响双掌五次相交。谷正夫身子
一矮,飞出房门,落入院中。
然而,燕飞萍却觉掌心一疼,似被一根利针刺中。他又惊又怒,沉声喝声:“暗箭伤
人,好不要脸!”黑暗中看不清掌心的伤口,但觉伤处不疼反痒,自是针上喂毒,想不到此
人素有侠名,行事却如此卑鄙。他提起真气,将掌上的毒素逼住,不使毒血上行。同时,他
施展轻功,翻身跃上屋顶。
哪知,他刚刚站上屋脊,谷正夫挺剑又带上来,大喝道:“姓燕的,不要走。”
燕飞萍耳听脑后剑风呼啸,欲走不能,只得返身招架。两人屋脊上你来我往,高纵低
伏,又斗了十余招。燕飞萍担心掌中毒素向上浸入,又恐惊动旁人,心想不下杀手,今日便
难以脱身。当下一横心,手上连连催劲,落掌越来越重。
这时,天色已进拂晓,四周晨雾白茫茫凄迷一片。
屋脊上二人出招却已不是方才的情景,而是性命相搏,招招置人于死地。
燕飞萍痛下狠手,七八招一过,谷正夫落尽下风,他左支右绌,剑法之中的漏洞越来越
大,终于被燕飞萍以一招“霸王单提鞭”击中手腕,他半边身子一木,再也把捏不住,长剑
脱手而飞。
此刻,燕飞萍只须顺势使出“翻手小擒拿”,立时能将对方的手臂折断,又或跟进一
掌,更是能了结谷正夫的性命。但他却转念一想:“此人毕竟是琼儿的新婚夫君,我杀他不
难,只怕琼儿将会记恨我一辈子。”心中不禁一软,杀机顿消,收手喝道:“苏府主遇害事
出蹊跷,真凶另有其人,待我查明真象,必将实情公昭天下。谷正夫,今日我放你一马,你
别再逼我出手伤人。”
谷正夫厉声道:“呸,你休得信口雌黄,此间只有你我二人,不是你下的毒手,难道是
我不成?”他不容燕飞萍解释,突然间哈哈哈仰天三笑,声音中竟充满了邪恶奸诈之意。
燕飞萍见谷正夫平日总是一付正气凛然的模样,这时却五官移位,满目狰狞可怖,便如
换了一个人似的。他心中一惊,低声喝道:“你要怎样?”
谷正夫面沉如铁,道:“我要你死!”蓦地猱身而上,双手或拍或点,擒拿勾锁,攻势
凌厉之极。他身法犹如鬼魅,招术却自成一家,每一招都是正派武人不屑一用的阴招损手,
又奇又快,较之掌中有剑时更厉害数倍。
燕飞萍大骇,叫道:“你……你……”他虽通晓百家门派绝学,却丝毫认不出谷正夫这
一路邪气十足的阴毒怪招。十余招之内,竟被逼得手忙脚乱,连退十几步,一脚踩空,从屋
顶跃回院中。
谷正夫的一张俊脸在狞笑中扭曲著,从房顶飞扑而下,形若苍鹰,指似钢爪,抓向燕飞
萍的顶门,口中喝道:“姓燕的,教你知道谷某的厉害,纳命来吧!”
燕飞萍迎著对方的杀招,傲气勃发,也喝道:“纳命,不见得。”腰背一挺,手扬起,
一道银光从他的掌心破空射出,铃声骤起,流光闪烁,当胸射向谷正夫。
铃声中,谷正夫骇然惊道:“碎心铃!”只觉眼前银光飞旋,一股寒气直透心脾。他猛
一提气,在半空中硬生生一折身,闪过呼啸割来的铃刃,双手疾抓,一招“智珠在握”,想
将碎心铃夺下。
燕飞萍见对方突使险招,喝道:“转!”一捻铃丝,那银铃陡然翻起,急速旋转,宛若
一支银色的陀螺。这一招匪夷所思,谷正夫收手不迭,双掌虎口都被铃沿的刃锋割裂,顿时
鲜血迸溅。
燕飞萍再一抖腕,喝道:“缠!”银丝暴涨,如雨线、如飞丝,漫天飞舞,向谷正夫缠
去。在银丝飞卷之下,谷正夫一声大叫,一个“死人提”翻出丈外,双臂、胸口、两肋、大
腿等处皆被飞铃划伤,伤虽不很重,却也皮开肉绽,鲜血遍出。
顿时,谷正夫魂飞魄散,再也无心恋战,返身逃走,一连几个起落,跃墙而去。
燕飞萍虽获大胜,但望著谷正夫逃遁的身影飘忽若魅,带著一股说不出的邪气,心中不
禁惊骇不已。正气府素以正气传家,武功走的也是明正磊落的路数,但谷正夫方才出手却邪
气十足,绝非中原哪一家门派的武学,这究竟又是什么缘故?
燕飞萍心中充满疑虑,但此刻时间紧迫,已无暇多想。他感觉右臂微有肿痛,想是妄动
真气后,掌心之毒开始上行,忙吸一口气,右手伸指在左肩上点了三点,闭住血脉,心道:
“这毒针虽暂不会发作,但此处不可稍留,须当尽快冲出,方可无患。”
主意一定,他纵身冲出套院,沿著来路发足狂奔,向正气府后门而去。
这时,天色茫茫放亮。
春晓的雾气极重,整个正气府沉浸在一片乳白色的迷朦中。使高大威严的楼阁愈加神秘
与巍峨。
蓦地,一阵紧密的锣声从府中各处响起,打破了清晨的宁静,显得一片零乱与慌张。随
著锣声,府中传出人声嘈杂,在迭迭幢幢的高墙和屋顶上,出现了一个个劲装人影,到处都
是一闪一闪的刀剑寒光。
燕飞萍心知正气府已被惊动了,感觉到强烈的杀气从四面八方涌来,他深提真气,将轻
功发挥到极限,身子仿佛一支脱弦的快箭,过甬道,穿天井,不一刻功夫,到了正气府的后
花园。夜半时分,玲烟带著燕飞萍就是通过花园进入府中的,他还清清楚楚地记得,后门就
在花园之中。
他轻轻吁了一口气,来到园门前,见两扇竹门不知何时被紧紧关闭了,当中加了一把重
锁。显然,有人防他从这里逃走,因此先将此路锁死。不过,区区一把重锁,又如何挡得住
燕飞萍?
他一掌向竹门推去,劲力微吐,已将重锁震断。竹门大开,顿时,一股清新凉风吹面而
来,凉而不寒,如纱拂面,吸入肺更是说不出的受用。
燕飞萍精神一振,举步向园中走去。
哪知,当他的脚步刚刚跨过竹门的门槛,突然间,猛听嗤的一声,细风尖锐,一柄长剑
从门缝中刺出,寒光一闪,剑尖刺到燕飞萍咽喉。
这一剑锁喉,稳、准、狠兼备,对方堪称一流高手。
燕飞萍骤逢偷袭,反应奇快,双足钉地,身子急向后倒,一个“铁板桥”。只见他足如
铸铁,腰躬若桥,剑锋贴著他的前胸擦过,当真险到了极点。借这一瞬间,他已看清了偷袭
之人,正是日前在婚宴上被自己挫败的江南侠少吕子丹。
吕子丹没料到十拿九稳的一剑竟会刺空,立刻翻腕沉臂,一剑自下而上,往燕飞萍的下
阴撩去。
这一招“撩阴剑”好不阴毒!眼见剑光直奔胯下而来,燕飞萍大怒,圆瞪双目,蓦地大
吼一声,恰似半空中乍落下一个霹雳,激荡轰鸣,先声夺人。
吕子丹听到这震耳欲聋的怒吼,只觉耳畔嗡的一声,震荡心旌,身子微晃,刺出的长剑
亦是一缓。
高手过招,岂容失神?瞬间之中,燕飞萍翻身而起,飞腿踢出,左腿未落,右腿又起,
双腿交错,此起彼伏,迅若旋风,身子便如悬在半空,第一腿拽塌竹门,第二腿踢折长剑,
第三腿、第四腿接连扫中吕子丹的左右两肋,将他踢出丈外,摔在地上爬不起来。
燕飞萍快步抢上前,一把抓住吕子丹的衣襟,将他提起,厉声道:“吕子丹,谁让你在
此暗算燕某?”
吕子丹的伤势不轻,肋骨被踢折好几根,内腑亦受震动,却冷声道:“邪……邪魔……
凶手,人人……当……诛!”
燕飞萍双目一眯,杀机潜生,把吕子丹往地上一摔,森然道:“姓吕的,最后一次问
你,是谁指使你在阻杀于我?”
这一摔,牵动吕子丹的伤口,疼得他死去活来,却咬牙硬撑,不发出一声呻吟。盯著燕
飞萍栗声狂笑,一言不发。
见他如此硬气,燕飞萍便知问不出什么结果,道:“好,算你硬气。这笔帐燕某记下
了,日后少不得向你讨还。”说罢,手起掌落,拍在吕子丹的后脑,将他震昏过去。
燕飞萍不敢稍停,又向前奔。一路飞跑,他暗下决心,若不查明真凶,洗此冤枉,誓不
为人。
沿著碎石铺成的小径跑了片刻,绕过两座假山,穿过一个花圃,前方出现了一个湖塘。
湖中春水荡漾,上面架了一座青漆木桥。过了木桥,再穿过一片茵茵的草地,便是正气府的
后门。
眼见出路在望,燕飞萍心中却是一沉,只见木桥对岸的草地上,高高矮矮、疏疏密密地
站著四五十名劲衣武士,人人手持利刃,杀气弥漫。
此刻,前方高手林立,一场殊死血战势在难免。回首背后,隐隐一片杀声,正往这边迅
速围来。
燕飞萍身陷重围,先是一惊,随即镇定,缓步走上木桥,边走边暗想对策,忖道:“当
前之计,须当速战速决,趁后面追兵未到,杀开一条血路,不能再拖延时刻!”当下,他大
步向对岸的群雄走去,大声喝道:“来吧,哪个先来与燕某决一死战!”
群雄见他身在绝境,犹威风凛凛,都是一怔,均为这等气度而心折,向后退了一步,无
人胆敢上前。
这时,猛听人群中有人大喝一声:“姓燕的少卖狂,我兄弟便来领教!”随著喝声,一
人跃出,正是正气府中的护院高手福君于威。他弟弟慧君于风在一旁推波助澜,也喝道:
“对付这种江湖败类,不必讲什么江湖道义,大夥儿并肩上啊!乱刃分了他。”二人口中喝
骂著,直往桥头冲来。
见到福慧双君奋不顾身,顿时激发了岸上群雄的同仇敌忾之心,跟著又有十余人同时攻
上,将燕飞萍围在桥上。桥上的地方不大,但这些人都是武功甚强的好手,人数虽多,却不
混乱,相互间关照配合,你进我退,宛若阵法一般。
燕飞萍挥拳拆掌,朗声道:“各位听好了,燕某今日蒙受不白之冤,难以分辨,唯有力
闯出府,再作道理。各位倘若抵不住燕某的重手,请闪过一旁,燕某绝不相伤。”他口中侃
侃道来,手上却丝毫不停,一对肉掌上下翻飞,严守门户,使对方无法攻近身畔。
慧君于风哼了一声,道:“你若真是受人陷害,便束手就擒。我们自会送你去一个讲理
之处,看明真相实情。”
燕飞萍道:“燕某的事自己能够澄清,用不著别人插手。你们想擒住我,却是未必。”
慧君于风不再答话,只管发狠出招,每一招都极为狠毒,力求一击毙敌。
燕飞萍见对方人人奋勇争先,对自己死缠不放,长叹一声,高声道:“各位小心,燕某
还击了”。说话间陡然发出一声长啸,拧腰进步,反守为攻。只见他青袍疾进,长发散舞,
身影迅如一条昂首腾渊的青龙,拳脚齐出,在刹那间,掌劈福君于威,拳打慧君于风,足踢
不知姓名的灰衣大汉,膝顶不详门派的使剑青年,肘磕手摆单刀的白须老者,背撞不见其貌
的带发头陀,一招之中,全身处处攻敌,掌、拳、足、膝、肘、背,同时发力,最先冲上桥
头的六个人相继中招,纷纷被击飞,摔入桥下的湖水中。
余下诸人无不大骇,锐气顿折,往后退了去。
燕飞萍借势冲下木桥,闯进岸边的人群之中,肘撞拳击,掌劈脚踢,如入无人之境,势
不可挡,霎时间又打倒数人。
只是岸上群雄多达数十人,虽被燕飞萍奋力击倒十余人,立刻便补上十余个生力军,寸
步不让,把燕飞萍围在核心,死战不退。
岸边人影错落,杀声震天。
群雄一时伤不到燕飞萍,燕飞萍也摆脱不了群雄的截杀。
这时,府中的追兵已到了园外,三三两两的各派高手陆续出现在湖塘对岸。
形势愈来愈危急,燕飞萍暗暗心惊:“如此打下去,他们后援不断,我却总有筋疲力尽
的时候。”他虽然与群雄相斗激烈,却知道这些人并非奸恶之辈,是以手上始终留有余地,
击倒的十余人之中,无一伤其性命。
但是,现在是你死我活的境地,燕飞萍右掌之毒已隐隐发作,出手时力道亦在减弱,若
再不能设法突围,必将命丧于此处。无奈下,燕飞萍将牙一咬,他虽然不愿杀人,更不愿自
己被人所杀,大吼一声:“各位再不收手,燕某出手可不留情了!”
这一声大吼惊震四野,但群雄眼见后援即将赶至,哪里肯退,无不争先上前出手。只是
大家挤在一团,真能挨到燕飞萍身边的,不过八九人而已。其余人插不上手,便将兵刃乱
舞,高声喝骂,旨在扰乱燕飞萍的心神,伺机一击得手。
燕飞萍耳听群雄不断将污言秽语骂来,心中怒火熊熊,面上却不动声色,出手更是滴水
不漏,不给对方丝毫破绽。
群雄骂著骂著,突然有一人高声喝道:“姓燕的日间骚扰苏家大小姐,闹个灰头土脑,
无趣而归,夜里便来动粗。他奶奶的,这淫贼不知坏了多少人的名节贞德,今日又将绿帽子
送到正气府来了。咱们大夥儿若不干掉这万恶不赦的狗杂种,那也没脸再在江湖上混
了……”
燕飞萍本已愤恨填膺,一听这话,猛地怒火勃发。旁人无论如何怒骂于他,他都可以忍
下,但此言已辱及苏碧琼,他便忍无可忍。蓦然一声嘶吼,双掌一分,掌力疾吐,将面前最
近的两人击得吐血飞出。他借机从围攻中抢出身来,认出口出污言之人,上前一把揪住对方
衣襟,厉声喝道:“你说什么来?”
那人武功原也不弱,但在燕飞萍手中,一身武功竟丝毫也使不出来了,吓得魂飞魄散,
哆嗦道:“我……我……我……”
便在这时,猛地一柄铁鞭由斜刺里当空砸下。燕飞萍盛怒之下,闪避稍慢,被一鞭抽在
背脊之上,登时将背心的青衫震裂开一个大口子。燕飞萍虽有神功护体,却也痛彻心脾,双
眼全星直迸。
这一鞭打出了燕飞萍的真怒,大叫一声:“好,你们要我死,咱们就看看谁先死!”回
手一记全擒拿,已将偷袭者的脖颈抓住,左手把那辱骂者扯过,双臂一合,将两人撞在一
起,天灵盖对天灵盖,砰的一声,两人同时脑浆迸裂而死。
燕飞萍胸中淤满郁愤,无从发泻,杀了两人之后,陡然间狂性大发,难以抑制。他夺过
一柄单刀,横砍竖,双臂出手如疯。此时,他已无所顾忌,红了眼睛,逢人便杀。
顿时,茵茵碧草地上如淋血雨,凄栗的惨叫声此起彼伏,残肢断臂、血肉横飞,数十颗
血淋淋的头颅在燕飞萍脚下滚动,连潭水都染红了一大片。
此刻,情势大变,已非群雄阻杀燕飞萍,而是燕飞萍追杀群雄。
顷刻间,半数以上的好手横死在草坪上,余下的群雄眼见敌人势若颠狂而武功又无人能
挡,不少高手上前接战,不是身首异处,便是膛破肢断,满耳只闻临死前的惨叫之声,顿时
斗志全丧,慌乱而逃。连刚刚赶来的江湖高手也被这片惨景惊呆了,他们久在江湖,杀人折
命的事见得多了,但此刻这般惊心动魄的恶斗却是生平从所未见。望著自己这边人多势众,
敌人却只有一个,可是他如疯虎、如狂魔、如鬼魅,忽东忽西的乱砍乱杀,狂冲猛击,无不
心惊胆战。是以众多高手全都站在对岸观战,竟无人敢过桥一战。
好一场惊心的杀戮!
燕飞萍神志模糊,眼中只有血色,无边无尽的血色!他放开手脚,如疯魔附体,厉鬼缠
身,肆无忌惮地恶半狠杀。猛然,闻听背后一缕劲风攻到,他虽未回头,便知是一柄利剑偷
袭刺来,当即反足踢去,听风辨器,落腿分毫不差,正踢在对方的手腕上,对方剑飞臂折,
惨叫倒地。
燕飞萍长啸回身,抡刀便砍,刀光一闪,直往对方颈上斩去。
只听一个带著哭音的稚声大叫道:“不,别杀我,别杀我!”
燕飞萍心旌一跳,收腕回刀,刀锋停在对方的颈上,方发现刀下之人只是一个十六七岁
的少年,脸上稚气未消,惊恐地望著燕飞萍,充满一惧怕与绝望之色。
面对一个初涉江湖的孩子,燕飞萍的刀还能落下吗?
他呆了一呆,脑中清醒了大半,见草地上遍地横尸,惨不忍睹,心中大生悔意,长叹一
声,杀气顿消,将砍卷刃的钢刀往地上一扔,道:“我不杀你,你走吧。”
少年死里逃生,急忙爬起,手捧断臂,连滚带爬向对岸逃去。
燕飞萍仰望苍天,心中叹道:“我燕飞萍本想从善,但为何人人都逼我再挥屠刀,天
啊!世上千万条路,难道就没有一条路能让我走下去吗?”
这时,天光已亮。
旭日照在湖水上,映出点点金粼。两边岸上,燕飞萍浑身浴血,傲然伫立。对岸百余名
江湖高手隔湖观望,如临大敌。
湖塘宽不过十几丈,自是挡不住这些高来高去的武林健者。但是,双方都在沉默,谁都
不敢轻举妄动。
短暂的对峙,显得无比漫长。
猛地,人群中传来一声怒吼,谷正夫飞身冲出手挥长剑,杀过桥来。随后,百余名江湖
高手才如突然回过神来,一拥而上,呐喊著杀奔而来。
只见刀剑并举,枪戟如林,在阳光下卷起了阵阵寒潮。
燕飞萍纵然胆气冲天,却也不敢以一人之力与上百人放胆对杀,而且对方人人手下都有
一番技业。他还是以脱身为目的,不敢恋战,转身往后门疾奔。
从湖塘到后门不过三箭之地,燕飞萍连续几个起落,便到门前。北后追兵甚急,他不敢
怠慢,手起掌落,震断门闩,将门打开。
燕飞萍知道门外便是一条深巷。扬州城中的深街野巷密若牛毛,自己一旦匿迹其中,正
气府中的人手再多,也不能搜遍全城找出一个人来。
哪知,门才打开,便见门外站著一个身材瘦高、器宇轩昂的老人,一见燕飞萍,冷笑
道:“小辈,你怎么才来?”
燕飞萍认出对方正是唐门长老唐步血,吓得面色大变,猛地将门板一合,身子往斜侧里
一闪。当他刚侧避到一旁,只听那两扇门板上发出一阵啪啪啪啪的密响,木屑纷飞,劲风锐
啸,两寸多厚的门板上乍裂了几十个破洞,几十件暗器透门而入,其势不减,激飞数丈之后
方才落地。
门外,唐步血放声大笑,似乎在向燕飞萍邀战。
燕飞萍却不敢应战,他瞥见背后百余名江湖高手蜂拥杀来,其势威不可挡。前面唯一的
出路却偏偏守著一个索命的煞星。此刻,当真是上天无路,入地无门,除了死战一道,别无
他途。
双方越来越近。
刀剑反射出明晃晃的寒光,刺痛燕飞萍的双眼,他的背心亦全被冷汗湿透。
生死之间,全在一念。
刹那之间,燕飞萍脑中灵光一闪,急中生智,猛一抖手,碎心铃出,银丝一飞数丈,绕
住一棵巨松的枝,他一拉银丝,身子悠悠荡起,飘若御风而飞,曼妙无双。
此举大胆之至,却也危险之极。
群雄距离他仅有两丈多远,再晚上片刻,威名赫赫的燕飞萍便被乱刃剁为碎泥了。
见状,群雄齐声发喊,又是愤怒,又是惊骇,霎时间,钢镖、袖箭、飞刀、飞蝗石、甩
手箭,如雨点般向燕飞萍射去。但是,暗器虽多,不是被燕飞萍以臂空掌震落,便是射空
了,将一堵砖墙打得斑斑点点。
燕飞萍绝路逢生,朗声长笑,一掌拍在古松的树干上,身子又是一悠,宛若打秋千一
般,借银丝的飞荡之势,向高墙上跃去。
墙下群雄抬头观望,无不目瞪口呆。
不料,正当燕飞萍伸足向墙头踏落的一瞬间里,突然,墙头之上多了一个人,抢先站在
了他本想落足的地方。那人身法好快,一头白发,高大威武,正是威震西北的玄武派掌门傅
英图。
只见傅英图双掌一推,沉声喝道:“给我下去吧。”掌力一吐,风声急劲,仿佛卷起一
股狂飙,拍向燕飞萍。
燕飞萍在一股强大的掌力笼罩下,顿觉呼吸不畅。他右手紧握银丝,只能以左掌迎敌,
而且身在半空,无从借力,处尽劣势,却不得不硬接这一掌。
怦的一声,双掌相交。傅英图身子一晃,燕飞萍却掌力不敌,被震落于墙下。他早知自
己不能占什么便宜,却未料对方的掌力竟刚猛如斯,一条左臂的血脉已被震伤,痛楚异常,
肋下亦受震荡,一口真气几乎提不上来。
见燕飞萍被击落于墙下,正是天赐良机,群雄无不大喜,高挺刀剑,一同杀上,把他堵
在墙角。
百余名江湖高手合力围攻一人,这等场面实为罕见。
燕飞萍纵是身体完好,也万万抵挡不住,何况他身受内伤,又少了一只手使用,局面更
是不利到了极点,数招之间,双臂、肩头、腰肋、腿足均受外伤,鲜血淋漓。眼见无幸,燕
飞萍大喝道:“罢了,事到如此,让各位如愿以偿,燕某自行了断。”
但这时群雄大占上风,视燕飞萍为俎上之肉,哪肯让他从容自尽?数十人杀得发了性,
一拥而上。
悲愤之下,他奋起神威,右手疾出,夺过一支铁枪,单臂挥舞,刺挑扫砸,一口气杀数
人,拚死冲向前去。
然而,他毕竟身带重伤,已是强弩之未,凭一腔激愤冲出几步,终于双腿一软,一个踉
跄,几乎摔倒。
便在这时,一道劲风由后射至,燕飞萍斜身一闪,却未躲开,背心的“神道穴”被点了
一个正著,紧跟著“灵台穴”、“至阳穴”、“筋缩穴”、“中枢穴”等督脉重穴一一被封。
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头栽倒在地上,耳畔隐隐听到谷正夫阴笑道:“姓燕的,正气府天
罗地网,你是自寻死路……”随后,脑后传来重重地一击,他只觉一阵晕眩,登时人事不
知,昏倒在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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