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昏迷了多少时候,终于,燕飞萍渐渐地醒转过来,只是头痛如裂,脑子里一片昏
昏沉沉,不知身处何地,也记不起都发生了什么事,但觉眼前一团漆黑,浑身更没有半点力
气,心中只想:“我死了,我定是死了,此刻灵魂脱窍。”
又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恢复了记忆,想起自己在正气府中遭人陷害,一场血战,终
未能杀出重围,先是被傅英图的铁掌震伤,又被谷正夫封了穴道,再往后便发现自己到了这
里。
群雄都到哪里去了?
这里又是什么地方?
燕飞萍地头脑刚一清醒,身上的伤处立刻传来钻心的剧痛,四肢百骸都似乎断折了一
般,他支撑著想要站起,哪知手臂一动,竟发出呛啷一声轻响,手腕与肩肘都被什么冰冷的
东西缚住,再一伸足,大腿及足胫亦被紧紧锁住,连腰上也加了一条粗粗的铁索。
独陷黑牢,重索加身。
燕飞萍一动不能动,睁大眼眼,却看不见四周有半分微光,心道:“我已落入正气府手
中,谷正夫将我恨之入骨,他留我不杀,绝非会有什么好心,必是要以万般酷刑加于我身。”
想到这里,燕飞萍心中一紧,不由地从惶急转为愤怒,破口大骂道:“谷正夫,你个卑
鄙无耻的奸恶小人,给我滚出来!燕某就呆在这里,要杀便杀,要剐就剐,痛快些,少来消
遣大爷!”
骂声在空旷的囚室中回荡著。
骂著骂著,燕飞萍骂不下去了。黑暗中只听到自己愤怒而嘶嘎的声音,格外地令人心生
绝望。他闭上了嘴,蓦然感到一阵心酸,一阵无奈,回想自己走过的岁月,快意江湖,杀人
如麻,倘若以命抵命,自己落此下场亦属应有之报,心中倒并无多少惧意。唯有,苏春秋确
非自己所害,自己临死前还要替别人背这口黑锅,使真凶逍遥法外,心中委实不甘。
“唉……”
燕飞萍长叹息一声,事到如此,自己是百口莫辩,看来,一切都是天意,唯有认命罢了。
便在这时,牢外突然传来一阵脚步声,跟著牢门轧轧的一响,由外打开。蓦然间光亮耀
眼,燕飞萍久在黑暗处,陡见光明,双眼刺痛难忍,眯了一会儿,才看清进来的是四个魁梧
的劲装大汉,看装束,必是正气府的家丁。
四个家丁进入牢中,一言不发,分别站到燕飞萍的四周,两人抬腿,两人扛肩,将他举
了起来,大步走出黑牢。
燕飞萍不知这四人要把自己抬到何处,也不知他们准备对自己做什么,便想大声喝问,
但话到嘴边,转念一想,自己落入虎口,大限之日将近,问与不问又有什么区别?大不了便
是一死,又何必定要打听明白?于是,他将涌到唇边的话又咽回肚里,任凭四个人抬著自己
走过正气府的迭迭院落,他却坦然向四周望去,观赏院中的景色。
此时正值午后,阳光明媚,正气府两侧的院墙虽高,却挡不住春光烂漫。蓝天浮云之
下,不时可见到碧草红花,绿树青藤,一派欣欣生机。
江南春色无边,美不胜收。燕飞萍深深呼吸著清新的气息,心中却从未如此刻这般寂寞
凄凉。也许,这将是他一生中见到的最后一个春天,是以清风拂体,他却愁怅无限。
那四个家丁抬著燕飞萍步履匆匆,沿青石铺成的甬道大步走著,穿过两个天井,不一
刻,便到了正气府的大厅前。
这座大厅对燕飞萍来说并不陌生,正是日前用来为苏碧琼办喜宴的场所。不过,眼下与
婚宴的气氛大不相同,门前的张灯结彩全已不见,厅口的红漆木柱都被涂成了白色,高大的
大红喜字也被揭下,取而代之是白底黑字的一个大大的“奠”字。
整个大厅,仿佛一座灵堂,阴风煞煞,弥漫著一股沉沉的死气。
四个家丁将燕飞萍抬入厅中,径直走到靠北首的墙畔,这里弧零零的摆了一把红木太师
椅,家丁们把他往椅子上重重一扔,然后默默转身而去。
燕飞萍身上被缚了九道钢索,根根都是精钢炼制,使他毫无反抗之力,被狠狠摔在椅子
上,墩得他浑身如散架了一般,过了好一会儿,他才缓缓地坐直了身体,抬头望去,大厅中
坐满了江湖中的各路豪杰,人人均对他怒目而视。
身陷绝境,燕飞萍反倒坦然了,他早料到要有这一时刻,心中也不觉如何惊恐。虽然他
身缚层层铁索,却依然费力地将胸膛挺起,不愿在群雄面前失了英雄气概。
在大厅的另一旁,摆著一排座椅。当中一把椅子上大马金刀的坐著一个人,盯著燕飞萍
冷冷笑著,不是别人,正是正气府的少当家谷正夫。在他的身畔,左边坐的是傅英图,右边
坐的是唐步血,其余尚有十几个人,也都分别江南武林的耆宿名家。
见到这么多江湖名家联手对付自己,燕飞萍的心情在黯然之中,又多了几分自豪。他微
微一笑,也向谷正夫盯去,看他究竟如何对自己下手。
沉默中,两个人四目对视,目光如电,仿佛要碰击出火花一般。
过了片刻,谷正夫缓缓收回目光,从椅子上站起,走到大厅正中,向群雄抱拳施礼,高
声说道:“家师骤逢不幸,各位想必都已知道。如今虽由我暂居府主之位,但我身为晚辈,
才智亦属平庸,身担重任,实在惭愧难当。唯有请在座的各位英雄日后多多关照,使正气府
的威名不至在我的手中受损。”
谷正夫这番话说得极为谦逊恭敬,令群雄们大感受用,纷纷站起回礼,无不点头称是。
随后,谷正夫的面色一沉,用手一指燕飞萍,恨声道:“正气府中的这场浩劫,真凶便在这
里。此人为恶江湖,凶名昭著,不只我谷正夫一人与他仇深似海,江湖中的侠义英雄哪一个
不对他深怀切齿之恨!如今天网恢恢,疏而不漏,终于让这个杀手落入正气府手中,此乃天
意,亦为江南侠义道中的大幸。”
说到这里,谷正夫转过身,对坐在上首的诸位耆宿名家深施一礼,道:“今日正气府有
幸请到众位前辈主持大局,我在江湖中位列晚辈,不敢越俎代□,如何处置这个杀手,一切
还请众位前辈示下。”
一时,大厅中鸦雀无声,数百道目光都集中在这十几位老者的身上。
沉默了片刻之后,唐步血轻轻一捻长须,道:“此人是在正气府中被擒下的,谷少侠是
正气府的新府主,自当由谷少侠将此人处置。傅兄,你说呢?”
傅英图见问到自己头上,微一沉呤,道:“在江南武林中,谷少侠算得年轻有为的一
位,依我看,此事交给谷少侠处置,再合适不过了。”
傅英图与唐步血是厅中群雄里辈份最高的两人,德高望重,被尊为魁首。此刻这两人点
了头,余人自然更无异议,都把目光落在谷正夫的身上。
谷正夫缓缓点了点头,不再推辞,他走到燕飞萍面前,冷声道:“姓燕的,你此刻可否
知罪?”
燕飞萍用冷眼一瞟谷正夫,忽地哈哈大笑,道:“常言道得好,‘欲加其罪,何患无
辞?’燕某如今落在你的手中,要杀要剐悉听尊便,何必还对燕某讲什么罪名?”
谷正夫道:“正气府要处置一个人,必让此人死得心服口服,对你也不例外。姓燕的,
你且回头看看身后。”
燕飞萍转过头,向背后望去,见到两道白色纱幔分垂于两侧,当中横著一条长长的香
案,上面摆满了灵牌,前后三排,不下四五十块,在长明灯惨台灯光的映照之下,闪动著森
然的光亮。
他细细辨认,见第一块灵牌上写著“无极刀陈云房之灵位”,第二块灵牌上写著“六合
枪沈同之灵位”,依次往下,每一块灵牌上都写的是一位武林健者的名字,直到最后一块
“栖霞门耿玉京之灵位”,算起来,整整是四十三位江湖好手的灵牌陈列于香案之上。
谷正夫手指这些灵牌,对燕飞萍喝道:“正气府一役,这四十三位江湖侠士都是惨死于
你的毒手之下。姓燕的,你杀人成性,逆天行事,正道之士须放不过你!”
谷正夫的话声色惧厉,燕飞萍却全未听入耳中,他脑中只回忆著那日在正气府后花园的
那一场搏杀,尸横遍地,血流成河,此役是他平生最激烈也最残酷的一场血战,至今想起,
犹觉阵阵心寒。
见燕飞萍默然不语,谷正夫嘴角浮现出一丝狞笑,道:“姓燕的,你面对这些亡魂,还
有什么话可说?”
燕飞萍仰天长出了一口气,把目光从灵位上移开,道:“那日在后花园的潭边,倘若你
们不逼我出手,我也不会重开杀戒,事情也大可不必闹成眼下这个局面。”
谷正夫一听,双眉倒竖,怒道:“依你所言,这些侠士被你残杀,反倒是他们的不是
了?姓燕的,大丈夫敢做敢为,如此强辞夺理,没的让天下英雄耻笑。
燕飞萍闻言也是怒形于色,高声道:“燕某堂堂大丈夫,顶天立地,何曾惧怕过什么?
这四十三人皆为我所杀,我以命抵命,今日把颈上这颗人头交给你们发落便是。谷正夫,你
要杀要剐只管下手吧,休要口出不逊。”
谷正夫冷哼一声,道:“你不过是一个阶下囚,还硬气什么?我只须两个手指便能将你
捻死,就象捻死一只苍蝇。
燕飞萍虎落平阳,却从未听到过如此轻蔑的侮辱,登时一股血气冲上顶门,他原本丹田
空虚,四肢疲软,这时却不知从哪里升出一股力量,他腰背一挺,竟从椅了站了起来。
谷正夫大吃一惊,见燕飞萍横眉怒目,威风凛凛,不由自主地退了一步。
群雄见燕飞萍突然站起,也都心惊不已,齐声呐喊,纷纷拿出兵刃,大厅中立刻密密麻
的寒光耀眼,各种各样的刀剑枪棍,钩戟锤叉,林立八方。甚至屋檐与顶梁上都现出不少人
影来,手执兵刃,把守著各处要道。
如此阵势,甚是惊人。
燕飞萍见这么多江湖好手齐聚一堂,摆下天罗地网,却只为对付自己这个身缚九索的阶
下囚,心中又是悲壮,又是自豪,哈哈大笑,坐回到椅子上,朗声道:“江南群雄,胆气无
双,好威风!好杀气!”
见状,傅英图与唐步血对视一眼,都微微摇了摇头,心道江南群雄的人数虽多,声势虽
壮,若论这份镇定与胆气,却被燕飞萍一个人比了下去。
谷正夫的脸上也是一红,他为了掩饰刚才自己的失态,向前跨了一大步,喝道:“燕飞
萍,这一笔血债暂且放过一旁,一会儿自有公断。我再来问你,家师正气之名美传天下,与
你又有何怨何仇?你为何还要出手加害?”
燕飞萍沉声道:“燕某一生杀人无数,是我做下的事我绝不否认。不过,苏府主确非我
害,凶手另有其人。”
谷正夫道:“死到临手,你还狡辩么?”
燕飞萍冷笑道:“正气府这桩命案是何人所为,我也大感奇怪。你一口咬定是我所下的
毒手,难道是你亲眼看见的吗?”
谷正夫重重一哼,道:“我虽未亲眼见你害人时的卑鄙手段,但人证物证俱在,容不得
你再抵赖。”
燕飞萍:“哦?何为人证?何为物证?你且说给我听听。”
谷正夫道:“好,我便让你死个明白。看,这就是你犯案时留下的物证。”说著,他从
身上取出一件东西,随手一抖,叮呤作响,赫然正是碎心铃。
燕飞萍冷笑道:“这难道也能算物证吗?”
谷正夫道:“当著天下英雄的面,你敢否认这不是你赖以成名的凶刃吗?”
燕飞萍道:“不错,这碎心铃确为我的独家兵刃。但是,苏府主一身伤痕我却见到了,
那分明是一种阴毒的掌力所致,与碎心铃又有什么相干?你硬将我的兵刃列为血案的物证,
未免太过牵强了吧!”
谷正夫怒道:“铃伤也罢,掌伤也罢,总之是你害的家师。今日任你铁嘴钢牙,也罪责
难逃。”
燕飞萍道:“今日燕某落在你们的手里,早已不将生死放在心上。这些年中,世人早已
把天下罪孽都推在我的头上,再加上这一桩,又岂嫌多了?只是我担下这个罪责,倒让真凶
看了笑话。”
谷正夫双眼一翻,道:“你便是真凶!那还假得了!”
燕飞萍见谷正夫固执不化,难以理喻,不禁叹道:“事到如此,我也没什么好说的,
唉,除非苏府主复生,否则此事难以大白!”
听到这里,谷正夫突然哈哈大笑。
燕飞萍莫名其妙,道:“你笑什么?”
谷正夫收了笑声,道:“姓燕的,我让你见一个人,看你还敢不敢信口雌黄。”他一边
说,一边击掌三声。
叭、叭、叭。
轻脆的掌声在大厅中回响,随著掌声,厅门处走入四个正气府的家丁,肩上找著一付流
苏软榻,软榻上躺著一个人。
一见此人,燕飞萍大吃一惊,身子如受电击,猛地一颤,脱口道:“你……你还活著!”
软榻上躺卧之人也微微欠起了身子,只见他面无血色,两颊内凹,形容枯槁,竟是正气
府的老府主苏春秋。
谷正夫阴声道:“姓燕的,你万万没有想到吧,家师虽被你伤了四肢轻脉,废了武功,
但他老人家毕竟活了下来,留下了你行凶害人的见证。怎么样?你总该无话可说了吧!”
燕飞萍见苏春秋伤而未死,心中先是一惊,随即镇定下来,朗声道:“苏府主既然活
著,那是最好,请他说出真凶是何人,使这场血案真相大白。”
谷正夫冷冷一笑,缓步走到苏春秋的软榻边,轻声道:“师父,您醒一醒,看看谋害您
的凶徒在不在眼前。”
苏春秋缓缓睁开眼睛,那双眼睛曾经目光如炬,如今却显得混浊无神,早已不见了一代
江湖宗主的气派与风姿。
谷正夫凑到师父眼前,用手指著燕飞萍,道:“师父,您往那里看。”
沿著谷正夫的手指望去,苏春秋的目光落在了燕飞萍的脸上,这一望之下,他脸上的肌
肉猛地抽动,眼色大变,透出一种异样光芒,又是痛苦,又是愤恨,显然记起了一件毕生的
恨事。
他似乎强压心底的怨仇,嘶声道:“你……你……害得我……好惨!”
这句话的声音极低,但大厅中此时是鸦雀无声,因此人人都听的清清楚楚。
燕飞萍更是面色急变,他万万没想到苏春秋会说出这样的话来,不禁惊怒交加,大声喝
道:“苏府主请看仔细一些,害你之人究竟是不是我燕飞萍!”
苏春秋费力地支起身子,喘息道:“过去我只道你……武功了得,在江湖中……虽性子
有些……偏激,行事……乖僻些,但……尚算得一个……奇男子。哪知,你下手……竟……
如卑鄙,你……小人……咳、咳咳……”说著说著,他一口气没喘过,脸涨得青紫,剧烈地
咳嗽起来。
见状,唐步血急步抢上,伸出右掌,抵在苏春秋的后心,将真气传入他的体内,使他不
至于气竭。
谷正夫忙道:“家师重伤在身,不宜动怒,请唐老前辈费心送家师出厅休息。”
唐步血点了点头,与四个家丁一同送苏春秋出厅而去。
天色渐渐暗下来,夜幕铺满天际。
正气府中灯火通明,一座大厅照得如白昼一般。
然而,在燕飞萍的心里,却如沉入无边的黑暗之中,看不到一点光明。他不知道是什么
人在陷害自己,但对方的手段实在太厉害了,将自己的路全部封死,不给自己留下一丝一毫
分辨的机会。
于是,他不再说话,心知再解释必会自招其辱,索性不动声色,静等群雄如何对自己下
手。
这时,谷正夫向厅中众人高声道:“列位,天理昭彰,恶人自遭天报。如今此人落在了
正道侠义们的手中,乃一大快事。依我谷正夫所见,不杀此人,不足以伸天理;不杀此人,
不足以平众愤,不杀此人,我等亦愧称侠义二字!”
他的话音刚落,厅中的各路英雄无不高喝赞成,声震屋脊。也是因为燕飞萍的杀孽过
重,此时聚在厅中的群雄里,有不少人的亲人戚属,或是知交故友是死在燕飞萍的手下,想
起这一笔笔的血仇,忍不住大声向之叫骂,更有些急仇之人纷纷拔出兵刃,便欲一拥而上,
将燕飞萍乱刃分尸。
谷正夫见群雄激愤,人人都怒不可遏,他心中却大为得意,挥了挥手,将群雄喝住。然
后说:“人人都与他仇深似海,倘若今日咱们乱刃将他分尸,反倒便宜了他。我却有一个计
较,请列位听一听。”
群雄立刻安静下来,都将目光向谷正夫望来。
谷正夫微微一笑,他目的是要收揽人心,以为己助,当下说道:“此人在江湖作恶多
端,天下英雄之中,有多少人的亲朋师友都被他所害,此仇不报,枉为须眉丈夫!”说到这
里,他的话音顿了一顿,又道:“但是,此人的性命只有一条,倘若一刀杀了,却如何解
恨?依我看,凡是与此人有血仇的英雄请先站出来,历数他所做过的恶事,每说一桩便打他
一掌,偏偏又不打死他,让他身受万般折磨,来赎他曾经造下的罪孽。”
此言一出,群雄轰然叫好。
随后,人群中忽然走出一条大汉,说道:“姓燕的,我乃奉化金天龙,家父穿云神雕金
老英雄死在你的手下,我给先父报仇来了!”说著,大步走到燕飞萍面前,怒目而视。
此刻,燕飞萍只求速死,当即道:“不错,令尊确是在下所害,便请金兄动手,燕某这
条命交给你了。”
金天龙冷冷道:“杀你,那不过举手之劳,岂不便宜了你。”说罢,一掌击出,印在燕
飞萍前胸上。
燕飞萍武功尽失,身子又被报绑,抵不住这一掌之力,只觉双眼一黑,耳畔嗡嗡作响,
内腑更是五脏移位,忍不住喉头一甜,喷出一大口鲜血。
跟著人群中又陆续走出数十人,每人都与燕飞萍有不共戴天之仇,有的打他一掌,踢他
一脚,有的扇他两记耳光,更有的人将唾沫吐在他的脸上,任意加以侮辱。
这些人的掌力有刚猛,有阴柔、有含毒、也有不入流的邪功,一一击在燕飞萍的身上,
种种滋味难以诉说。然而,燕飞萍浑身虽疼,却疼不过心中的剧痛。
武林豪士于生死看得甚轻,却决计不能受辱,所谓“士可杀不可辱”。如今,燕飞萍正
经历著常人难以忍受的侮辱,却无法躲避,更无法反抗,唯有闭上眼睛,用沉默维持著自己
的尊严,他紧咬牙齿,以至嘴唇都被咬得一片鲜血淋漓。
谷正夫愈发得意了,眼见燕飞萍一身武功都被散尽,十成命已经去了九成,纵不杀他,
也成了一个废人。谷正夫笑著点了点头,心中畅快之极。
他缓缓走到大厅之中,朝四方都一抱拳,道:“列位,还有谁心中的恶气没有出尽?”
大厅一片沉寂。
谷正夫见无人回应,高声道:“家师亦为此人所害,这最后一掌便由我打发了他罢。”
说完,他走到燕飞萍身前,冷声道:“姓燕的,那日你夜闯正气府,搅我婚宴,栽我颜面之
时,可曾想过今日么?”
燕飞萍慢慢睁开眼睛,费力地说:“谷……正夫,算你……你……狠,来世我……纵成
厉鬼,也……也……放不过你!”
谷正夫道:“姓燕的,你作人时胜不过我,变了鬼,哼,更不是我的对手。”他冷声一
笑,那笑声尖若利针,直刺耳鼓,听后感到说不出的难受。
啊!
听到这笑声,燕飞萍心中剧震,心道这笑声好熟悉。刹那间,猛想起月前在华山索道之
上,天野门人那尖锐凄栗的笑声,在他心中留下刻骨的记忆,永世不会忘记。
他?
难道是他?
燕飞萍只觉背脊上涌起一道冰线,心中一片奇寒,他用力摇了摇头,无论如何不敢相信
这个猜侧是正确的。
谷正夫缓缓提起右掌,劲力凝于掌心,缓缓推向燕飞萍,风声隐隐,要一掌将燕飞萍震
死。
燕飞萍凝视对方的手掌,蓦地发现谷正夫右掌的无名指齐掌而断,五指只剩下四指。他
一下子想起在楚寒山的家中,与天野家族传人的那一场拼杀,对方正是在自己的暗器之下,
断了右手的无名指,才弃指而逃。
是他!
堂堂江南少侠谷正夫就是天野家族传人!
燕飞萍眼前闪过一幕幕画面,先是自己被出卖而陷入黑牢,再是楚寒山一家三口惨遭杀
戮,还有陆天涯在华山自坠深渊,这一切一切的恶果,皆由谷正夫而起。燕飞萍恨自己动弹
不得,空有满腔怒火,却无法手刃此人,唯有嘶声吼道:“天野……”
听到燕飞萍的吼声,谷正夫的脸色大变,他往前一冲,变掌为指,运指如风,不等燕飞
萍喊出第三个字,已经连封三处穴道。随后,他压低了声音,在燕飞萍耳边道:“姓燕的,
可惜你知道得太晚了,让这个秘密陪你一道进棺材吧!”
说罢,谷正夫力贯掌心,直劈而下,落手之处正是燕飞萍的天灵盖。
燕飞萍哑穴被封,呼喊不得,眼见这一掌当空而至,自己决计躲闪不开,不禁微微地苦
笑,心道:“想不到我死在这里,一身武功,一片痴情,终是付之流水。”
厅中所有人目光都落在谷正夫的掌上,只等掌落血溅,燕飞萍脑浆迸裂。
突然之间,半空中呼的一声,窜下两个人来,一前一后,势道奇劲,直扑向人谷正夫的
后背。
猝起惊变,厅中群雄无不惊叫。
谷正夫也发觉背后风声有异,当下不求伤人,先求自保,一个“怪蟒翻身”,一掌在
前,一掌在后,同时抓出,这一招快如闪电,眨眼之间,九根手指分别插入扑下那两人的胸
口,登时飞起九道血柱,他随即拔出手指,向后跃开,九根手指已是一片鲜血淋漓。
厅中登时横尸两具,血腥弥漫。
群雄方始看清,这先后扑下的两人,本是守在屋顶上防备燕飞萍逃跑的,却给人擒住,
当作暗器投了下来。厅中顿时大乱,群雄惊呼叫嚷。
谷正夫心中一凛,发觉自己杀错了人,他心念如电,立刻揉身而上,双掌疾击燕飞萍,
只求先将此人格毙当场,以免夜长梦多,让此人将自己的秘密张扬出去。
蓦然,大厅中传出嗤嗤的破空之声,数十道暗器以屋顶射下,均射中厅中燃的烛火,登
时烛灭灯熄,偌大的厅中骤然一片漆黑,伸手不见五指。
谷正夫眼前猛地失了光亮,心中一惊,但他临危不乱,记著燕飞萍所在的位置,拧腰发
劲,双腿鸳鸯连环,左起右落,左落右起,迅若旋风,倏忽之间连踢九腿。只听喀嚓喀嚓之
声不绝,一张红木太师椅被他踢得粉碎。
然而,只有他自己知道,太师椅已经没有人了,自己出腿虽然快,落腿虽重,除了踢碎
一把座椅之外,再未伤到任何人。
燕飞萍哪里去了?
谷正夫一念至此,背心冒起一片冷汗,心中只道:“这怎么可能?莫非有鬼?”
大厅中乱成一团,喝骂声,呼叫声,以及兵刃的碰击声,响成一片。
这时,从大厅正中响起一个声音:“大家不要慌乱,都沉住气,先把火折子划亮了!”
声音浑厚沉稳,透出无比的镇定,登时将满厅的杂乱声全都被压了下去。
这声音正是傅英图所发,他久为西北武林领袖,语音中自有一股气压群雄的威严。群雄
亦被喝声震慑,顿时安定了许多,纷纷取出火折子划亮,使大厅中重又恢复了光明。
放眼一望,落入群雄眼中则是一片狼藉,桌子被掀翻,椅子被踢倒,大厅北首墙畔的那
张太师椅亦已碎成木片,但椅上的燕飞萍却不翼而飞,不知去向。
霎时,群雄面面相觑,人人色变,心中都不约而同地产生与谷正夫一致的想法。
这怎么可能?
莫非有鬼!
叮呤呤……
叮呤呤……
当燕飞萍再次从昏迷中转醒过来的时候,感觉自己的身子如浮在云端,飘飘悠悠,微微
摇晃。他睁开眼睛,首先看见自己的碎心银铃在头上轻轻摇摆,再就是一片睛空,浮著朵朵
白云。随后,耳畔传来清脆的铃响、淙淙的水声和风吹芦苇的沙沙声。
又发生了什么事?
这是什么地方?
他长长地吸了一口气,记起自己在正气府中被群雄围困,身遭万般凌辱,当真是求生不
得,求死不能。最后谷正夫向自己痛下毒手,就在命悬一线的刹那,突然有人出手将自己救
走,至于救命之人是谁,长得什么模样,却全然记不起来了。
既然记不起来,便索性什么都不去想了。燕飞萍缓缓坐起身,将碎心铃收入怀中,发现
自己是在一艘小蓬船之上。
小船无人驾驶,在河面上静静地飘著。驶入长江边岔出一条河道。河两岸的芦苇丛生,
风过处,雪白的芦花纷纷扬扬,散落在河面之上,顺茫茫江水飘向远方。
天已黄昏,落日苍茫。
燕飞萍极目远眺,望著江水长天,感慨万千,心中暗道:“我浪迹飘泊,就像这纷纷谢
落的芦花,终是没有根的,也许美丽过,也许辉煌过,却仍不免被无情的流水淹没。”想到
这里,他忍不住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良久之后,他从船头站起身来,哪知,只跨出一步,便一阵昏眩,身体摇摇欲坠,急忙
伸手扶住船蓬。
他定了定神,才慢慢迈步走进蓬舱之中,只见船板上放著不少坛坛罐罐,他一一打开,
见里面放的是乾粮、伤药,以及不少散碎的银两,各种生活的必需品,竟是应有尽有,一样
都不缺。
见状,燕飞萍好生感激:“难得这位恩公想得如此周全,此处的食粮足够我一月之需,
在船上静养疗伤,一路沿江飘泊而下,谅敌人一时也寻我不到。”
船上留下的伤药极具灵效,燕飞萍一路在船上疗伤,足不登岸,与世隔绝。小船顺江流
飘下,往东而去,如此过了一个多月,船已驶出了长江,到了东海的入海口。
经过一个月疗养,燕飞萍的性命算是拣了回来,但心脉尽受损伤,丹田的真气散尽,一
身武功竟是从此废了。
这一日,小船到长江口的长兴岛畔,再往前,便是茫茫东海了。
燕飞萍坐的这艘小船,若在江中行驶尚勉强可以,却万万经不住海上的风浪。当下,燕
飞萍驾船南拐,想把船驶向太湖。
但是,船上的存粮已经告馨,燕飞萍屈指一算,此处距离扬州已有数百里,正气府的手
腿再长,只怕也伸不到这东海之滨。于是,他把船驶到长兴岛边,打算上岛购买一些用品。
长兴岛原本只是一座荒岛,但因其地理位置极佳,由江出海或由海入江的船只都须从岛前经
过,久而久之,岛上由一个小码头逐渐变成了一处大口岸,岸边街巷交错,店铺栉此,百货
俱全,商旅来来往往,热闹之处,并不亚于一个中等县城。
燕飞萍选了岛畔的一个小码头,把船泊在岸边,正想系缆上岸,猛然,发现码头边的墙
壁上糖满了一张张的画影图形,画的都是自己的肖像,下面列举了种种罪行,并用朱笔写写
了一个大大的杀字。
看来,正气府张榜天下,不杀自己绝不罢休。
燕飞萍站在船头,双拳紧握,怒火填满胸臆,依他的本性,早想冲上岸去大杀一场,拚
一个算一个,哪怕血染长江口。但是,他又清楚,自己的武功尽失,若论拳劲掌力,捕击厮
杀,还不如一个全然不会武功的壮汉。倘若贸然上岸,即使遭遇到正气府中三四流的角色,
自己也抵挡不住。
经过几次磨练,燕飞萍已非昔日的燕飞萍了,他不会再为一时血性而拿生命去冒险。陆
天涯、楚寒山的血仇未报,谷正夫的真面目亦未撕开,自己重任在肩,便是仅存一息,也要
与这东瀛倭寇周旋到底。
于是,他强忍心中的愤怒,将刚刚系好的缆绳又解开,把小船驶离了长兴岛。
乘著江风,小船去势轻快,转眼间驶出了三四里水路。
这时,正值晌午时分,江面上穿梭张网的渔船都停止了劳作,纷纷在船头升炊烧饭,一
时,江面上飘满了炊烟与饭香,一派宁静详和的渔家景象。
燕飞萍却是饥肠辘辘,闻到饭香之后,更是饥火如烧。他放目一望,见前方不远处泊著
一条渔船,船上只有一个老翁,在船头支起一个炉灶,手揣铁镬,煎炸著刚刚捕到的鲜鱼,
其乐融融。
鲜鱼与葱与、蒜丁、姜沫、辣椒一起在热油中烹调,发出极为诱人的香气,飘过江面,
一直送入燕飞萍的鼻中。燕飞萍食欲大振,微微一笑,摇动船橹,将船驶到老翁的船边,并
排停下。
两船的船舷相隔不到一尺,燕飞萍站在船头向老翁一拱手,含笑道:“好大的鱼,老丈
真是好兴致,好手艺!”
老翁抬起头,见燕飞萍一身儒士装束,一看便像个饱学之士,当下肃然起敬,回礼道:
“先生见笑了,小老儿长年在这条江上过活,一日三餐,全从水中所得。嘿嘿,我们水上人
家嘛,除了这些鱼虾,再也没有别的了。”
燕飞萍轻轻一击掌,道:“正所谓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看老丈撒网烹鱼,无忧无
虑,真是让人羡煞!”
老翁哈哈大笑,连连摇头摆手,笑道:“先生真是夸奖小老儿了,哈哈哈,小老儿其实
算得了什么,哈哈哈。”渔民的性情极是朴实淳厚,又见燕飞萍举止平易近人,心中大为欢
喜,说道:“如果先生不嫌小老儿的船上简陋,便请上船尝一尝小老儿的手艺,行吗?”
此言正合燕飞萍心意,他微微一笑,道:“如此说来,我便讨搅老丈了。”
老翁素来好客,见燕飞萍应允,心中大喜,急忙将燕飞萍迎过船来,又取了一付碗筷在
江中洗净,最后从舱中捧来一壶村酿的烧酒,摆在船板上。
两人就在船头盘膝而坐,喝酒吃鱼,唠唠家常,别有一番滋味。
酒醇美,鱼鲜肥,吃得燕飞萍好不惬意。他望著头上飞鹰盘旋,船下鱼游浅底,吹著清
凉的江风,简直令人心旷神怡。
这些日子中他飘泊无定,流离失所,还不曾度过这平静又温暖的生活。什么江湖,什么
恩怨,刹那间在他心中化成乌有,不禁轻轻吟起:“滚滚长江东逝水,浪花淘尽英雄。是非
成败转头空,青山依旧在,几度夕阳红。白发渔樵江渚上,惯看秋月春风。一壶浊酒喜相
逢,古今多少事,都付谈笑中。”
老翁虽不懂燕飞萍吟的词句是什么意思,但他见燕飞萍一付怡然自得的神情,自己也十
分高兴,站起身,将淦网抄在手中,道:“酒足饭饱了,小老儿再撒一网,若能抄到几尾鲜
鱼,便请先生带回去尝尝鲜。”
燕飞萍微微一笑,道:“有劳老丈了。”
老翁哈哈大笑,走到船头,一抡臂,将网撒出,铺在江面上。
哪知,就当老翁将渔网撒向江面的刹那之后,突然,嗖的一声响,一支狼牙箭破空射
来,势道奇劲。
燕飞萍大叫道:“不好。”他武功虽失,但反应未逊,急忙一挥手,将酒壶抛出,正撞
在箭尖之上。
然而,燕飞萍的手劲极弱,虽飞壶撞箭,但挡不这劲弓射出的快箭,酒壶被箭尖撞碎,
箭势却丝毫不减,呼啸著射向撒网的老翁。
这一箭好狠!
老翁全未提防这飞来横祸,被长箭钉入面门,一箭从前额射进,透脑而出惨叫一声,一
便倒。
燕飞萍抢上一步,将老翁抱在怀中,见老翁已经气绝身亡,满头白发都被鲜血染红,唯
有一双无神的眼睛望著苍天,死不瞑目。
天啊!
燕飞萍的心在痛苦地颤抖,他缓缓地为老翁合上不瞑的双目,抬起头,见江面上驶来两
艘快舟,船头分站著两个人,正是正气府的福慧双君。
燕飞萍血贯瞳仁,拚及全身的力量大声吼道:“你们要杀便杀我一人好了,为何要伤及
无辜?他一个江上的本份渔翁,又犯了正气府的哪门死罪?”
他愤怒之极,声如狮吼,在江面上滚滚而过。
对面的两条快舟之上,福慧双君相望一眼,同时阴声而笑。
福君于威双目一翻,道:“姓燕的,你乃江湖败类,人人欲诛,这老儿敢布施你鱼吃酒
喝,便是犯了死罪。”
慧君于风也阴声道:“姓燕的,你已是死到临头了,还敢替人强出头么!”
两人的笑声在江面上传开,杀机密布,令人不寒而栗。
四周的渔船也都发觉情势不对,纷纷扬帆起锚,远远避开这一江段。
燕飞萍俯身抱起老翁的尸体,傲立船头,大喝道:“你们不是要杀我吗?来吧,燕某就
在这里,来吧!”
福慧双君又互望一眼,两人心意相通,同时摇船杀上。
双方的距离越来越近。
看来,今日不分生死是走不脱了。
燕飞萍将心一横,蓦然发声狂笑,双腿左右一阵乱踢,渔船上大小坛坛罐罐被踢得个个
碎裂,里面装的有油有酒,洒得船板船舱上片片皆是。
然后,他一手握橹,一手抱著老翁的尸身,驶船疾迎上去。
福慧双君见燕飞萍摆出一付拚命的架势,心中也微微一怯,不约而同拔出长剑,严阵以
待。
三条船迅速地接近。
眼见双方的船相距不过丈许之远,福慧双君齐声呐喊,飞身而起,长剑交错而发,划出
两道犀利的剑光,跃上渔船。
燕飞萍却临危不惧,足尖一挑,从炉膛中挑出一根燃烧的枯些,正掉在福慧双君的脚
下。船板上泼满了酒与油,都是易燃之物,登时熊熊火起。
福慧双君猝不及防,衣衫顿时被火苗燎著,身上火起,两人顾不得再出剑伤人,同时撒
手弃剑,跳入江中。
当两人从水中浮出之时,只见渔船上烈焰翻卷,浓烟腾空,好大的火势。
燕飞萍站在船头,周身全被烈火包围,衣衫上也窜起火苗,如火人相仿。但他然面带傲
色,望著福慧双君的狼狈模样,朗声大笑。随后,他缓步走入船舱,大笑声伴烈火的劈啪声
一起回荡。
逐渐地,火声愈大,笑声愈小,声若游丝,悄然而绝。
渔船,也缓缓沉入江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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