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常定,难为知已难为敌。
惊云,又是惊觉,霍惊觉,又是步惊云。
谁将会成为他的敌人?
谁又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 ※ ※
当霍步天第一眼瞧见步惊云时,正在他与步惊云的娘亲玉浓成亲之日。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五岁。
在这个孩子的双目之中,霍步天仿佛看见了寂寞。
那是一种令人无法了解的寂寞,不应在一个小孩眼内出现的寂寞。
可是,却偏偏出现在年仅五岁的步惊云眼内。
因为,他,比任何人都要寂寞……
※ ※ ※
那天,是霍家庄的庄主霍步天续弦的大好日子,霍家门前早已张灯结彩,满堂宾客,
饮酒谈笑,喜气洋洋,每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一片欢乐。
只有一张脸儿没有欢乐!
那是一张小孩的脸。
这孩子正抱膝坐于霍家庄的一个寂寞角落里,大红的灯笼映照着他那孤单的身子,
小小的影儿投到地上,像是洒满遍地伶仃……
他坐着的地方,距离每个人都异常遥远。他的心,亦同样遥远。
尘世间的种种欢乐,均与他无缘。
所以,当霍步天与宾客们兴高采烈地经过那个角落时,他还是一眼便看见了这个孩
子,也一眼看透了他心中的寂寞。
※ ※ ※
这孩子仍然在静静的低着头,也不知在思索着些什么,斗然瞥见一双穿着锦靴的大
脚踏了过来,翘首一望,原来是一名身穿鲜红吉服。高额的陌生汉子。
这名汉子正是今夜婚宴的新郎——霍步天。
孩子像是对眼前人没有什么兴趣,仅瞟了一眼,便再低下头自顾沉思。
霍步天其实不认识这孩子,只是见高朋满座,怎么会有一个可怜兮兮的小孩瑟缩在
这个无人理会的角落中?他父母倒是狠心得很,遂撇下宾客过来看看这个孩子。
霍步天温言道:“小娃儿,你怎么独个儿坐在这里?”
没有回答。
霍步天随即会意,问:“你不爱说话?”
仍是没有回答。
“你不能说话?”霍步天再问。
那孩子猝地举头盯着他,神情异常倔强。
他有一双很冷很冷的眼睛。
霍步天拿他没法,惟有继续问:“既然你懂得说话,何不先告诉我,你爹娘在哪儿?”
孩子眼角闪过一股伤感,跟着望向西面一间烛影摇曳的房间。
那是霍步天与新婚夫人玉浓的房子,她此刻正头披红巾,置身其中等候着。
霍步天陡地一愣,上下打量这孩子,问:“你……你就是——惊云?”
那孩子看来也明白眼前的方面汉子是谁了,然而脸上依然毫无兴奋之意。
霍步天则异常错愕,这还是他第一次见步惊云,在此之前,玉浓虽曾向其提及她有
一个五岁的儿子,却从不让他和自己儿子会面,她说,她的儿子只会带来不幸……
今天,他终于能面对面地看清楚步惊云了。
但见此子粗眉深目,轮廓毫无半点孩童稚气,个子更比同龄孩子高大,虽然乏人理
睬照顾,却不忧悒,反之更流露一股异于常人的不群气度。
正因这股气度,使他看来像是天上浮游不定的云,可望而不可及。
他的心,或许也如云般飘渺,难于捉摸。
云无常定。
纵然他此时身披一袭破旧粗衣,亦难掩眉宇间的独特,他是一个异常独特的孩子。
忽地,霍步天似有所觉,连声呼喝道:“福嫂!”
福嫂迅速应声赶至,她是负责照顾霍家孩子的老婢,白发苍苍,模样却颇为慈祥。
霍步天微带责备之意,道:“福嫂,你怎么不给新少爷换上新衣?”
福嫂素知老爷品性随和,此际却反常含怒,知道他甚为重视此子,吓得讷讷而言:
“是……是新来的夫人吩咐我不用理会少爷。”
“有此等事?”霍步天心中一阵诧异,甚不明白玉浓为何如此对待亲生骨肉。福嫂
接着道:“但我瞧着这孩子一身褴褛也煞是可怜,于是便想私为他换上新衣,谁知他拼
命紧抱身子,怎样也不肯让我为他宽衣!”
“哦?”霍步天听罢转脸望向步惊云,发觉他的脸上又泛起倔强之色。
霍步天问:“你不爱穿那些锦衣绣服?”
步惊云并没理会他。
霍步天这回指着步惊云身上的破衣,道:“你只爱穿这些粗衣麻布?”
步惊云见他指着自己的衣裳,霎时紧抓自己衣襟,露出一副戒备之态,霍步天呆住,
他料不到这孩子惊觉之心居然如此强烈,他并不想和人接触。
霍步天定神注视步惊云那双眼睛,他想看进他的心里,他想知道,这个孩子的心中
除了寂寞,还有些什么东西?
可是,他只看见冷,无边的冷。
至此,霍步天才明白步惊云并不愿接受他的好意,亦不愿接受这个家。
那群宾客又再催促着霍步天过去,他自知此时甚难和步惊云说下去,不禁叹息道:
“既然你不爱穿新衣,你这就穿回自己的衣服好了。”
他实在无计可施,也不准备强逼步惊云就范。
步惊云一听之下,虽无感激之意,但双目炯炯放光。
霍步天却没看见,只朝着福嫂摆手道:“福嫂,你先服待少爷吃点东西,明儿再去
为他置几套同样的衣服吧!”
福嫂唯唯称是,霍步天转达脸望了望步惊云,浅浅一笑,道:“夜了!毕竟是个孩
子,怎能可以捱饿呢?玉浓也太过份了些!”
他说罢又再次步向那群宾客,忙着招呼去了。
※ ※ ※
这一晚,当霍步天走进新房,掀起玉浓覆头的红巾,还未交怀合卺,劈头一句话便
先问她道:“不何要这样对待自己的儿子?”
玉浓先是双蛾一皱,随即会意一笑;她虽非绝色,惟亦长得俏丽可人,如此巧笑凝
眸,更添妩媚,霍步天看在眼里,不忿之气也消了一半,只听她机伶地道:“你已经见
过他了?”
霍步天颔首,玉浓斜眼望他,问:“你在乎他?”
霍步天正色道:“我霍某虽是一介莽夫,凡事却但求无愧于心!岂能让你儿子这般
轻贱?我一定会视惊云如已出!”
玉浓笑了笑,笑容中蕴含不信之意,她不相信世上真有不存私心之人。
“你似乎还没有回答我适才的问题。”霍步天锲而不舍,玉浓拿起酒壶,一边斟酒,
一边答道:“我如此待他,皆因我后悔生下一个这样的儿子!”
霍步天一愕,他从没想过一个身为人母者竟会口出此言,未及相问,已见玉浓望着
杯中之酒,似在回忆着她那如烟往事,且还幽幽道来……
“这孩子的父亲步渊亭,正如我婚前向你提及,是个一流的铸剑师,无日不想搜罗
世上的精奇寒铁,以作铸剑之用。在怀着这个孩子的时候,渊亭突然说要远赴极北之地,
寻找一块天下至宝的寒铁。斯时我正身怀六甲,极需其细心照顾,故此苦苦哀求他留下
别去。可惜,他还是狠心地不辞而别,去了。我不明白为何他可以为铸剑而抛妻弃儿,
我仅是一名弱质女流,大腹便便,更要独力肩负一家重担,他可曾设身处地为我想过,
一个女子如何能够支撑得住?”说到这里,玉浓的嗓门已有点儿哽咽。
自古男儿皆薄幸,霍步天即使绝不同意,此刻亦难免为步渊亭所为感到汗颜,想不
到世间竟有引为剑绝情的汉子。
玉浓的眼神浮现一片恼意,继续说下去:“正因如此,我在怀孕时一直在想假如不
是有了这个孩子,也许生活并不致如斯艰苦,也许还可以以追随步渊亭过去寻铁!一切
的不幸,都是这孩子带给我的……”
“好不容易才捱至孩子临盆,满以为可以松一口气,岂料这孩子出世时不哭不嚷,
我心中万分惊疑,他会否生来便是哑的?”
这点就连霍步天亦难禁疑窦丛生,好奇道:“他当真是哑了?”
“当然不是,不过他也不像寻常孩子般在一,两岁便呀呀学语,而在三岁时才懂得
说话,也不知从何处学来,他说的第一个字竟然并不是‘娘’,而是望着天上的云嚷了
一声——云!我本打算待渊亭回来后才给他取名,但其父迟迟未归。既然他说的第一个
字是云,我索性给他取名惊云”
霍步天听其所言,忽地念起步惊云那股飘渺不群的气度,不由得赞道:“好名字”
玉浓道:“名字再好也没有!这孩子愈是长大,愈是孤僻,绝少和人谈话,也不活
泼,时常独自坐于暗角,邻人们都知道我有一个怪儿子。直至惊云四岁那年,他的父亲
终于回来了,是给人抬回来的!他始终寻不着那块寒铁,还在途中染病,归家不久后便
病逝……”
霍步天恻然,这个女子好苦的命!他的儿子又何尝不苦?
“渊亭下葬那天,我哭成泪人!我不知应该为亡夫之死感到悲伤,还是为自己而悲
伤?我只知自已受了多年的苦,全是为了这个给邻人讥为怪人的儿子所赐。再看正站于
我身畔的他,他的老爹死了,他竟然可以如此镇定?居然连一滴眼泪也没有!我一时怒
火中烧,就当着所有邻人面前,破口大骂他是畜生,常理而言,小孩被娘亲责备必然会
嚎啕大哭,然而他仍是不哭,我心狠之下,挥掌重重打了他几记耳光,他只是盯着我,
不仅不哭,且还一声不作!我于是疯狂的打骂他,他没有闪避,也没有还手,我一边打,
一边却在心里呐喊了千百遍道:‘惊云,你爹死了,你娘和你以后很孤苦啊!快点哭吧!
让人们知道我并没有生下一个怪儿子!’可是,他始终还是依然故我,宁死不哭!后来
邻人们见我愈打愈凶,纷纷上前拦阻,此事才告平息。但自此以后,我对此孩子极为失
望,以前我已觉他总给我带来不幸,及后又因其孤僻被人们讥笑,至其父亲下葬时他又
不哭,我相信若我临终时,他亦不会为我流下半滴眼泪!失望之余,我不再理会他,只
供他两餐一宿,由得他自生自灭。”
玉浓语毕后神色黯伤,眼眶更隐隐闪着泪光。霍步天默默听罢她的心事,仔细琢磨,
小心翼翼的道:“也许,当初惊云不为亡父而哭,只因为他从未见过其父,在他的心中,
父亲可能比邻人更为陌生,试想,一个小孩又怎会对陌生人存有感情?”
玉浓不语,半晌才道:“纵是如此,我苛待他已有多年,我俩间也早无半点感情!
所以即使我死在他的跟前,他亦绝对不会因我痛哭!”
她始终深信没有错怪自己的儿子,霍步天但觉再说下去也是徒然,反会使气氛变为
僵局,于是一手举起玉浓适才所斟之酒,笑着道:“无论如何,我霍步天在生一日,你
和惊云便不用为生计而发悉!今夜是我俩的好日子,别尽说烦忧之事!来!玉浓,让我
俩先干了这一杯!”
玉浓瞧见他一脸款款深情,心中不无感动,当下化涕为笑,也举酒与他碰杯。这个
女孩子,毕竟还有点福气。
可是,她的儿子呢?她的儿子可有这点福气?
※ ※ ※
就在二人成亲的翌晨,步惊云一大清早已被福嫂领往霍家大堂。
只见厅堂之上,左右放置两列酸枝台凳,气派清雅,大有豪门风范,霍家的排场倒
也不少。
其实在此数年间,霍家庄渐渐在江湖中打响名堂,庄主霍步天的一手霍家剑法,实
在功不可抹!
厅堂中央,正坐着魁梧伟岸的霍步天,和他那新过门的妻子玉浓。
二人身畔分别站着两个小孩,一长一幼,长的年若十一,幼的约莫十岁。
霍步天一见步惊云,登时眉开眼笑,招手道:“好孩子,你过来。”
步惊云缓缓走近,霍步天此时才发觉他步履很慢,仿佛每一步均是经过深思熟虑才
蹭出,以防会掉进陷阱似的。
好不容易才等到步惊云至自己眼前,霍步天道:“惊云,我想要见你,其实是想跟
你说一句话。”
他直视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没有回望他。
“从今天开始,你已名正言顺地成为霍家一员,希望你能够和大家和睦相处!”步
惊云小脸上未有泛起半丝喜悦之色,霍步天只觉是意料中事。他接着道:“不过,入乡
须得随俗,你既已成为霍家之人,若再继续唤作步惊云的话,恐怕有点儿那个,更不知
世俗人将如何看你……”
问题当然来了!霍家庄怎能养育一个姓步的孩子?世俗人不免诟病。
霍步天语音稍顿,续道:“故此,你须得另取一个名字。惊云,你明白吗?”
步惊云本没留意他在说些什么,此际乍听要另取别名,霎时面色微变。
但霍步天已将身旁两个男孩拉过来,道:“这个是我的长子梧觉,这个是二儿桐觉,
他们的名皆是以觉为本,梧桐为别。”
步惊去消然瞧着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二人脸上透发一股骄横之气,紧盯着步惊云,
目光极不友善。
霍步天道:“你原名中字为惊,不若以后便叫作‘霍惊觉’,意下如何?”
霍惊觉?
步惊云完全没有反应。
玉浓一直在旁静观,她本来早已答允霍步天不会难为自己儿子!但目睹步惊云对霍
步天不瞅不睬,心中难免有气,忍不住插口道:“惊云,怎么不回答你爹?你不喜欢么?”
就着猛然揪着儿子的衣襟。
步惊云冷冷的望着她,没有抵抗。
玉浓愈看他这张脸,心中火气愈是上升,恨恨道:“我就是最讨厌你这副德性,你
总是冷冷的望着我,好像我并非你的娘一样!我命你!快些回答你爹!”
步惊云看来遇强愈强,更不开口。
玉浓忍无可忍,破口骂道:“好!你不答,我总有法子要你张开尊口!”
说不及那时快,举掌便朝步惊云脸儿狠狠掴下!
这一着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想不到玉浓竟对儿子如斯怨恨,真的说打便打,毫不
留情,就连福嫂及霍步天的两个儿子亦感愕然。
“啪”一声,步惊云的小脸结结实实地受了一记耳光。
玉浓正要回掌再掴,倏地,霍步天那熊掌似的巨手抓着她的纤纤玉手,劝道:“浓,
别对孩子那样凶!”
玉浓打得性起,勃然反问:“你还维护着他干吗?他适才上前时还没张口叫你一声
爹呢!”
霍步天给她说着痛处,立时脸色一红,苦笑道:“浓,他只是一个五岁的孩子罢了,
怎可在一时之间完全接受事实?我们为人父母者,好应体谅他才是。”
玉浓见他这样袒护自己儿子,也是无话可说,逼得硬生生缩回手掌。不再多话。
霍步天望着步惊云颊上那五道如血般的指痕,怜惜地道:“孩子,我知道你不愿意
接受此处一切,可是人的一生,总有无数失望,悲哀和变更,无论你多不愿意,还是得
接受它,面对它。因为……”
他一过说一边扳过步惊云小小的身子,一字字道:“这就是命!”
他一番苦口婆心之言,其实是希望这个孩子能明白自己处境,得以从容过活;然而,
他亦早已知道,这个孩子绝对不会明白!
因为,步惊云已经别过了脸。
※ ※ ※
这样又过了数天,霍家庄的一切如常,仍旧人来人往。
婢仆们全都没有发觉庄内多添了一个孩子——霍惊觉。
相反,众人却得悉新的庄主夫人名为玉浓,因为她经常差使他们干这干那,霍家庄
上上下下都给其差使过了。
这个略具资色的女子,一朝飞上枝头,立以凤凰自居,急不可待地炫耀夫人威风,
众人只有惟命是从,给她指得东奔西跑!
只有福嫂最是愤愤不平,这个老婢本是负责霍家少爷们的起居饮食,她清楚知道玉
浓并不关心自己的亲生儿子。
新少爷已经在房中躲了三天,三天也没有踏出房门半步!新夫人亦从没前来找过儿
子,她的心,不知去了哪儿?
最令福嫂感到讶异的是,新少爷年纪轻轻,竟可不言不嚷,不笑不闹地坐在房中闷
了三天!三天,真不知他是如何度过?
故此,福嫂除了给他送上饭菜外,有时候,也会走进房内逗他说话,以免这孩子给
闷坏了。
然而,步惊云却像是哑子一般,毫不答话,对她在房中的走动视若无睹,只是静静
的坐着,俨如木人。
真是静得可怕!
幸好在第四天时,他忽而自行走出花园,不过也没往四处闲逛,只是坐地园中的一
块大石上,仰首眺着天际的白云发呆。
福嫂见他终于踏出花园,私下暗自高兴,连忙到厨房为他准备午饭。
于是,麻烦便找上门来。
步惊云坐了一会,倏地,一头小狗一边“汪汪汪”的吠着,一边发足朝他这方向奔
来。但见小狗神色怆惶,遍体鳞伤,显然是刚刚给人毒打一场,此际慌不择路,急急窜
至步惊云身下的大石后面匿藏!
就在此时,两名小孩手持木棒木棒追赶而至,正是霍步天的儿子——梧觉和桐觉!
他俩似是冲着那头小狗而来,但追至此处突然失去它的踪影,梧觉不禁怒叫:“呸!
那头杂毛当真斗胆!本少爷只是想吊它来瞧瞧怎生模样,反给它咬了一口,不好好揍它
一顿,实难消心头之恨!”
桐觉附和道:“这太便宜它了!依我看,最好将它拆骨煎皮,然后煮了来饱餐一顿!”
梧觉嘿嘿一笑,道:“好!那我们快搜吧!”
二人遂于园中四周继续搜寻,自然发现步惊云正坐在大石上。
梧觉走到步惊云跟前,道:“喂!油瓶,你见否有头小狗跑过?”
出口已是异常轻蔑。
其实小杂毛早躲到大石之后,步惊云却连半根眉毛也没跳动一下,是怕因此而泄露
小杂毛的行踪?还是他根本便对任何事漠不关心?
他平素绝少说话,现下悟觉又出言不逊,他更是惜字如金。
桐觉此时亦上前帮口道:“我大哥在问你,你怎么不答?别老在装神气了。”
梧觉道:“二弟,他并非在装什么神气,而是根本就是小杂毛的同类——小杂种!”
桐觉道:“哈哈!无怪乎爹爹和他说话时,他有口难言啦!原来是狗口说不出人话
来!”
他俩兄弟一唱一和,冷言冷语,步惊云听了一会,便从石上跃下,迳向自己的房间
走。
梧觉和桐觉岂会让他走得那样容易?二人身形一展,前后将其围拢,梧觉闪电般捉
着步惊云的左臂,暴喝道:“小杂种,我看你一定知道小杂毛滚到哪儿?快告诉我们,
否则……”
就在三人纠缠之间,那头小杂毛可能见梧觉和桐觉正在分神,于是乘隙从石后奔出,
向着来处跑去。
桐觉目光锐利,一见是小杂毛,急忙呼道:“大哥,小杂毛就在那边!”
梧觉乍听其弟所言,立时放开步惊云。二人正欲发足穷追,忽地同给步惊云从后紧
抓背门,两兄弟一个踉跄,向前摔倒,身后的步惊云亦随之仆跌!
梧觉瞧着小杂毛愈跑愈远,大怒道:“狗娘养的,刚才定是你护着那头畜生,你作
死么?”
呼喝间已举起手中木棒向步惊云挥去。
步惊云虽然仅得五岁,惟亦不慌不忙,翻身避过,梧觉这一棒竟然误击在桐觉小腿
之上。
桐觉痛得呱呱大叫,步惊云正欲站起来,却给梧觉拦腰紧抱不放。
纵然步惊云长得较同龄孩子高大,动作亦甚敏捷,可是毕竟没有武功底子,而且一
个五岁孩子的气力终究不及十一岁的孩子,一时间竟然挣脱不得!
梧觉道:“嘿!想逃?桐觉,快用拳头揍他!”
桐觉呆立当场,不知如何下手,颤声问:“大哥,若然此臭小子有些损伤的话,恐
怕其娘亲发现后怪将下来……”
梧觉道:“怕什么?他娘亲那回也想揍他一顿,也许她知道后还会拍掌叫好呢!你
快给我使劲的揍!”
梧觉既如此说,桐觉的胆子也壮了起来,随即挥拳向步惊云的身上和脸上狂揍,霎
时间,“啪啪啪”的声音不绝于耳,可知力道甚猛。
拳拳到肉!步惊去紧咬着牙根忍受着!他绝对没有呼痛,没有求饶,只是狠狠地睁
着眼睛,眼神中流露着一股冷意。
这股森森冷意,瞧得那正在动手的桐觉亦不禁好生心寒,不敢再打下去!
梧觉刚想问他为何停手,突闻一阵脚步声从花园另一面传来,原来是霍步天恰巧经
过。
二人眼见来者乃是父亲,顷刻鸡飞狗走,往园子另一方急遁而去。
仅余下步惊云独自一人挺立园中,他,并没有因痛楚而倒下!
霍步天远远已瞥见自己两个儿子儿子鬼鬼祟祟的离去,走近一看,见步尺云满脸瘀
痕,不免一愕,道:“啊!惊觉,你怎么了?”
他连忙察看这个孩子的伤势,不由得皱眉道:“出手如此狠辣,是他俩兄弟干的吗?”
步惊云默然不语。
霍步天道:“既已干得一次,第二次必定随之而来。我现下就去好好教训他们,好
让他们不敢再欺负你!”
说着掉头欲去。
突然,一只小手捉着他的衣角,正是步惊云的手!
霍步天微微一怔,道:“难道你不想我教训他们?”
步惊云虽没加回答,小手却仍是捉着他的衣角。
“为什么?”霍步天问。
其实他再问也是无用,他早了解这孩子的脾性,根本不会回答任何问题。
步惊云果然如他所料,已转身步回自己房去。
霍步天望着这孩子孤独的背影,目光渐转柔和,喟然而叹道:“真是一个懂事的孩
子。”
※ ※ ※
虽然步惊云没有说出被谁所打,但霍步天既然得悉此事,当然不会就此罢休。
当晚,他命这三兄弟一起往其寝居中见他。
三人来到父亲的寝居时,玉浓正待候于其侧,霍步天一见三人,便对玉浓道:“浓,
你且先行暂避,我有点事情和他们三人谈谈。”
“步天……”玉浓感到满不是味儿,实不明白有什么事情自己不可以知道的。
不过也不坚持,她还是很听话地出去了。临行前瞟了步惊云一眼,心想这孩子仍然
如昔,没有什么表情。
其实,霍步天此次是想教训自己两个儿子,由于此事牵涉玉浓骨肉,如她在场的话,
恐有诸多不便,所以才要她先避一会。
霍步天待得玉浓出去后,即时关上房门,喝道:“梧觉!桐觉!跪下!”
梧觉和桐觉本已作贼心虚,此刻骤听父亲如此疾言历色,脚下发软,双双跪下。
桐觉在梧觉耳边悄悄道:“糟了!大哥,爹爹是否知道一切?怎办好啊?”
梧觉毕竟年纪稍长,胆量也较壮,不忿道:“定是那狗娘养的向爹告密,嘿!恬不
知耻!有胆便再打一场!”
说罢狠毒的瞪着步惊云,步惊云却是神色自若,也懒得理会他们。
二人虽是耳语,但霍步天早已在全神窥听,一听之下,不由得勃然大怒,叱道:
“放肆!什么狗娘养的?你们岂可如此辱骂自己弟弟?就连你娘亲也一起骂了!”
梧觉仍然是一个少不更事的小孩,心直口快的道:“不是吗?他是油瓶!”
霍步天痛心儿如此冥顽不灵,怒不可遏,喝道:“畜生!”
暴喝声中,粗壮的手掌已拍在梧觉的脸颊上,重重掴了他一记耳光。
梧觉只给其掴至头昏脑胀,,骄横骤失,放声大哭!
桐觉何曾见过父亲如此声色俱厉,亦吓得张大嘴巴,说不出话来。
霍步天道:“我此番就是要告诉你们,惊觉他早已没了父亲,可怜得很,你俩好应
该视他犹如亲弟,三兄弟一团和睦,不应如此欺负他!”
梧觉一哭难收,霍步天微带歉意,自觉出手确是重了一些,但有番话,却又不能不
继续说,遂正色道:“倘若你俩再行欺侮惊觉的话,为父就绝对不会客气,一定会重重
处罚你们。明白没有?”
桐觉早已怕得俯道连声称是,梧觉则心有不甘,仍然哭个不停。
就在此时,一直久未作声的步惊云蓦地张口,一字一字地道:“我,不需要别人同
情!”
他的声音较一般孩子低沉,语调更毫无半分稚气。
简简单单一句话,令霍步天三父子震愕当场!
霍步天这才恍然大悟,这个孩子怎样也不肯吐露半点真情,并非故意袒护桐觉二人,
而是他根本就倔强得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这句话,不单蕴含无限孤高。倔强,且还流露着说话者对世情的偏激,绝不该出自
一个年仅五岁的孩子口中。
这句话,也是霍步天一生之中,首次听见步惊云说的——第一句话。
此事以后,梧觉和桐觉对步惊云更是怀恨于心,若非霍步天曾严令他俩再犯这个幼
弟,他们定会将他痛殴至死去活来。
话虽如此,二人还是尽量找机会难为他,有些时候,当步惊云经过他们的身旁时,
二人总会出其不意地伸脚将绊倒,让他跌个头崩额裂,甚至于有次更乘四下无人,把步
惊云推下园内池塘之中,弄得他衣履尽湿,狼狈已极。
霍步天每次瞧见步惊云如此情形,总会找两个儿子查问,只是他们一一措词否认,
无证无凭,他也责备无从。
而步惊云自己纵然吃亏,却从来只字不提,也没有向霍步天和玉浓诉苦。
他看来也不习惯活在霍家,他总是时常坐在霍家大门之外,遥望天际白云,呆呆出
神。
在那白云深处,像是有一个他一直在等候着的人……
一个无论遇上任何变故,仍会了解他的知已。
可是,又有谁会愿意成为他的知已?
※ ※ ※
时光荏苒,茫茫众生,似是未及回首前尘岁月,又已三年。
步惊云已经八岁了。
在这三年当中,霍步天对步惊云倒真不错,除了处处维护此子,还特意为其雇了一
个塾师回来教导他读书认字,免得他与自已两个儿子聚在一起学习,易起争端。
然而,步惊云纵使在学习时还是一贯地一言不发,他依旧冰冷如昔,就连塾师亦不
敢强逼他一开其口。
他似乎对任何事均毫无兴趣,但每当霍步天教导梧觉和桐觉练剑时,他总是站在老
远的地方观看,可是当霍步天招手叫他一同练时,他却又远远避开。
负责照顾步惊云的福嫂亦察觉这孩子不喜与人接近,小脸上常常盖着一层寒霜,令
福嫂再不敢过于接近他。
不仅福嫂,霍家上下所有人亦是一见他便回避,就像这孩子会带来不幸一样。他娘
亲玉浓自嫁入霍家后,仿佛已完全忘记了自己有这样一个儿子。有时候,两人难得偶然
在霍家偌大的庭园中遇上,相遇时也没什么话说,只是如陌路人般经过。
她冷!
他比他更冷!
他冷好像一座雪山冰雕,根本不像是一个活人。
这样一个孩子心中,到底在想着些什么?
谁知道?谁想知道?
也许,只有霍步天一个人想知道!
直至那一回,他终于知道了。
※ ※ ※
那一回,玉浓不知因何染上重疾,一病不起,躺在床上已有十多天了。
霍步天为此换了不少大夫,可惜此病还是屡医不愈。
玉浓可怜兮兮地在床上苟延残喘,痛苦异常,人亦昏昏沉沉。
步惊云静静的瞧着自己的娘亲辗转呻吟,目光中没有丝毫怜惜之情。
霍步天正站于其身畔,面露忧色。
他想及玉浓半生守寡,自嫁进霍家后,以为日子将会好过,然而,她的好日子并不
长久。真是命薄如花。
霍步天黯然对步惊云道:“惊觉,听大夫说,你娘亲……她……”
他欲言又止,声音更有点沙哑。
“她……已活不长了,现下我只是以人参给她续命,也许……这数天之内会……”
他没有再说下去,只是望着步惊云的脸,他的脸木无表情,不带任何七情六欲。
他徐徐走出房去。
两天后的一个晚上,玉浓终于病发。
霍家庄所有人等到庄主的寝居中齐集,各人团团围着床上奄奄一息的庄主夫人,均
是神色恻然,也不知在等些什么?
只有一个人仍未到来。
他就是步惊云。
霍步天坐在床沿,紧握着玉浓的手,他环顾众人,却未见步惊云的踪影,于是问福
嫂道:“福嫂,惊觉呢?”
福嫂面露惭色,支吾以对:“我……不知道,少爷似乎在……两天前已不见了。”
“什么?”霍步天一呆,刚想追问下去,躺在床上的玉浓却忽尔半张秋瞳,虚弱地
低唤:“步天……”
霍步天连忙附耳细听,只听玉浓仍在唤着:“悟觉,桐觉……”
他不由得咫一酸,这个女人对他所出的两个儿子总算有心,濒死时还在叫他俩的名
字。
梧觉和桐觉骤闻继母如此呼唤他兄弟俩,也是不能自己,眼角一湿,淌下泪来。
这些年来,玉浓纵然只为讨好霍步天而善待他们二人,但也可说是克尽已能,关怀
备致了。
半昏半死之间,玉浓犹在梦呓般呻吟,唤道:“惊云……惊云……”
霍步天脸色陡变,他想不到玉浓平素苛待自己儿子,此刻竟会惦记儿子名字。难道
真的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玉浓虽是虚弱,但惊云二字却是不绝于口。她已不复记得儿子易名惊觉,在她心坎
之中,他一直是惊云!
她的心中,原来还有惊云!
女人叫喊同时,不知何来气力,蓦地精神一振,双眸一睁,似是回光返照,目光即
时流转,眼睛在搜索一个人。
一个令她毕生引以为憾,却又不能摆脱的人。
过了良久,玉浓面露失望神色,对挨在她身畔的霍步天道:“步天,惊……云……
呢?”
她关心的,仍是惊云!
霍步天不知应对眼前快死之人说些什么,倘若他直言不见了步惊云,定会使她倍添
忧心,可是若然不说,又不知从何处找他回来?
正踌躇间,突听门边的仆人嚷道:“啊!好了,少爷回来啦!”
众人都把目光移向那个正踏进房内的步惊云身上,只见其一身衣履满是破洞,肮脏
异常,这两天也不知去了何处?
玉浓甫见儿子,惨白无血的脸庞顿呈现少许生气,可是再瞧他那身又破又脏的衣裳,
却又不禁若断若续地谩骂道:“你……你这……孩子,到底……到什么……鬼地方……
玩耍……去了?”
她与他似有宿世冤仇,此刻仍不忘骂他。
步惊云并没回答,木然地站在离榻前数尺之处,没有行步近前。
霍步天霍地捉着他的小手,暗自用力把他拉近,在其耳过低声劝道:“孩子,别再
意气用事,你娘……真的不行啦!快好好的跟她说几句话。”
步惊云被霍步天强拉至床前,玉浓无助地看着他那双冷冷的眼睛,道:“惊云,你……
待我……总是……如此的……冷,你很……恨娘亲……么?”
她一直耿耿于怀的疑问,终于提了出来。
步惊云悄无反应,不过眼神中却闪过一丝哀伤。
可惜,正在神智迷糊的玉浓并未发觉他这丝深入骨髓的哀伤,她只是震颤地伸出自
己那枯瘦的手,轻抚着步惊云的脸庞,道:“娘……要死了,你……会哭……吗?”
她到底不敢肯定。
在旁的霍步天不由分说,接口道:“孩子,你这就依你娘亲一次,哭吧!”说着两
行泪已掉了下来。
步惊云默默的看着她那痛苦。忧郁的脸,正要伸手入怀,似欲从怀中掏出一些东西,
但手儿却突然给玉浓的手紧紧握着。
他的手儿虽小,却是冷的。他的心,会否同样冰冷?
玉浓不禁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果然……不哭!”
说着说着,握着他的手亦逐渐松软下来。
“浓!”霍步天心知不妙,急忙抢上前抱着她,玉浓已气若游丝,仍兀自苦笑道:
“步天……我没有……错怪他,他……真的……没有为……我流下……半滴泪……”
说罢手上一松,立时芳魂寸断!
她至死都不相信步惊云会为自己流泪!
霍步天即时紧抱着她的尸首不放,老泪涔涔而下,梧觉俩兄弟亦嚎啕大哭,其余婢
仆也不禁潸然。
整个房间立时充满一片愁云惨雾。
只有步惊云神色如旧,他一动也不动地望着玉浓的尸首,望着众人哀痛的表情,居
然没有丝毫感动,良久良久,才悄悄地退了出去,不想任何人发觉。
可是,正在哀恸着的霍步天却无意中瞥见了他此刻的表情。
那是一种异常古怪的表情,一种比死人还要难看的表情。
因为步惊云这个表情,霍步天惟有强忍伤痛,放下玉浓,立即跟了出去。
※ ※ ※
乌云盖月。
今夜的月,也是缺的。
在这半残月色之下,霍步天一直跟在步惊云身后,他想看看这孩子于其母亡故后,
还要去哪?
眼前小路迂回曲折,凄寂无声,益觉孤清!
霍步天但觉此路异常熟悉,他忽然记起,此路是通往距霍家一里外的一声满是墓坟
的荒地。
他还记得,约莫一年前,他因有感于步惊云和玉浓二人之间的嫌隙渐深,故此特意
携同这对母子一起外游散心,望能化解他俩的心病。
玉浓却于此行中无意地发现了这墓园内的一棵榕树,她见这榕树垂髯千缕,疏密有
致,于是一时戏言他日身故后若能葬身树下,死而无憾。
霍步天想到这里,暗自吃惊,这孩子当日亦亲耳听其娘亲所言,他会否……此时,
步惊云已步至一棵榕松下,霍步天不由得脸色发青,躲在树丛中静观其变。此处,正是
玉浓所说的葬身之地。
只见步惊云缓缓蹲伏地上,开始使动小手挖掘地上泥土。
霍步天的心逐渐发冷,这孩子到底要干些什么?
泥土本非冷硬,然而以步惊云小手之力,要挖,要掘真是谈何容易?
纵然如此,步惊云并没有放弃,他一直在挖,努力不懈地挖!
可是,血肉之躯怎堪与泥土相抗,不消片刻,十根小指头已然擦破,如泉滴血。
但他依然没有滴泪。
霍步天心中不禁冒起无限哀怜,刚欲上前劝阻,但见步惊云突然伸手入怀……
适才玉浓濒死时,他亦曾见此子伸手入怀,企图取出一些东西。
于是立时止步,先看个究竟再算。
黯淡的月色下,步惊云从怀中取出之物依稀竟是一株野生人参?
人参?
霍步天记起来了,他曾对这孩子提及只有人参才可养活玉浓的命。他早前失踪了两
天,会否真的往荒山野岭遍寻人参?
霍家庄富甲一方,何愁买不着一株人参?但在一个小孩心中,定然希望亲自找一株
人参给其娘亲活命。当然,建党孩子仅是想想而已,谁都没有这样的勇气和决心,除非
是特别的孩子才会如此。
步惊云并不是一个寻常的孩子。
霍步天顿然醒悟,心头一阵刺痛,暗忖:“玉浓,你也太误解自己的儿子了。”
正自心痛之传闻余,步惊云已经把人参放到所挖的小穴中,然后将泥土再行覆回。
与此同时,他的身子突然一阵剧烈的颤抖,跟着便倒在地上。
这一变真是出乎霍步天意料之外,当下无容细想,奔出树丛,把步惊云抱在怀中,
只见他脸青唇白,早已昏了过去,身子更如火般灼热,这孩子显然是捱病了。他不辞劳
苦地往寻野生人参,回家后又惊逢永诀,小小心灵纵然仍可忍受得来,但其躯体毕竟仍
是一个孩子。
霍步天望了望地上的那堆松泥,忽地慨然叹息:“有时候,人在悲痛之时,并不一
定会流下眼泪,玉浓你何苦至死强求自己儿子的一滴眼泪?”他一边感叹一边已抱着步
惊云凄然而去。
※ ※ ※
晨光冉冉地透进房内,轻抚着步惊云那张冷漠的脸。他缓缓张开眼睛,随即发现霍
步天坐在床边,正为他拭抹额上的汗珠。
霍步天本是一脸倦容,此刻乍见步惊云醒转,立时时藏起倦意,抖擞精神,强自挤
出一丝温暖笑意,轻声问:“你醒过来了?”
步惊云如常不答,只想用手撑起身子,却又浑身无力,逼得软在床上。
霍步天微笑道:“别急,你已昏迷了整夜,适才大夫刚来过给欠喂药,还是再躺一
会吧!”
此时敲门声起,门开处,福嫂端了一碗稀粥进来,道:“老爷,你熬夜不眠,辛苦
得很,不若由我来服待少爷吧!”
霍步天将那碗稀粥接过,道:“不用了,你且先退下去!”
福嫂见老爷如此关怀少爷,也是无话可说,识趣地步出房去。
霍步天用汤匙把粥拌和,轻轻向粥吹了口气,才递向步惊云的嘴边。
步惊云没有张口呷粥,眼中的冷意,并未因霍步天彻夜不眠的照顾而有所融化。
霍步天无视一切,勇往直前,道:“孩子,先喝一口,这样于你有益。”
步惊云别过脸,突然强行发力坐起,霍步天赶忙扶着他,讶然道:“孩子,你干什
么?”
步惊云没有看他,吐出一个字:“走!”
这是霍步天一生中听他说的第二句话,他立即反问:“走?你为何要走?”
步惊云简单地说出第三句话:“娘亲死了。”
霍步天终于明白这个孩子的意思,他一直认为自己是因为其母才可住在霍家,现下
玉浓已死,霍家已再没理由收留自己,故此必须离去。
霍步天淡淡的道:“你不用走!”
步惊云愕了一愕。
霍步天道:“你一日是我儿子,一生也是我的儿子!只要我霍步天老命尚在,霍家
庄将永远是你的家!惊觉,你明白吗!”
他的目光异常坚定,步惊云定睛注视着他,似要看破他的心。
他那颗赤热苦心,恍如黑暗里的一道曙光。
霍步天见他的脸孔已没有先前的冷,于是道:“我还知道你在失踪那两天内曾跑上
山找寻人参,你把它埋在榕树下。”
步惊云一听之下,双目放光。
霍步天接着道:“即使所有人认为你多没人性,我亦会因为拥有一个如此的儿子而
骄傲!”
二人相对凝望,霍步天发觉步惊云眼内的冰雪逐渐融化,他的心亦已近在咫尺,一
切已然心领神会。
可惜,顷刻之间,一股寒霜却又盖过他的眼神,他的人虽仍在咫尺,然而他的心,
却如天涯般遥远。
身在咫尺,心在天涯。
※ ※ ※
霍步天果然言出必行,自此以后,他对步惊云更为关怀备致。
步惊云则我行我素,仿佛无论霍步天如何努力改变他,他还是无动于衷,只有霍步
天自己意会,这孩子眼中对他的冷意已有些微消减,他总算略觉惬意。
然而,对于庄内其他人等,步惊云仍旧笑骂由人,沉默寡言。
正因如此,梧觉和桐觉始终看不过他此种作风,始终还是要找他的麻烦。
有一回,霍步天如常地教导他俩兄弟剑法,在叮嘱二人勤加练习后,便由得他俩自
行练剑,自己则往内堂打点庄内事务。
梧觉和桐觉天性疏懒,资质平庸,纵然霍步天教他们的仅是霍家剑法的入门皮毛,
但两人一直未能领悟当中窍门,更遑论要学全霍家剑法,不过二人却又好大喜功,甚爱
耀武扬威,此刻一俟霍步天离去,便立即坐在一旁躲懒。
梧觉游目四顾,发现步惊云正站于远处,忽然心生戏弄之念,对桐觉道:“二弟,
你看,油瓶又站在那边!”
桐觉道:“是呀!每次爹爹教我们剑法时,他总是在远处偷看,真不要脸!”
梧觉突然提议:“好!就让我们作弄他一下!”
桐觉乍听梧觉又要无风起浪,不由得惶然道:“大哥,爹不是吩咐我们别去惹他吗?
若再去戏弄他,恐怕爹爹会……”
桐觉还未说完,梧觉已抢着道:“怕什么,我今次有一个名正言顺的办法!”
说着将嘴在桐觉耳边低语一会,桐觉顿时阴阴一笑,接着,梧觉向步惊云招手道:
“喂,贱骨头!你过来!”
他居心叵测,先欲以言语相激步惊云行近。
步惊云早已习惯这一套,了无反应。
二人拿他没法,只得手执木剑一跃上前,剑尖霍地指向步惊云。
“嘿,死油瓶,你每天偷看我们练剑,到底是何居心?”梧觉盛气凌人地道。
“是呀!爹爹说要教他他又不学,他一定自以为很了不起!”桐觉也道。
二人分明存心挑衅,步惊云也懒得理会他们,转身欲云。
梧觉猱身抢前拦着他,道:“别走得这样容易,我哥儿俩今天想瞧瞧你有什么过人
之处,要和你切磋一下!”他说着平剑当胸,摆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挑战之姿。
步惊云连看也没有看他一眼,转向另一方走去。
梧觉深感受辱,怒喝:“小杂种居然无视我的挑战,难道吃了豹子胆不成?”语音
方歇,也不理会步惊云手中有无木剑,挺剑便向其背后刺去。
此时的步惊云将近九岁,无论身形和气力,已非当初入门的五岁稚童可比。梧觉这
一剑攻来,他纵然从未习武,也能够本能地闪开。这一闪的速度竟是异常的快,已超越
一个九岁孩子的身手!
梧觉没料到他已判若两人,不忿道:“啐,你刚才碰运气而已。再吃一剑!”言毕
剑划半弧,飞身再上。
这一式梧觉早已习练无数次,信心十足,出招更是凌厉快速,落位更准,步惊云已
无从闪避,猝地反手折断身旁矮树的枯枝,把枯枝迎了上去。
“啪”的一声,枯枝及时赶上,竟将梧觉的剑势阻截。
梧觉一呆,愤愤的道:“好啊!这不是爹爹教我们的剑法吗?你当真偷了?”说着
又挥一剑。
此剑招式简单异常,使剑法门全仗内力修为,桐觉自恃年纪较步惊云为长,气力应
远胜于他。这一招他纵然能挡,枯枝亦必脱手!
岂料步惊云回枝一送,竟然使用同一剑法挡其来招。
在旁的桐觉瞧见步惊云使出同一剑法,也不由得“啊”的一声叫了出来。
二人剑势一碰之下,梧觉手中木剑意外地飞脱!由于两者剑法相同,故此优劣立判,
无所遁形,步惊云终较梧觉略胜一筹。
步惊云并没乘胜追击,只是冷冷的望着他。
梧觉羞愧得无地自容,恼羞成怒之下,提剑再上,此时桐觉眼见不妙,亦展身加入
战团,混战起来。
纵然步惊云偷学而得此一两式粗浅剑法,但终究仅是借天赋依着所见而使,从未正
式学剑,一人尚可应付自如,二人齐来,不免令他感到吃力非常,迭遇险招!
三人斗得正酣,桐觉突乘空隙,剑走中门,急急刺向步惊云的咽喉,此着本无甚厉
害之处,但步惊云正忙于格开梧觉攻来的枯枝,一时分身不暇,惟有举臂一挥,顿时桐
觉的木剑齐柄震断!
桐觉岂料到这个幼弟的气力如此强横,拿着那半截断剑呆立当场,另一边的梧觉觑
准步惊云心神略分,知道机不可失,遂乘人之危,回剑向其右目戳去!
这一剑当真非同小可,因为梧觉手中拿着的虽是木剑,但若被其刺中,右眼必瞎无
疑,就连呆立一旁的桐觉,亦觉其兄出手未免过于狠辣!
眼看步惊云已来不及闪避,倏地,一块小石破空划到,“啪”的一声,木剑就在距
步惊云眼前数寸给来石一弹,霎时一断为二!
与此同时,一条魁梧的身影已如疾矢般飞身上前,梧觉和桐觉不未及瞧清来者是谁,
两张脸蛋已给那人“劈啪劈啪”的打了四,五记耳光。手中断剑亦于慌乱中掉到地上。
来者正是霍步天,他其实早已回来,但刚巧碰见三个儿子大打出手,一时好奇想看
看步惊云的身手究竟如何,于是避于一旁观战,此时只见他横眉怒目,暴喝道:“畜生,
以众凌寡,胜之不武,我向来怎样教导你俩练剑之道?”
二人早给父亲打至头昏脑胀,现下更听见其厉声斥责,一时羞愧难当,低下头噤若
寒蝉。
“快给我滚!我不想再见你们!”霍步天怒道。
悟觉和桐觉怎敢不从,二人犹如丧家之犬,悻悻然离去。
霍步天随即回头察看步惊云有否受伤,才发觉他震断桐觉木剑之手臂竟然丝毫无损,
不禁放下心头大石,脑际继而浮现适才他与自己儿子对拆时的身形和剑法,心想此子仅
是每天在旁观看,便已有此等成绩,爱才之情油然而生。脱口赞道:“惊觉,看来你极
具练武的天份,难怪当初我第一眼看见你,便觉你有一股特殊的气质!”
步惊云虽闻赞美之辞,可是脸上毫无半点喜色,霍步天也不介怀,道:“倘若你愿
意的话,那打从明儿开始,我正式传你剑法,如何?”
他一边说一边留意步惊云的表情,却见他悄无反应,遂接着道:“不单是教他俩兄
弟的入门皮毛,还有我家传的霍家剑法!他俩根本没有这样的资质,只有你,你一定可
以尽将霍家剑法融会贯通!”
他独具慧眼,满腔热诚,一心希望此子能够点头答应,谁知步惊云只冷冷的扫了他
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走。
霍步天知其并不接受,情急之下,即时喝止,道:“慢着!”
步惊云并未因他的喝止声而稍作停留,霍步天见叫他不住,人急生智,忽然道:
“惊觉,我还记得你曾经说过,不需要别人同情,你……可以吗?”
这句果然生效,步惊云立即顿足,可是仍然没有回头。
霍步天道:“一个人若有如此的傲骨,确实不错!但假若没有武功本事,真才实料,
那么,当遇上困难和危险时,仍是难免要倚仗他人帮忙,终须还是接受别的的同情!”
他的言辞一针见血,步惊云虽然没有回头,但霍步天却瞧见他的身子在微微颤抖。
他深知这个孩子极难心动,于是继续劝道:“尤其是你!你天性孤僻,没有朋友,没有
亲人,只有我这个不是父亲的父亲!我在世时尚可照顾你,保护你,但若我死后,你怎
么办?”
步惊云维持沉默。
“我早知你性恪倔强,不轻易接受别人的恩惠,我亦十分欣赏你这种性恪,而且更
欣赏你的资质!所以才想传你霍家剑法,因为……我要你以后能够自己保护自己!”
步惊云依旧一片沉默。
霍步天见费了不少唇舌,还是无法打动步惊云,心中难免泄气,逼于无奈道:“我
知你不喜言语,故此你若愿意学习霍家剑法的话,话毋用多说,只须回过头来,若然不
愿,你这就回房去吧!”
他一边说一边全神注视这孩子的背影,私下闪过诸般揣测,到底他会否回头?他不
用再揣测,他忽然得到了答案。
因为,他已经看见了步惊云的脸,也看见了他的眼睛,他那双自出世以来便一直冷
漠如冰的眼睛。
※ ※ ※
由那时开始,步惊云便跟着霍步天学习霍家剑法。
他仍是不言不语,每次在学剑时只是默默聆听霍步天讲述用剑要决,及观看其将霍
家剑法示范,许多时候,霍步天仅将剑式使上一次,步惊云便立即能够再演一回,可知
其记心甚强。
霍步天随后更教他把剑诀融于剑法之内,步惊云虽是小孩,但拿捏之准绳,居然十
分到家。悟性之高,不亚于一般学剑十年之士。
再者,霍步天还发觉这孩子有一个很大的优点,就是坚定不移,他每天都是努力不
懈地练剑,即使霍步天要远行时亦风雨不改地自行练习,从不间断,绝不像他那两个亲
生儿子般疏懒。
所以在短短一年之间,步惊云已尽得霍家剑法和剑诀的所有真传,只是内力尚浅,
火候未足而已。霍步天认为只要他持之以恒地不断练习,假以时日,必定会有一番作为。
那时候,步惊云还只有十岁。
霍步天深感满足,他知道,自己将霍家剑法传给步惊云,这个决定绝对没错。然而,
他也不是全无顾虑,因为他发觉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隐隐透着一种戾气,这戾气似是
因其受尽多年冤屈累积而成,终有一天会像山洪般爆发出来,届时,这孩子的杀性定然
会日益增重。
因此,有一回在和步惊云练剑的时候,霍步天对步惊云道:“惊觉,这套霍家剑法
说高不高,说低不低,不过剑旨却以仁义为本,目的在于救人自救,我希望你能应承我,
将来切不可用此剑法杀人!”
他此番说话其实只想步惊云他日若然有成,就必须抑制心中戾气,不可滥杀无辜!
步惊云没有回答,但亦没有摇头。
霍步天当然明白,这个孩子若不摇头,亦即默许了。
他稍为安心,其实,他早觉得在步惊云那双冷眼下并非全是冷意,这孩子只是不懂
得和别人相处而已。
每次当霍步天看着步惊云一心一意,聚精会神的练剑时,他总会念起这孩子自出娘
胎以来的多年辛酸。
他的父亲早死,他的娘亲恨他,他此刻又常自觉寄人篱下,短短十年的小命,从没
得到半点关怀和谅解,他比任何人更需要同情,可是他偏偏不需要别人同情。霍步天心
中暗下决定,只要他在生一日,他一定会克尽父职,好好养育和提携这个孤独的孩子,
他更使步惊云重过正常人家的生活,他要使他幸福。
只要他在生一日……
然而,独特的孩子总有异于常人的命运,一切一切,都不可以摆脱!
云已无常,可惜,世事,更是无常。
终于有一天。
恶运来临!
※ ※ ※
那天,霍步天一早已在打点着庄中事务。在日后便是他的大寿,他遂吩咐府中婢仆
各办其中,正忙个不可开交之际,霍家庄那高而坚厚的铁铸巨门蓦地被人一脚踢翻,这
条脚的主人竟然是个跛子!
只见硬闯进来人人体形肥胖,模样古怪,左足已废,足断处换上铁拐,一蹦一跳地
跃进来,整个人看来就像是一头会跳的猪!
霍步天一见此人,不禁眉头一皱,当即问道:“这位兄台,我霍家庄与你素无过节,
何解不请自来,破门而入?”
那怪人嘿嘿狞笑两声,神态猥锁,道:“你爷爷我是烈焰双怪之老二赤鼠,此行是
奉霸业万载的雄帮主——雄霸之令,前来报讯!”
霍步天一闻雄霸之名,脸色陡变,转瞬化青,看来此雄霸并非等闲之辈!
这雄霸原来是近年逐渐威慑江湖的一代大帮天下会之帮主!据闻他在崛起之初,已
有雄霸天下之野心,遂易名换姓为雄霸,矢言成为一代枭雄,其真实姓名不详。
近年来,雄霸此人不断铲除异已,亦不住招揽武林中人,以求增强自己势力,来对
抗江湖中另一大帮“无双城”想不到,雄霸会看中霍家庄。
霍步天强作镇定,问:“所报何讯?”
赤鼠诡谲地笑了笑,道:“雄帮主有令,命霍家庄即日归降,纳为天下会其中一员,
此后世世代代尽忠于雄帮主,不得有违,否则……”
“否则又将如何?”霍步天正色问。
赤鼠瞪目不转,一字字道:“要把你霍家庄杀个——鸡犬不留!”
霍步天冷笑。
他亦不作细想,立即义正词严地回答:“好!你这就回去告诉雄霸!霍家庄向来与
世无争,仅以济世助人为已任,绝不愿牵涉入此等江湖的权力斗争之中,更不想接受贵
帮招揽。”
赤鼠道:“好大的口气!你这是有敬酒不喝喝罚酒了?”
霍步天不答,脸上流露一股凛然正气。
赤鼠嘿嘿一笑,道:“那就让老子先试试你这究竟有多大能耐?”
赤鼠说罢提掌运劲,猝然向霍步天击去!
霍步天见他适才一腿已可将霍家那道铁门踢翻,可知内力深厚异常,岂敢怠慢,急
忙纵身一跃,避过来袭,赤鼠这一掌于是击在其身旁那张圆桌之上。
“砰”然一声,圆桌顿时被赤鼠轰个粉碎,余屑更夹着火舌向四面八方飞散,众家
丁婢仆登时被吓得鸡飞狗走!
“烈焰神掌?”霍步天乍睹此掌威力,不禁动容,盖因其生性不好斗争,仅于助人
脱困时才用剑,平素大都不会佩剑在身。此刻强敌当前,一个剑手居然身无一剑,情势
凶险万分。
赤鼠打个哈哈,道:“霍老头,你如今怕了吧?”说着再行鼓动双掌,疯狂向霍步
天拍去!
霍步天本以剑驰名,并不擅长掌法,在未摸清对手功力之前,不宜空手硬拼,于是
左闪右叫避,赤鼠虽然掌影此起彼落,变招甚速,可是霍步天身法奇快,赤鼠掌掌落空,
一时间未能得逞。
两人一攻一避,斗到内堂门外,就在此时,一个小小的身影正从内堂步出。
霍步天急瞥之下,只见那身影正是步惊云,不禁大吃一惊,急忙呼道:“惊觉!快
躲开!”
步惊云恍若充耳不闻,反向他们这边走来。
赤鼠听见霍步天适才如此叫唤此子,心知这孩子绝不简单,或许擒下他便可威胁霍
步天就范,当下改变主意,化掌为爪,迳向步惊云抓去!
步惊云竟然毫不惊怕闪避,就在赤鼠侵近,快将触及其衣角之际,他倏地把手从后
送前,送的不单是手,还有一柄短身匕首,直刺向赤鼠的心窝!
这样一送,正是霍家剑法其中一式——荡气回肠,赤鼠不虞此十岁小子忽然出剑,
更不料他冷静若此,这一剑落位之准,纵是他如此的高手亦难闪避,惊愕间猝使一个鲤
鱼翻身,尚幸步惊云手短剑短,此招他险险避过,但赤鼠胸前衣服已给刺破,狼狈已极!
然而赤鼠不愧为顶级杀手,应变奇速,双足着地同时,烈焰掌劲又再如浪般涌出,
猛然向步惊云额头拍下。
步惊云纵然资质极高,但毕竟是个小孩,适才一击不中,变招自然不及赤鼠那样老
练且快,决计避不了赤鼠这一击,倘若挺掌相抗,以他微弱功力,更是螳臂当车!
眼看赤鼠一掌便要把他的小脑轰个稀烂,蓦地,一条魁伟的身影闪电拦在步惊云身
前,此人正是霍步天!
他心知烈焰掌法厉害,本不欲正面和赤鼠硬拼,只想退回房中取剑迎战,但见此刻
步惊云命在毫发,一时情急之下,奋不顾身抢前,以自己身体为他挡这两掌!“砰”一
声,烈焰掌劲结结实实地拍在霍步天的胸膛上,瞬息发出碎心巨响!
赤鼠脸色一变,反被霍步天震退丈远!
霍步天则沉马稳站,静立不动,在他衣襟之上,深深印下两个焦灼的掌印。
过了良久,赤鼠这才回过血气,盯着霍步天及其身后仍是木然的步惊云,喘息道:
“好一个……处世不惊之小子!料不到霍家庄竟出此异禀之人。”
霍步天略露引以为豪之色,却依然不失剑客风范,道:“犬儿仅学得霍家剑法之粗
浅皮毛,赤兄承让了。”
赤鼠道:“你且别得意,下次老子再来之时,将会与我大哥蝙蝠一起前来,届时合
我烈焰双怪之力,必定把你霍家夷为平地!”
霍步天冷冷还他一句,道:“倘若你真有料子的话,何不现下再来动手?”
赤鼠脸上阵青阵紫,似有隐忧,悻悻然道:“嘿!你们等着瞧吧!”
说罢运起铁拐弹跳而去。
赤鼠去后,霍步天一直镇定的面容骤变铁青,一颗颗斗大的汗从他额角源源流下,
他忽然猛烈地用手抚着胸口,痛得颓然跪倒!
婢仆们见状即上前搀扶,同声道:“老爷,你没事吧?”
霍步天口角渗出一丝鲜血,咬紧牙根,强忍着痛楚道:“好历害的烈焰神掌!不过
我霍步天绝不相信,单凭他兄弟两人便可以把我霍家庄夷为平地,有胆便来吧!”
步惊云却默然无语,他只是定睛看着霍步天襟前那两个掌印,仿佛那两个掌印才是
最值得他一看的东西!
※ ※ ※
赤鼠这两掌当真是非同小可,霍步天在房中闭关疗伤已然过了两天。
烈焰双怪乃是江湖中的一级杀手,大哥蝙蝠一手烈焰刀法,江湖中人闻之丧胆;二
弟赤鼠则擅长烈焰神掌,出道以来亦从未失手,二人自归顺雄霸旗下之后,气焰益盛,
骄横嚣张,杀人更多,更狠。
这次霍步天与赤鼠匆匆一试,由于没有使剑,只用身躯硬拼之下,立受重创。然而
霍步天虽是身负重伤,信心却未减分毫,因为霍家剑法亦非等闲,倘若有剑在手的话,
未必就会输给此二怪!
当前急务,必须先行疗妥伤势,以免他俩伺机来袭。
不过赤鼠当天离去时脸色发青,霍步天暗中推详,论理赤鼠的伤势比他更重,大概
也需五,六天方可痊愈,到时也已过了他大寿之期。
他一边运功疗伤,一边思量,正在全神贯注之间,突然一双手在其背门轻轻搓揉。
他心中一惊,但随即感到那双手并无袭击之意,可能因为他在运功疗伤之际,感觉
较为麻木,兼杂念丛生,否则绝不会对进来的人浑然不觉。
纵是如此,这个人也是踏地无声,手脚颇轻。
那双手在霍步天的背门不断搓揉,霍步天只感到说不出的舒服受用,浑身舒畅无比,
可是回心细思,这种搓穴法似是他霍家真传,他两名儿子天性愚钝,未能领会,只有他
第三个儿子……
霍步天突地心神一动,立时收摄运功气息,回首一望,背后的人竟然是步惊云!
“惊觉”他深深感到意外,因为眼前除了步惊云外,还有一碗药茶已端到桌子之上。
这就是冷面背后,真真正正的步惊云!
这就是霍步天一直在期待着的步惊云!
步惊云依然没有开口说话,只是端起那碗药茶,递给霍步天。
在身子如此虚弱的时刻,霍步天但觉一股热血攻心,眼眶一湿,道:“孩子,这药……
是你煎的吗?”
步惊云点了点头。
霍步天感极而笑,缓缓接过那碗药茶,跟着大口大口地把茶灌了下去。茶是苦的,
可是他却甜在心头。这碗茶,代表了步惊云的心!
他把茶一口喝尽,凝目望着步惊云,他终于感到这孩子眼中的冰雪已然融化,一切
尽在不言之中。此刻,步惊云已真正成为他的儿子了。
他的泪在眼眶内不断打滚,似要夺眶而出!为怕在孩子面前老泪纵横,霍步天避开
了步惊云的目光,道:“谢谢你!”
步惊云微笑不语。
他的笑,就像是冬天里的和风,绝对不可能会发生。
可是却偏偏发生在霍步天的眼前,这是他一生之中,第一次看见步惊云的笑容。
也许,亦是最后一次。
步惊云似是不想再打扰他运气疗伤,正欲退下。
当他退至门边时,霍步天忽然道:“惊觉,明天便是我大寿之日,如果你不介意,
我希望你可以不像往昔般独个儿躲在房中,我希望你能换上像样一点的衣裳,坐在筵席
之上,让我把你介绍给所有亲朋们认识,我霍步天有一个了不起的儿子!”
在霍步天的心坎深处,原来只得这个如此平凡。如此微不足道的心愿?
步惊云沉默良久,终于点了点头。
这个孤僻独特的孩子,到了最后,也甘愿入群了。
霍步天不禁老怀安慰。
※ ※ ※
眨眼之间,已是霍步天大寿当晚。
霍家的大门早已修妥,一如五年前霍步天大婚之夜,依旧张灯结彩,锣鼓乐声喧天
震地,吉庆满门,好不热闹!
到贺的宾客尽非武林中人,全属霍家庄的亲朋好友,只因霍步天的新伤初愈,虽然
有点吃力,但仍有一脸笑容,他是由心笑出来的。
因为,就在今天,他要所有的宾客都知道,他还有一个儿子——霍惊觉。
百忙之中,福嫂忽地趋前,急道:“老爷,不得了啦!,小少爷不见啊!”
霍步天不由得一怔,呆了半晌才懂得说话,道:“什么?”
福嫂道:“刚才我想拿套新衣给小少爷替换,才发现他房中已空无一人。”
在旁的梧觉和桐觉听见如此情形,难免幸灾乐社祸,桐觉悟在梧觉的耳边说:“大
哥,看来油瓶是因怕要面对这样多的人,才不知躲到什么鬼地方去了。”
梧觉目露鄙夷之色,道:“毕竟,狗始终是狗,怎可以用两腿走路?”
纵然二人只是窃窃私语,但以霍步天的功力,岂会听不到此番说话,当下不禁双眉
倒竖,目光如炬望着自己两个儿子,道:“狗口长不出象牙来!”
二人但老爷所言,脸色一红,也没多话。
霍步天目露坚定神色,道:“我绝对信任这个孩子!他昨日既已点头,便绝不会食
言反悔!福嫂,你再到外面去找找他!”
福嫂见老爷如此坚信不移,只得唯命是从,正想举步出门,斗然间,十数名家丁如
断鸢般给抛了进来。
十数名死了的家丁!
众宾客乍见那些家丁们血淋淋的尸首,不禁哗然尖叫!
霍步天心中一寒,他一眼已瞧见这些家丁全都死于刀法之下,操刀者刀快且准,全
是一刀致命!
惊愕之间,两条人影已骤现门前,其中一个赫然是那天来招降的赤鼠,另一个容貌
枯槁,双目失明,然而马步沉稳,显见是一流高手。
赤鼠已一马当先,大步上前,向霍步天咧嘴笑道:“恭喜霍庄主大寿之喜!”随即
又哭丧着脸,转调道:“更贺喜霍庄主灭门之喜!”说罢突然举掌发劲,向那群宾客身
上轰去!
烈焰掌法霸道无伦,那群宾客又不谙武,掌风扫过他们身上,迅速着火,顷刻之间,
不少人惨被焚身,惨号撕天!
霍步天眼见他出手如此凶残,怒道:“你们只是冲着霍某而来,别要滥杀无辜!”
赤鼠道:“霍老头,雄帮主早已下令要把霍家杀人鸡犬不留!今天在霍家庄内的所
有人,绝对没有一个能够活着出去!”
霍步天道:“好狂妄!你的伤已经痊愈了?”
赤鼠嘻皮笑脸地道:“承蒙霍庄主关心,小弟的伤早已为吾兄所治!”
霍步天的目光这才移往那瞎子身上,问:“这位一定是闻名江湖的蝙蝠先生了?”
蝙蝠冷笑,答:“正是。”
“江湖传言,蝙蝠只为银两杀当事之人,绝不干赔本买卖而杀害无辜,不知此话当
真?”
蝙蝠冷静地答:“当真”
霍步天深深叹了口气,道:“那霍某今天当可放心,蝙蝠先生不会杀害这里的人,
这只是我与你们之争!”
蝙蝠道:“你错了。”
霍步天一愣。
“此处所有人头都有价,雄帮主说,一干人等,头颅均值三千两!”蝙蝠道。赤鼠
插口道:“而你,霍步天,你的头颅值三万两!”
“两”字出口同时,赤鼠已腾身而起,又再冲向人群,挥掌便要将众击杀。
霍步天大吃一惊,急忙拔出佩剑,奋不顾身地挥剑抵挡赤鼠击向宾客的攻势,岂料
在旁的蝙蝠同时出手!
刀光一闪!
这一刀,逼开了霍步天的一剑,赤鼠顿没阻挠,掌势迅速轰向众人身上!
瞬息之间血花四溅,凄历异常!
霍步天心中顾虑众人安危,心神一分,“刷”的一声,已然给蝙蝠划中一刀……
※ ※ ※
应在霍家庄杀戮连场的当儿,步惊云正在距霍家庄不远的小山岗伺伏着。
他在等,静静的等。
静静的等,似乎是他最大的专长。
自出娘胎以来,他已等了十年,他一直在等到一个真正关怀和了解自己的人,这个
人可以是一个父亲,或许是一个母亲,甚至是一个知已,一个朋友!
他终于等到了霍步天这个父亲,故此他不需要再等候任何人的出现,今天,他只是
在等另一样的东西——一头狐狸!
步惊云每日均会在此小岗上静坐片刻,每逢夜色渐浓时,一头全白的狐狸总会到此
山岗上闲逛,于是他今天便藏身在草丛内,静候着它的出现。
这头白狐,将会是他送给霍步天的贺寿礼物!
步惊云如此作,并非希望霍步天在宾客面前称赞他,而是希望他能在宾客面前以子
为荣!而在把这头白狐送给霍步天的同时,他更会唤一声爹,这将会是他有生以来的第
一声爹!
昨日替霍步天搓穴时,他本已想唤他作爹,不过回头一想,如果在寿筵时才首次唤
他,霍步天定会倍添开心。
就在他想得出神之际,那头白狐已施施然踱至。
它一边闲踱一边觅食,犹不知自己已招杀身之祸。
蓦地,一柄短刀从草中飞出,正中那头白狐腰腹之间,它登时惨嚎一声,四足发软
仆跌,挣扎了几下,终于不再动弹,玉殒香消。
步惊云此时便从草丛中跃出,脸上弥漫着一层戾气!
他本不想下此杀手,可是为了使霍步天高兴,也顾不得这许多!
就在他把短刀抽离那白狐的腰腹时,不远的霍家庄忽然烈火焰冲天,漆黑的夜空恍
似飘荡着血红的流苏,就连步惊云所处的小山岗亦给照得通红。
步惊云极目远眺,只见霍家庄已陷入熊熊火海之中!
天,怎么会这样的?
他的心不禁向下沉,他忽然记起那天赤鼠奉雄霸之命来招揽之事。
当下刻不容缓,随即掮起那头白狐,疾奔回去。
※ ※ ※
血,恍如河水般涌出门外!
门前悬着的那对大红灯笼,也给冲出门外的火舌燃着,不得不倒在一旁自我焚身。
与世无争的霍家庄在顷刻之间,惨变人间地狱!
纵使眼前是血河火海,步惊云亦无所畏惧,他誓要跳进这人间地狱中,寻回他惟一
的父亲——霍步天!
沿路所见,地上满是被火烧焦的尸体,步惊云发现悟觉和桐觉的尸体正在火堆中焚
烧着,还有福嫂,还有经常在霍家庄出入的所有人,他知道,这一切全都是赤鼠的烈焰
神掌所为!
不单是赤鼠,还有其兄蝙蝠,和那个元凶雄霸,是他们把霍家庄变成人间地狱!
纵是惨变陡生,步惊云的脸容依然镇定如常,他只是忙着在火海中左穿右插,他一
定要找回霍步天,他要把肩上的白狐送给他,他还要叫他一声爹……
熊熊火海之中,步惊云终于隔着火望见了霍步天。
霍步天正与蝙蝠及赤鼠周旋着,整个霍家庄,仅余下他一人在独力应战。
所有人都死光了,他身上也满是刀伤及掌印,他已距死不远,必败无疑!
他还在打什么?他为什么仍在强撑下去?
是否,他仍在等一个人?还是因为他仍未发现他的尸体,他的心始终在记挂着一个
儿子?一个不是他儿子的儿子?
他死心不息……
就在霍步天一个转身,刚想挡开蝙蝠一刀时,他那满布红筋的眼睛,随即看见了他!
步惊云冷静地卓立着,仍是掮着那头白狐,霍步天于此闪电般之间,他忽然明白了。
这孩子并没失信,也并没有令他失望。
他只是回来得太早了,他应该待烈焰双怪离去后才回来。
步惊云已无法控制心中那份冲动,无论自己生死与否,他也要扑上前去,他要叫他
一声爹!这抑压多时的一声爹,他一定要叫出来,他一定要霍步天听见!
但当他刚想蹈火而过时,突听霍步天“吼”的一声,蝙蝠的利刀已贯穿他胸膛而过,
接着红刃抽出,蝙蝠闪电加一刀,霍步天的头颅赫然被斩下,一碌一碌地滚到步惊云跟
前,他的眼睛仍然充满暖意,像是在叫步惊云快点逃……
步惊云的血像是即时凝结,他想尖叫!怒叫!狂叫!
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霍步天!
爹!爹!爹!爹!爹!爹!爹!爹!爹!
可是他一个字也没法叫出来,他只是呆呆地望着脚下霍步天的头颅!
即使现下可以叫出来,亦已经太迟了。
这个曾经对其百般爱护,使他感到人间仍有半点温暖的人,如今再不能收到他的贺
礼,再不能听到他的任何呼叫和说话!
他后悔,后悔自己为何在霍步天生前不和他多说几句话!直至他死为止,他只对其
说了三句话!
只得三句话!
是谁毁了这个他栖身的家?是谁把他快可到手的幸福摧毁?又是谁将他再次推下无
边寂寞的深渊,每晚都在苦候着迟迟未至的黎明?
是眼前这两个灭绝人性的凶手!还有那个天杀的雄霸!
步惊云没有呼叫,因为根本无人再会理睬!
仍然没有眼泪,因为哭泣已无补于事!
他惟一想的仅是报仇,为霍步天报仇!
仇恨之火迅速在他体内奔窜,然而他小小的身子竟未因而颤抖,他的小脸比身上更
为平静,死寂。
最可怕的愤怒,最可怕的仇恨,正是面上木无表情,五内却在绞痛翻涌之境!此时,
蝙蝠已一边用衣角拭抹刀上的血,一边道:“嘿!只怪你不识抬举,否则你霍家庄七十
二口便不用遭殃了!”他说着在霍步天身上踢了几下。
赤鼠则奔前欲拾回霍步天的头颅,好回去向雄霸覆命,但见步惊云一个小孩静立当
场,奇道:“咦?又是你这小子?你还没有死?”随即运劲欲一掌爆其脑门,步惊云居
然不闪不避,更转身以背上的白狐挡他来招,赤鼠料不到他有此一着,缩手不及,手掌
已插进白狐体内,且还给白狐的身体紧紧箍着,一时间抽手不得!
就在此时,那边的蝙蝠突然道:“老二,快拾起那家伙头颅,回去献给雄帮主!”
步惊云乍听蝙蝠所言,登时明白他俩的动机。他绝不能让父亲的头颅落在仇人手中
再受屈辱,于是猝然俯身在地上打滚,顺手一推,竟将霍步天的头颅推进火海中!
他深信,霍步天也是宁为玉碎,不作瓦全!
赤鼠见霍步天的首级被推进火海之中,不禁惊呼一声,因为雄霸向来心狠手辣,若
然不见霍步天的头颅,决不会放过他兄弟俩,于是不顾一切,即时展身跃进火海之中,
谁知火海旁已有一条小小身影提着刀向他落在地上的方位迎去。
赤鼠做梦也没料到步惊云有此一着,“刷”的一声,那刀竟然穿心而过!
“大哥!”赤鼠在死前犹在杀猪般嘶叫,他终于得到了报应。
蝙蝠纵然听觉灵敏,一直却因步惊云呆立不动,所以不知场中已多了一个小孩,此
刻惊闻赤鼠惨叫,随即分辨方位,赶上前捉着步惊云,喝问:“你究竟是什么人?”
“霍步天之子——霍惊觉”步惊云一定要让人知道霍步天还有一个至今还未叫过一
声爹的儿子。
蝙蝠勃然大怒,道:“好!斩草除根!你这就赶去陪你老爹吧!”说着一腿将步惊
云重重踢向一旁的石狮上,石狮当场粉碎,可知蝙蝠的腿劲何等惊人,这一腿步惊云委
实吃得不轻,当下便要昏厥。
昏厥之前,他看见蝙蝠的刀已朝自己劈了过来,好毒的刀!他自知避不了这一刀,
他死定了!
就在间不容发之际,他突又看见了块小石子破空飞至,“当”的一声,竟轻易地把
蝙蝠手中兵刃弹脱!
蝙蝠是用刀高手,拿刀之稳,断不会被人单用石子便可将刀弹脱,而且与此同时,
他的巨骨穴,曲池穴,和肩井穴已然被点,全身立即动弹不得!跟着此三穴赫传出“喀
勒”声响,蝙蝠“吼”的一声,心知自己毕生功力尽数被废!
步惊云的脑海已开始迷糊,但仍听到一个小孩的声音道:“师父,这孩子可怜得很,
让我们救救他吧!”
一个沉厚的声音应道:“好。”
当下,步惊云感到被人抱了起来,来抱他的人是一个白衣小孩,那孩子有一张十分
可爱的脸。
他终于昏了过去。
在旁的蝙蝠浑身在冒着冷汗,因为当今武林之中,从没有人可在一招之内把他轻易
制住,且还废了他的武功,就连被誉为武功盖世的天下会雄帮主亦不行。此人却可在举
手投足间轻易办到,可知武功高绝!他本可以一掌便致蝙蝠于死地,但并没如此。
蝙蝠还感到身旁一阵柔风吹过,他耳觉极敏,细听之下,知道那绝世高手和他的徒
儿已抱着霍家幼子离去。可是,蝙蝠却并没有松一口气,因为他如今武功被废,又不能
带着霍步天的首级回去向雄霸覆命,他心中知道,自己已无异是一个死人!
试问一个死人,可还需要松一口气?
※ ※ ※
秋色八月,雾锁烟浓,在那烟雾深处,有一条水声潺潺的小溪,小溪之畔,兀立着
一间朴素石屋。
时近中秋,石屋四周的枫树渐红,碧水萦回,衬得这间石屋更是孤绝,迷离。
当步惊云睁开眼睛的时候,他第一个感觉就是,他还没有死,他还有复仇的机会!
第二个感觉就是,他身处的这间屋子,布置得相当简洁素净,屋子的主人定是一个
不拘小节,性情孤高的人。
他记得自己在昏迷之前,是被一个白衣小孩所救,还有他听到一个沉厚的男子的声
音。
到底是谁把他救回来的呢?谁有这么惊世骇俗的武功。可以从蝙蝠如此厉害的杀手
刀下将他救出?
步惊云也不多想,只是缓缓坐起,随即感到浑身酸软无力,显见新伤未愈,不过他
仍是勉力下床,游目四顾,发现室门半启,在那半启的斗缝中,他可以瞥见门外是一排
低矮的篱笆,此时天色已近黄昏,在那昏黄的夕阳下,一个小孩正蹲在篱笆旁喂饲数只
雏鸡。
这孩子正是那个白衣小孩!
那个白衣小孩忽地回过头来,瞧见步惊云已下床,连忙向大门彼端道:“师父,那
孩子醒过来啦!”
他朝着说话的那边刚好被门遮盖,所以步惊云瞧不见他和谁说话,只听见门后传来
一个声音道:“嗯,那你便拿桌上的药给他服下吧!”他的嗓门低沉而浑厚,却又有股
令人安详的感觉,步惊云自然认得他的声音,正是这个人救了他!
白衣小孩点了点头,即时奔进屋内,把桌上的一碗药端到步惊云跟前,微笑道:
“你已昏迷了一昼夜,先喝下这碗药吧!”
至此,步惊云才看清楚那小孩的脸,眼前这人朗目疏眉,年纪和自己相若,但脸上
却流露一股温文尔雅之色,比之自己的蓬头垢面,粗衣麻布,犹如公子与走卒之别!
然而步惊云并没有自渐形秽,他根本毫不在乎,他只是若有所思地瞧着那碗药。
药色浓而墨黑,深不见底。虽是一碗寻常的疗伤茶,但在那茶水当中,他似是看见
了霍步天的倒影,他忽然念起在霍步天大寿前夕,他也曾亲自为其煎了同样的药。
可惜,此际药茶无异,人却已不在……
一念及此,步惊云的心头不禁一阵抽痛!
白衣小孩见他一言不发地呆望着那碗药茶出神,并无伸手接之意,似是对自己颇为
防范,遂道:“别怕!我叫剑晨!我和师父对你并无恶意,此药只是助你快些复原罢了!”
他的谈吐异常诚恳,可是步惊云因在忆念着霍步天,霎时间竟然没有回答。
剑晨见他沉静若此,也感愕然。
就在此时,那个沉厚的声音突然又在门边响起,道:“你受伤非轻,却可在昼夜间
醒转,可见体格非凡!”
步惊云回头一望,但见一个身材高大的汉子已悄无声息地步进屋内。
那汉子正背对屋外夕阳,昏黄的夕阳映照下,步惊云仅见那汉子一身乌黑素衣,唇
上蓄着稀疏小胡,双目流露一种令世人不敢侵犯的孤高威仪。神情似冷非冷,似暖非暖,
像已饱历无限沧桑……
步惊云随即神为之夺,心想世间竟有此等气度之人。霍步天比这此人,是多么的平
凡,可是他还是惦记着霍步天,和霍步天的每一句话……
那黑衣汉子也是定睛注视着这个满脸冷意的孩子,他意外发觉,这孩子的眼中除了
冷意外,还带着无限的哀伤,那是一种无法言喻,深入骨髓的哀伤。
黑衣汉子本是不喜多言,此刻乍见此子如此情形,不禁道:“无论多大的悲伤始终
还是会逐渐过去,你还是要活下去的,何不先服下药,待疗好伤势再说?”
他的话像有一种令人难以抗拒的魔力,驱策着步惊云接过那碗药。
他把药接过后便将之一口喝尽,并未因药苦而动容,过去的十年,他已喝过不少苦,
何惧再喝一碗?
最重要的是先行疗伤,最重要的是苟全小命为霍步天报仇。
那黑衣汉子俟他喝罢,继而问道:“孩子,你叫什么名字?”
眼前汉子是救命恩人,步惊云不能不答,遂道:“霍惊觉!请问叔叔高姓大名?”
他自认是霍惊觉,而不透露原名叫步惊云,仅为要纪念霍步天;随即又记起要有恩报恩,
于是一反常态相问黑衣汉子的名字。那黑衣汉子淡淡的道:“我没有名字。”
步惊云一愕,心想世上怎会有没有名字的人?但也没再追问下去,因为江湖异人不
愿透露姓名者十居其九,他不欲强人所难。
剑晨见步惊云开口说话,不由得喜极忘形,拉着步惊云的手,雀跃道:“好哇!终
于说话了,我初时还真担心你是个哑子呢!”
步惊云从没习惯与人如此接近,连忙甩开剑晨,怔怔的望而却步着这个温文诚恳的
孩子。
剑晨对他的防范不以为意,继续问:“你既非哑子,那何以昨日遭逢不幸,不哭一
声啊?”
童言无忌,剑晨不谙世故,只是自顾发问,步惊云本想如前般不答,但听其提及灭
门惨事,忍不住道:“哭,根本无补于事!只有冷静,才能伺机报复!”他自出世以来
从没哭过,故此这句话人由心而发,宛如细数家常一般,表情气定神闲。
然而此话听在剑晨耳中,却令他异常错愕,他想不到眼前这个与自己同龄的男孩,
性格会倔强如斯。
站在一旁的黑衣汉子听罢,不置可否,过了良久,才道:“惊觉,你暂且先留下疗
伤再说吧!”
步惊云轻轻点头,他不点头也不行,他已无选择的余地。
就是这样,步惊云便在这溪畔小居暂住下来。
他其实并不想寄人篱下,可惜天地虽大,一个怀伤的孤雏却苦无立锥之地。
寄人篱下总有诸般不便,就如这个小居,也不是全部地方皆可进入,剑晨曾对步惊
云提及,他师父绝不许任何人进入屋后的一间石室,因为那里放着一些重要的东西!
除此之外,这对师徒待步惊云尚算不错,那黑衣汉子平日虽沉默寡言,但每当步惊
云与其眼神接触,他就感到这黑衣叔叔并不讨厌自己,更可能因步惊云与他同是不喜言
语,两人之间似乎存着一种奇妙的认同感。
剑晨的性格则是较为积极,不过他对其师颇为敬畏,故此甚少和他说话。反而步惊
云出现后,剑晨总爱找其聊天。纵然步惊云从没张口答他,他似乎仍是乐此不疲,一聊
便可聊上半天。
从剑晨自述听来,步惊云才知道“剑晨”一名并非其真正名字,而是他的师父为其
所取,原来黑衣汉子在纳其为徒之初,希望此子的剑道修为他日能像旭日初升的晨曦一
般,柔而不弱,光而不烈,故为他取名“剑晨”云云。
他师徒俩虽是用剑,但步惊云自入住以来,从没见过那黑衣汉子传授剑晨剑法。
剑晨平日大都在喂饲雏鸡,打扫小居,而那黑衣汉子更是神秘,经常不知所踪。
然而有一天,步惊云曾见他闲极无聊地拉着胡琴。胡琴之音本已萧索苍凉,可是一
经其手,琴音益显萧索,更添苍凉,宛如倾诉着拉琴者无数显赫的往事,无尽惨痛的回
忆。简直令人痛不欲生。
那黑衣汉子心中竟有如此深的无奈苍凉?瞧他那渐白的双鬓,和那深邃的眼神,他
的一切悲欢离合已经过去,他仿佛早已不应生于世上。
他本应是一个已死的人!
一个无姓无名的死人!
※ ※ ※
就在步惊云住下来的第三晚,他终于发现了这对师徒的秘密。
那晚,他本来早已就寝,可是睡至子时,忽然给一阵异声弄醒!
异声来自屋外,他急忙悄悄推门,透过狭隘的门缝中看出去,竟发现那黑衣汉子正
在园中教导剑晨学剑。
月明星稀,皎洁的月色下,剑晨正手握木剑练得大汗淋漓,看来甚为辛苦。黑衣汉
子则坐在一张竹椅上,默默望着徒儿练剑,并不作声。步惊云发现剑晨的身形虽见生硬,
但舞动着的剑法却是精妙非常,每一剑皆蕴藏无尽变化和后着,实是深不可测。比之霍
家剑法,不知还要高上多少倍。倘若剑晨能将剑式神髓尽数发挥,威力自是无穷。
可惜步惊云仅见剑式,未闻剑诀,故此纵然能强记这些招式,也是徒然。
就在此时,剑晨手中木剑舞至半途,斗地剑影交织,半空中霎时闪现无数纵横交错
的剑光,凌厉无匹,好霸道的一剑!
步惊云精神为之一振,忖道:“世间竟有如此好的剑法?”
剑势本在逐渐增强,可惜顷刻间突告转弱,剑光亦随弱势冉冉消失。只见剑晨跪在
地上不住喘息,黑衣汉子问道:“晨儿,你忘了‘悲痛莫名’的剑诀了吗?”
步惊云眼神一亮,原来此招名为悲痛莫名!
剑晨面露愧色,摇了摇头,当下把悲痛莫名的剑决念了一遍。
步惊云但觉适才剑晨所使的剑式之中,以此招最为凌厉,最为可怕,此刻骤闻剑决,
知道机不可失,即时把其默记于心。
只听黑衣汉子道:“剑诀是念对了,但你却仍未领会悲痛莫名的剑意,可惜,可惜!”
剑意?步惊云心想,这一式竟然还有剑意?它的剑意到底是什么?
剑晨也在咀嚼着师父此番说话,琢磨之间,黑衣汉子已然站起,道:“晨儿,此际
你要以夜当日地练剑,你仍务须忍耐,否则难成大器。”
剑晨早在担忧师父会怪将下来,但听他如此说,不禁松了一口气,连声称是。那黑
衣汉子突然朝步惊云那边望了一眼,跟着便转身回自己房去。
黑暗之中,步惊云喃喃地把悲痛莫名的剑式和剑诀再念一遍,只觉此招奥妙无穷,
但总觉当中还欠缺一些什么似的,莫非就是此招的剑意?
如是这般,步惊云一连看了三晚,他的伤势其实早已痊愈,然而仍未有离开此处之
念,因为他已深深迷醉于这些精妙的剑术里。
每一晚,剑晨皆是极其努力地练,其他剑法也已练得颇为精熟,可是偏偏就是那式
悲痛莫名,总是使将不出。黑衣汉子也没逼他,可是每当看见剑晨练对悲痛莫名时,他
眼神中似隐含无限哀伤……
直至第四晚,剑晨愈练愈糟,他先前所耍的剑招尚算纯熟,到要使出悲痛莫名时,
霍地手上一滑,手中木剑赫然堕地!在旁的黑衣汉子却面不改容,一切似乎已在他意料
之中。
剑晨羞愧得无地自容,颓然跪下道:“徒儿不才,练了多晚,仍未能揣摸此招之窍
门。”
黑衣汉子并没有即时回应,过了半晌才道:“悲痛莫名一式,须由内发外,凭心意
会,晨儿,你何必操之过急?”
步惊云瞧见二人如引情形,心中暗想:“这黑衣叔叔人剑法如此神妙,若能得其倾
改囊相授,必定可将那元凶雄霸手刃。”
说虽如此,可是如何才令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
他心中推想,倘若要那黑衣汉子收他为徒,就必须展示自己本身的资质和实力,如
果能够胜过剑晨,机会就更大,可是剑晨所习剑法极为高深,他自知霍家剑法非其敌手,
幸而剑晨尚未熟练那些剑法,而自己则早熟霍家剑法,未必会败!
一念及此,步惊云心中升起一阵冲动,也不细想,拿起门边一根竹棒便跃身而出!
这一跃立时惊动剑晨,他不禁错愕道:“啊!惊觉,你……你还没有睡吗?”心中
思量步惊云到底有否窥见自己练剑。
黑衣汉子却冷静如昔,似乎早已察知这孩子窥看了多晚,步惊云走到他跟前,突然
道:“叔叔,我已得霍家剑法真传,未知可否赐教?”
他言辞简单,来意却最是令人明白不过,这句话是向剑晨挑战!
黑衣汉子望着步惊云那双倔强的眼睛,考虑片刻,才转脸向剑晨道:“霍家剑法以
仁义为本,晨儿,你就和惊觉切磋一下吧!”
剑晨面泛犹豫之色,道:“师父,惊觉伤势未愈,恐怕我一时错手……”说着朝步
惊云望了一眼,只见他一脸悍然神色,并不如他想象的满面病容。
黑衣汉子道:“别怕!习剑多时,正欠缺临阵经验,试试何妨?”
两个小孩一听黑衣汉子所言,立时相互一望,凝神戒备!
“但点到即止便可!”那黑衣汉子道。
剑晨即站起,平剑当胸,流露一股剑客之气度,对步惊云道:“既然如此,惊觉,
请指……”
教字还未出口,步惊云已发先机,一剑顿时杀到!剑速之快,已超越他的极限,因
为他自知霍家剑法不及对手剑法,惟有制敌在先,方有胜望,于是率先抢攻!剑于刹那
间刺至剑晨眼前,剑晨虽是首次与人较量,却无慌惶之色,相反更是镇定自若。
“啪”的一声,木剑挡着竹棒,步惊云更给其反震开去!
二人甫交手便优劣立见,剑晨在师父悉心栽培下,不仅剑法奇精,就连内力亦较步
惊云略胜一筹,坐在一旁的黑衣汉子不禁心中暗赞:“晨儿气度从容,这一剑破得干净
利落!”
步惊云则呆在当场,他料不到自信是最快的一剑也给剑晨挡开,且自己更被震退,
霎时之间,一颗心一寸寸的向下沉去。
剑晨礼貌地躬身一揖,道:“承让。”
步惊云心知难是其敌,可是现下认输,便永无胜望,那黑衣叔叔更会瞧他不起。
打,虽然会败,但不打,就必败无疑!
心念及此,当下再使霍家剑法攻向剑晨,此番攻势虽不及第一剑快,但出招缜密,
势道更是凌厉,招招绝不留情,然而剑晨身手异常敏捷,抵挡自如。
黑衣汉子瞧见步惊云如此使招,心道:“惊觉节节抢攻,不留余地,这般辛辣,确
是后辈中少见!”
又见剑晨一直只守不攻,知他是在退让,又想:“晨儿品性厚道,却嫌略欠学剑者
的进取心,实是美中不足!”
正难分难解之际,步惊云见剑晨只守不攻,似在小觑自己,更激发他戾气盈胸,剑
势益趋狠烈!两人对拆十余招后,剑晨心中暗思:“如此纠缠下去不是办法!若给步惊
云偶然寻着破绽便会一败涂地,到时怕会有负师父之教养深恩,我不能败!”剑晨既这
样想,顿将手中剑脱手掷出,再撞反弹向步惊云,正是其师所授的其中一式剑法——
“莫名其妙”此招刁钻巧绝,能以难以意料的方位回袭敌人,步惊云不虞有此一着,右
腕随即中剑,手中竹棒更被击脱!
“啪啪”两声,竹棒当场堕到地上,就像步惊云的心,也快要堕到地上粉碎!胜负
已分?
步惊云呆呆的站于原地,他败了?还是以他的剑法,根本无法可以赢得剑晨?倘若
败给剑晨,他一切报仇的希望必将灰飞烟灭!
他不甘心!
霎时之间,他多年来的种种辛酸,与及霍步天的血海深仇,又再次填塞他小小的心
坎,要他不能不发!
他绝不能就此罢休,他要怨恨苍天,怨恨命运!怨恨天地间的万事万物!
恨恨恨恨恨……恨!
就在此仇恨填膺的一刻,步惊云脸上蓦地一阵清明,他像是忽然明白了什么似的!
对了!是剑意,悲痛莫名的剑意!他终于明白了!
他闪电般地再拾起跌在地上的竹棒,跃上半空,他要再战,他要不择手段,甚至用
上对手的剑法!
仇深似海!步惊云背负着排山倒海的悲痛,疯狂地使出这一式——悲痛莫名!顷刻,
四周树木竟似为之式所感动,沙沙作响,宛如怀着冤情的夜鬼在啼哭!
悲与痛在步惊云的心中不断充盈交织,他手上所使的剑影顿然化为纵横交错的剑网,
铺天向剑晨盖下去……
剑晨见步惊云从半空扑下时所使的赫然是悲痛莫名,不禁错愕当场!
就连一向冷静的黑衣汉子亦有少许变色,心想:“悲痛莫名?他竟能在暗里偷学,
悟性奇高!”
剑晨虽然惊愕,但不愧是练剑奇才,对手既用悲痛莫名,他自然便稳立地上使出悲
痛莫名来抵挡,闪电间,地面又升起另一剑网,迎向步惊云的剑网!
漫天剑网相碰,登时不绝发出“啪啪”的刺耳响声!
剑晨早已习练此式多时,本应较步惊云更为熟练,可惜,他自幼蒙师父悉心提携,
可说天生便是宠儿,他心中并无悲痛!
一碰之下,他的剑网立即溃不成军,手中剑亦给步惊云的剑网所制,步惊云顺手一
挑,木剑即时脱手,疾射向正在观战的黑衣汉子,剑晨大吃一惊,高呼道:“师父,小
心!”
那黑衣汉子一直都在看着二人同时使出悲痛莫名,似是未觉木剑已扑面而至,心中
还在细想:“如果非因霍家剑法与我的剑法在造诣上实有一段距离,那么,以惊觉的资
质,绝不较晨儿逊色,可惜,他的剑势中却含无比戾气,这股戾气将会令他……”想到
这里,那柄木剑已如疾般刺至其眼前两寸之位,他虽然一直未在意,此刻其目光却闪电
般落在木剑之上。蓦地,整柄木剑竟给扭曲,坠到地上!
他这一着以目曲剑,修为之高,当世无双!剑晨怎料到自己师父的武艺已至如斯高
深境界,步惊云更是惊绝,世间真有如此高人?倘若得其倾囊传授,报仇指日可待!
当下步惊云不再迟疑,他从不愿屈膝不前,但为霍步天,却即时跪于黑衣汉子跟前,
道:“请叔叔收我为徒!”他平素不善辞令,此时更是不知应该说些什么,只是痴痴地
低下头,等候黑衣汉子的答覆。可是过了许久,仍未见其回答。良久,忽听得剑晨道:
“惊觉,起来吧!”
步惊云这才翘首,发觉那黑衣汉子早已不知所踪,眼前闪过一阵忧郁。
剑晨怎会不明白其眼中之意,遂好言安慰道:“师父已回房休息去了,他既然没拒
绝你,就暗示一定会好好考虑的!”
步惊云望着黑衣汉子的寝室,并没作声。
※ ※ ※
夜凉如水。
那黑衣汉子仍未就寝,他只是凭窗眺望着天上明月,念起一段前尘往事……全因为
他今夜瞧见了步惊云使出那招悲痛莫名!
他还记得,这一式,创于那一年……
那年他剑术修为已达巅峰,声望目隆,可惜在江湖中结怨太多,终于惹下祸端。
某次他离家远行,回来后竟发觉爱妻已被仇家所杀,他甚至不知道是哪个仇家所为,
要报仇亦不知向谁报去!
他紧紧抱着爱妻的尸首呆了三日三夜,不眠不食,伤痛欲绝,但却欲哭无泪!他宁
愿自己可以大哭一场,可是却偏偏淌不出半滴眼泪……
他这才明白,最大的悲痛并不需要淌泪,当一个人已到达悲痛的顶点而淌不出眼泪
时,那份悲痛才是最难忍受的!
就在第三夜,那夜下着滂沱大雨,他再难压仰心中的悲痛,于是抱起妻子已在发胀
的尸体奔出屋外,在暴雨中疯狂地舞自己的剑!
既然没法痛哭,他逼得要将自己所有的悲痛尽情泄在剑上!
他于是创出这一式为情而生的一剑——悲痛莫名,立把方圆十丈的所有物事悉数摧
毁,雨点亦无法在其错综复杂的剑网范围内着地!
这就是悲痛莫名!
其后,他因过度悲痛而悟到世事尽属虚空,遂借死退隐,不再提起自己的名字。
正因为悲痛莫名的创念原在于剑手心中的悲痛之情,剑意已凌驾于剑式及剑诀之上,
故此用剑者心中愈是悲痛,便愈能发挥个中神髓,黑衣汉子感到剑晨苦无所成,皆因这
孩子从未经历变故惨事,心中实无悲痛,再练也是枉然。
步惊云却能于偷学后,再将自身不幸代入剑招之中,实是一个不可多得的可造之材!
这样的一个孩子,若然悉心栽培,假以时日,必定能将剑道发扬光大!
然而,他也明白在步惊云的冷面背后,还满含屈怨,仇恨和戾气,似是未能忘却前
尘,倘若他一朝剑艺得成,恐怕……
真是费煞思量,教,还是不教?
他沉思半晌,心中忽然下了一个决定。
※ ※ ※
翌晨,当步惊云刚刚下床的时候,便听见屋外传来一阵异声,于是走来看个究竟,
只见剑晨已在黑衣汉子的教导下练剑。
步惊云为之愕然,早前他俩为怕其识破而在夜半秘密练剑,如今却公然于清晨练武,
实令人大惑不解!
剑晨一见步惊云,即时开朗地展颜一笑,道:“惊觉,你早!”
那黑衣汉子一直背向步惊云,此际蓦然回首,目光满含暖意,道:“惊觉!你也过
来这边,瞧瞧晨儿练剑吧!”
步惊云万料不到他会出言相邀,不由得忘形地应了一声“是”,跟着便走了过去。
那黑衣汉子温然一笑,随即教导剑晨,道:“剑法要诀,乃是形意相随,不能徒具
姿势……”
步惊云站在其身畔,一边听着他侃侃而道,一边看着剑晨舞个不停。
这个黑衣叔叔的心意,他当然心领神会,脸上不禁泛起一丝少有的喜悦之色。这个
黑衣叔叔似乎是继霍步天后,第二个善待他的人。
这次,他绝不能错失机会!
※ ※ ※
于是,步惊云每天都站在黑衣汉子身畔旁听,他只是旁听,那黑衣汉子并没有直接
教过他,也始终没再说要正式收他为徒。
步惊云反正已无别处可去,也乐得听其谈剑论道,多学一些关乎剑道的东西。有许
多东西是霍步天并没提及的,譬如那叔叔会说,剑道的最高的境界并非人剑合一,而是
人剑两忘!步惊云连人剑合一亦不明白,更遑论人剑两忘了。
对其而言,剑法及剑诀已极博大精深,仿佛遥遥也学不至尽头,更莫要妄想达至人
剑合一或人剑两忘境界!
除了练剑以外,由于中秋佳节渐近,那黑衣汉子有回还带他和剑晨到就近的市集办
货,步惊云始知道他原来在这繁嚣的市集内开有一间客店,名为“中华阁”
中华阁?他如此的不平凡,却是一间客店的老板,内情确是匪夷所思!
回程的时候,三人经过一座破落的山神庙,剑晨忽尔童心大作,建议道:“师父,
时近中秋,徒儿想往山神庙许个愿,可以吗?”
民间的风俗已深入民心,纵然是白衣的剑晨也不例外,黑衣汉子虽是不语,却并不
反对。步惊云似乎不大愿意踏进神庙,但亦没有违逆。
荒山古庙,乏人问津,连庙祝也踪影杳然。座上菩萨积满尘垢,蛛丝盘结,也瞧不
清是何模样,不知供奉的是何菩萨。
神案前更无香烛,剑晨也不以为意,亦不顾忌自己一身白衣,就这样跪在地上,双
掌合什,喃喃地向菩萨道:“信男剑晨,求菩萨保佑师父身体安康,更求菩萨保佑师父
能收惊觉为徒……”
平凡的心愿,平凡的祝福,此刻他仿佛已不再是一个学剑的男孩,而是如一个平凡
的孩子般,在祈求着上苍为他双亲多添平安。
他虽只是喃喃低语,然而荒山悄寂,那黑衣汉子和步惊云仍听得十分清楚。
黑衣汉子听罢,欣慰之情溢于表上;步惊云见剑晨如此关怀自己,心中暗自感激。
剑晨还罗罗嗦嗦的不知说了些什么,忽然对步惊云道:“惊觉,你怎么不一起求神?
难道你不想师父收你为徒吗?”
步惊云有感于他适才一番诚意,不忍如常般冷然不答,于是淡淡地道:“心是神,
神是心,若要问神,先自问心!”
此番话似正非正,似邪非邪,剑晨阅历尚浅,当然不解其意,那一直不语的黑衣汉
子听罢却是深深一阵感触,随即问道:“惊觉,你这话是从哪听来的?”
步惊云道:“我自己说的。”
那黑衣汉子微微动容,想不到一个孩子竟可说出这样的话,于是又道:“那我亦不
问神,我来问你!你的心,到底在想些什么?”
步惊云冷冷凝视座上菩萨,徐徐吐出二字:“恨天!”
“恨天?”黑衣汉子更是一怔,问:“你为何要恨天?”
步惊云默然,他本来也想黑衣汉子明白他的心意,他要来也想得到旁人了解,可惜,
他根本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的心意,他更不知如何去表达自己对苍天造物之恨!
他继父霍步天一生尽行仁义,结果身首异处,惨遭灭门!但那个雄霸却可逍遥快活,
显赫江湖。假若苍天有知,或世上真有明察因果的菩萨,那为何不还霍步天一个公道?
到底天道何公?
黑衣汉子瞧他满是忿然之色,知他不欲回答这个问题,于是转问道:“除了恨天,
你还恨谁?”
步惊云登时血气翻涌,一反平素冷漠,咬牙切齿地道:“雄霸!”
“为什么?”
步惊云已不想再解释为什么,再解释也是没用,他只是望着黑衣汉子,义无反顾地
道:“此人非杀不可!”
那黑衣汉子与他对视良久,终于朝天倒抽一口凉气,叹道:“很好……很好……”
他说着已先自步出庙外。
※ ※ ※
八月十一
剑晨整个清早都在自行用些竹枝和薄纱糊着花灯,似是其乐无穷。此等孩童玩意,
每个孩子也是爱不释手,剑晨只得十岁,固然亦不例外。
只有步惊云是例外,他正抱膝坐于门边,看看剑晨在忙个不亦乐乎,也不知其乐趣
何在?
剑晨还一边忙边问步惊云道:“惊觉,你横竖闲着无聊,不若也来造一个吧?”
步惊云并没答话,迳自站起便往屋后信步闲逛。当他至屋后时,才记起剑晨曾向其
提及,其师绝不容许任何人擅闯屋后那间石室,因为内里放着一些异常重要的东西!
到底是什么东西如此重要和神秘?步惊云本没有什么好奇之心,但当他那石室门外
路过时,他忽然感到内里有一种异样的感觉渗透而出!
那是一种很奇怪的力量,令他惴惴不安,不由得趋近门前一看,竟见室门并未上锁,
于是顺势推门,随即发觉室内一片昏暗。
他连忙取出火摺子点亮壁上油灯,登时眼前一亮!室内赫然挂满各式各样剑,有长
的,短的,曲的,阔的,蛇形的,还有断的,少说也有二十余柄!
然而这些剑全都没法吸引步惊云的目光,他的目光落到一柄用木架托着的剑上。
那柄剑外观十分平凡,剑鞘古拙无光,却流露着一股异常感觉,使人一望便知是一
柄绝世神剑。
不单是一柄绝世神剑,还一柄散发浩然正气的绝世神剑!
步惊云也不知为何,不由自主地向着这柄剑走近,手心一直在冒着汗……
这柄剑的剑气看来并不欢迎他,它那浩然正气,似是在抗拒着他一身的戾气!正因
这柄剑在抗拒,更激发起步惊云那股狠劲,他忽然咬紧牙根冲前,闪电提起那柄宝剑!
一股前所未有的感觉立时涌袭他的心头,那是由剑中发出的,像是在警告步惊云,
千万别拔出它,否则……
步惊云偏偏不管,他不顾一切地一发蛮力,立时把剑从剑鞘中硬生生抽出半截!
蓦地,剑锋光芒在昏暗中暴绽四射,照得室内犹如白昼!这柄剑,果然是光明正义
之剑!
这柄剑根本不属于步惊云,因为他一直在痛苦及黑暗中生长,他的仇恨,根本和这
柄剑背道而驰!
步惊云这样强行拔剑,剑上那股袭人感觉竟然的他震至吐鲜血,然而他仍是咬牙强
忍,一手拭掉嘴角血丝,他誓要把剑整柄拔出!
他不忿……
他不忿自己只可活于黑暗,为什么他不可以同样地拥有光明?
如果这就是他的命,他宁死也不要接受,他要挑战命运!
步惊云正自和剑对抗,突地,背门被人拍了一下,他心中一惊,难道给黑衣叔叔发
觉了?于是急忙回头一看,却见剑晨正立于其后,目露愣色地道:“惊觉,你怎么擅自
进来,还将师父心爱的英雄剑把玩?让我为你放回它吧!”
剑晨惊慌地取过他手中的英雄剑,随即把剑放回原位。步惊云默默地注视剑晨的脸,
只觉他脸上除了少许惶色外,并无异样或不妥。
这柄英雄剑,似乎并不抗拒剑晨。
步惊云感到深深受到伤害,想不到不单人们摒弃他,就连一柄剑亦然。
门后,一人尽将整件事情看在眼里,正是那黑衣汉子。
※ ※ ※
八月十二,黄昏。
步惊云正于屋后不远的小丘上劈着枯枝,好拿着回去当柴生火。
他既已打算长住此地,当然要为此处尽点绵力,更何况那黑衣叔叔的眼神总带给他
一种奇妙的亲切感,只要他不要自己离开,他乐于做任何事!
正自埋头苦干,忽听得对面山头传来一阵阵“嗥嗥”狼叫!
狼嗥声中更夹杂几声微弱的悲鸣,步惊云深觉有异,遂急步奔往那边看去。只见那
山头呈现一幕凄绝情景!原来正有一大群野狼在围攻一头母鹿和两头小鹿,那群野狼的
数目少说也有十数之多,而且看来已多日没有东西下肚,饿得目露凶光!那头母鹿的身
形倒也不小,可是它既要用头上双角护住自己,同时又要掩护自己两头小鹿,于是身上
数处要害均被狼群噬了数口,鲜血如注,受伤非轻!
本来弱肉强食,适者生存似是一贯天命,但步惊云一瞧见那头母鹿拼死也要保护两
头小鹿,不知为何念起霍步天,而且那群野狼以众凌寡,拯救之意便油然而至……
蓦地,“刷”的一声!一柄破柴刀划空飞至,即时劈中其中一头正骑在母鹿身上狂
咬的野狼!刀劲既猛且狠,那头狼中刀后随即翻下倒在地上痛苦挣扎!
狼群惊愕回望,只见一双眼睛在冷冷发光,那是步惊云的眼睛!
他的眼睛此刻正流露着一股森寒杀意,他看来比狼更狠!
那群狼也不知是给这突如其来的一刀吓着,还是震慑于其目光之下,竟然全部停了
下来。
步惊云一步一步地逼近那头躺在血泊中的野浪,眼睛再没流露半点人性,冷然道:
“歹毒狼心,死不足惜!”
说罢随即抽出那柄插在狼身的破柴刀,手起刀落,立即再把那头野狼连劈十数刀,
血花四溅,当场把它劈为肉酱!出手之残忍,就连那群狼亦给吓得不住退后!步惊云缓
缓转身,森冷的眼睛再朝狼群一瞥,那群狼顿时怕得四散奔逃!
血泊当中,除了那头恶狼,还有那头重伤的母鹿,它正在痛苦地悲鸣挣扎着,可是
它的咽喉已被咬破,返魂乏术。
步惊云走近母鹿,见那头小鹿仍以舌头舐着它的伤口,状甚哀怜,遂道:“你们的
娘已活不成了,既然它活着枉自痛苦,不若……”
“就让我来成全它吧!”他语起刀落,重重一刀,竟把母鹿的头颅砍了下来!两头
小鹿惊见如此情景,登时四足发软,仆跌地上,欲要逃走,却又走动不得!
步惊云当然明白它俩在害怕他,甚至在憎恨他,但他绝不介意,因为此事本来事在
必行!
正要转身回去,忽地眼角一瞟,竟发现那黑衣汉子站于不远处的一颗树下!
他私下一懔,心想难道他已经把一切全看见了?
可是随即转念又想,即使给他瞧见了又如何?他深信自己并没有做错!
站在树下的黑衣汉子此时却在反复思量,他忽然感到自己的剑道虽然洋溢一片生机,
可惜始终没法将步惊云的戾气消解,然而有一个人,一定可将这可怜的孩子感化……
因为,那人练的是——佛门绝学!
※ ※ ※
八月十二,夜在那简朴的小屋之内,步惊云等人同在用饭,这是一顿异常沉闷的晚
饭。
步惊云素来都是沉默寡言,此刻更是沉默,也没什么胃口,只是无聊地扒着饭。
那黑衣汉子却在喝酒,一口一口的喝,看来心事重重。
剑晨本来没有什么不妥,但见他们神色纳闷,实不知何是好,遂以晚饭来掩饰心中
诸般揣测不安。
步惊云还未吃罢,便已抵受不了这股沉寂,正想站起回房,黑衣汉子却叫住他:
“惊觉。”
步惊云应声止步,回首望他,黑衣汉子也望着他道:“明天,我带你去一个人。”
步惊云的心直往下沉,似已知道他将要说什么,他但愿他不会说出自己不想听见的
话,可是他还是说了,他道:“这个人是我的挚友不虚大师,他定会悉心照顾你的。”
“照顾”二字,恍如睛天霹雳,猛然轰进步惊云耳内!他只感到自己本已被人从悬
崖拉上来的身子,霎时又被推回万丈渊!
那黑衣汉子犹自道来:“不虚大师武艺超卓,他会传授你绝世武功,而最重要的是,
他懂得不少佛门道理,这些道理,对你的帮助更大。”
他一边说一边注意步惊云的反应,问:“惊觉,你明白吗?不虚大师比我更适合当
你的师父。”
步惊云怎会不明白?他太明白了!
他明白黑衣叔叔想以不虚大师的佛学来把他潜移默化,不再那样残忍,也不再总是
矢言报仇!
可是,为什么黑衣叔叔却不明白?报仇才是他生存的目的!
自从霍步天一死,他的一生本应随之而去,他至今仍苟活,只为报仇!
为了报仇,他不知应干些什么?倘若不能报仇,他再活下去又有何用?
他自知今生今世,绝对不能当回一个寻常的小孩!他早已不是小孩!
枉费他对黑衣叔叔满情期望,然而他私下忽然感到,人生在世是多么的孤立无援!
一切都不可靠,惟一可靠的人只是自己!
就在此刻,他暗暗在心中发誓,从今以后,他绝对不需要任何人的同情。
剑晨犹不明白师父苦心,在一旁道:“师父,惊觉如此聪敏,和我们相处亦融洽,
为什么要他转随不虚大师啊?”黑衣汉子默然不答,他也有其苦衷,他其实也是为了步
惊云设想。
步惊云的目光又已回复昔日的冰冷,良久良久,才木无表情地吐出三个字:“我明
白。”
简简单单的几个字,当中没有蕴含埋怨,只有深深悲哀。
他说罢便回房去了。
※ ※ ※
房内一片漆黑。黑暗,才是步惊云的归宿。
剑晨早已深深睡去,步惊去却仍在思潮起伏,他看着自己身旁那个满脸幸福的剑晨,
渐渐感到自己本便不适合信住在这个地方。
那柄英雄剑并不接受他,黑衣叔叔亦要把他转送别人,他与剑晨虽是同睡一床,际
遇却有天渊之别。
剑晨一身衣白如雪,宛如一朵出污泥而不染的白莲,幽香四溢,步惊云却像白莲下
的污泥,总是给人践踏,摒弃,推让,总是没在荷塘之下,永远不见天日,不得超生!
他偏偏要超生!
每次当他记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祥的笑脸,和他死后给斩下来血淋淋的人头,他的
心就在剧烈抽搐,命运欠他父子俩实在太多!
为什么谁都无法明白他的深仇?谁都无法明白他心中的悲痛?
真是悲痛莫名!
步惊云如此想着想着,蓦地心生一念……
他忽然下床。
※ ※ ※
阴暗的树林中,步惊云正乘夜飞奔,他要永远离开这儿,忘记这儿,重换一个落脚
的地方。
四野凄寂,悄无声息,只有他独个儿在奔驰,他可感到半点寂寞?
他当然感到寂寞,过去如此,现下如此,将来也必如此?可是他并不害怕,他早已
习惯了寂寞,既然今天又要孤独离群,他亦必须挺起胸膛继续走自己要走的路!
不过,就在此时,他的去路竟给一条细小的身影挡着!
昏暗的月色下,步惊云亦可把眼前人瞧得清清楚楚,挡路者竟是剑晨!他竟然也猜
得他会乘夜离开?还是他在熟睡中给步惊云弄醒?
只见剑晨满脸忧色,道:“惊觉,请你不要走吧!”
他的语调仍是诚恳如昔,步惊云却装作什么也听不见。直行直过,当他快要在剑晨
身边擦身而过时,剑晨突然飘身退后拦住他,劝道:“惊觉,冷静点!”
步惊云也不答话,只是运劲于指戳向他,此一着他本要点其穴道,好叫他不能动弹,
不再纠缠追来,故此出手奇快,岂料剑晨纵身一跃,竟以绝世身法巧妙避过!
步惊云一愕,顿时记起那次和剑晨比试时,他从没使过此等身法,不禁道:“若你
那次在我使出悲痛莫名前全力施为,我未必会胜你,你到底为了什么?”
“因为……”剑晨顿了顿:“我亦很想师父收你为徒!”
步惊云私下一阵感动,剑晨对他的一番好意,他怎会不明白?只可惜,他与世间所
有人都无缘。
剑晨见他似在沉思,以为他在犹豫,于是便继续道:“惊觉,不若待我回去向师父
求情,也许,他会改变主意……”
他本是好言相劝,但步惊云一听其说及“求情”二字,蓦地面色一沉,一边举步前
行,一边道:“不用了!我不需要别人同情!”
最后,他还是要说同一句话,他还是依然故我。
剑晨呆住,料不到他倔强若此,此时步惊云又再擦身而过,口中犹在道:“我和你
所走的路是绝对不同的!孤独上路,才是我的命!”
他已逐渐远去,但仍没有回头,只是看着前方,自顾说:“但无论如何,十分感激
你们在这段日子内,使我没有那样寂寞,再见……”
这一句是步惊云由衷之言,可惜,他到底还是没有回头。
剑晨凝望他逐渐远去的伶仃背影,忽然之间,他像已感受到步惊云那份寂寞无奈,
不自禁地哭起来。
就在此时,一只手搭在他的肩膊上,剑晨回头一看,正是他的师父,急道:“师父,
惊觉坚决要离开啊!请你快劝劝他吧!”
黑衣汉子轻抚他的头发,叹道:“惊觉既然能熬过灭门惨变,就没什么可难倒他,
他若坚持要走自己的路,纵然我俩诸般挽留,他亦不会留下来的。”
此时渐近破晓,天色将明未明,一片蒙昧,恍如步惊云的命运!
前路晦暗难测,他,将要步向光明,还是黑暗?
※ ※ ※
八月十五,中秋花好月圆就在天下会脚下的天荫城内,家家户户都在庆贺中秋佳节,
孩子们手提花灯,大呼小巧玲珑叫地嬉戏,大人们也在赏月猜灯,每家每户,皆在乐叙
天伦!
只有他,于此桂魄圆时,仍然没有家,没有亲朋,没有欢乐,他就是步惊云!他还
是如五年前初遇霍步天那夜一般,依旧抱膝坐于街角一个阴暗的角落。
还记得那晚,霍步天一手将他从深渊拖出,今天他又再次被打回原形!
城内众人不绝地经过步惊云身处的暗角,谁都没有注意这个小孩,谁都没有可怜这
个小孩,他们都赶着回家陪伴亲朋!
步惊云却刚刚花了数日行程来到此天荫城,沿途茹毛饮血,更弄得一身砂尘,满脸
污垢,只因他要上天下会找雄霸报仇!
纵使没人愿意援手,他亦要凭借自己的力量复仇!
可是,以他微未的力量,如何能复仇?
秋风呼呼吹来,拂过他肮脏不堪的衣角,也拂过墙上的一张告示。
他微微一瞥,发觉此告示竟然是天下会的招徒启事,告示上写着收徒条件,大致是
在招收年逾十岁之体健少年,经过悉心培育后作为他日扩建会业之用。
招徒?步惊云忽然灵机一触,脸上泛起一丝冷笑,随即上前把告示撕下,跟着放到
怀中。
※ ※ ※
天荫城一带,群山壁立,天山却高距群山首,雄伟巍峨,可知高不可测。
步惊云正一步一步地登上那高耸入云的万级天阶,此阶直通天山之巅,每隔千级阶
梯,皆设有守卫关卡,步惊云好不容易才攀至天下第一关,还未及歇息,一群在关前的
守卫已冲上前,神色凛凛地喝道:“小子!你上天下第一关来干什么?”
步惊云没有回答,只从怀内掏出昨夜撕下来的告示。
守卫一看之下,随即明白,道:“你知否天下会是什么地方?岂容你胡乱加入?快
些报上名来!”
步惊云本为纪念霍步天而想一生唤作霍惊觉,但为掩饰过去身份,遂决定用回真实
姓名,于是一字字的道:“步——惊——云!”
就在此时,一乘八人抬着的大轿经过关卡,轿中人突然在内低咦一声,道:“惊云?
你唤作惊云?”随即命令轿夫停轿。
轿夫们于是把轿放下,一干门下尽朝轿门下跪,同声高呼:“愿帮主雄踞万世,霸
业千秋!”
轿中人哈哈大笑,笑声雄亮已极,可见气派非凡。
步惊云立即明白轿中人是谁了,轿中人正是他朝夕痛恨的雄霸!他此次毅然投效天
下会,就是要伺机留在此人身边,静俟时机报复!
他欠他的,他都要他一一偿还!也许就在不久以后,也许就在明天!
假如,他生命中仍有明天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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