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不哭死神

    明天,是一个无法预测的谜。
    步惊云的生命中当然仍有明天,而且日复一日,年复一年。
    转眼之间,他已经十三岁了。
    十三岁的他,到底又会变成什么模样?
    是否,他已变为另一个人?
    还是和以往一般。
    依然故我?
    天山,高耸入云,乃天荫城一带群山之首,此处正孕育着一个威震武林的一代大帮!
    “天下会”,其总坛正是设于此天山之巅,坛舍倚山而建,雄伟巍峨,气象万千,
令人叹为观止。
    在近五、六年间,这个如旋风般崛起的帮会,已攻占了武林中不少大寨小帮,就连
十大名门正派其中之五的玄天、落暮、苍鹰、风月、灵鹤亦归顺麾下,余下的五大派,
及其他闭门自扫门前雪的帮派,根本不足为惧。
    反而是江湖另一大帮“无双城”,历史悠久,其城主独孤一方更是智勇双全,武艺
超群,这个无双城,才真正是天下会之大患!
    故天下会崛起之后,不断以威逼利诱之手段招兵买马,甚至“逆已者死”,便是为
要巩固实力,以期对付无双城。
    直至如今,天下会已有三百个分坛遍布中原各地,只要实力茁壮,时机成熟,便会
立即铲平无双城,把整个武林吞并!
    据说,这三百个分坛的坛口,全都朝向总坛而建,宛若万臣朝拜天山总坛,和总坛
上的一座建——天下第一楼。
    这座天下第一楼,楼高三层,堪称琼楼玉宇,粉雕玉琢,乃于天山巅上最高之处,
直冲云霄,倘若置身其中,必可尽瞰苍茫大地,大有“君临天下”之势!
    如此架势,试问世间一众平凡苍生,谁可匹配?
    绝无仅有!
    故,能够踏进天下第一楼的人简直寥寥可数,天下第一楼根本不屑给寻常分坛主进
入,也不准寻常门下进入,擅入者——斩!
    然而,此刻正有一名男子步进天下第一楼,他是少数获准进入楼内的其中一人,只
是他也不配坐卧楼内,他仅配“站”和“跪”!
    他身形瘦削,似乎也有三十来岁了吧?可是那一袭阔袍大袖,黄澄澄的衣衫,和头
上戴着的黄色无常高帽,使他整个人看来滑稽非常!
    也许,这正是他的谋生技俩,求生技俩。
    黄色,可以令人悦目,滑稽,可以令人赏心。他这副苦心孤诣的装扮,只为要令某
人“赏心悦目”!
    这个某人,当然就是天下会门众口中经常嚷着的“雄踞万世,霸业千秋”的帮主—
—雄霸!
    雄霸,一个当世枭雄,浑身皆散发着一股“上天下地,惟我独尊”的皇者气度!也
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蟠踞于这栋天下第一楼!也只有他这样的人,才配于这天下第一
楼中稳操生杀大权!
    而这个黄衣男子,正是自创会之初,一直立于雄霸身畔,替其捶背、奔走、献计的
军师——文丑丑,也可以说,他是帮主雄霸的贴身侍从。
    文丑丑对于自己这个职饺,似乎并无不满,也许是被逼“并无不满”。不过话说回
来,像他这样的庸才,虽不能达至“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但能达至“一人之畔”,也
蛮不错吧?
    正因他是一人之畔,故他亦拥有在天下第一楼这禁地进出的特权。
    就像此刻,他能踏入天下第一楼,只因他要把天下会去年战绩呈交雄霸过目。他唯
一不喜欢的是“跪”,他要跪至帮主阅毕册上战绩后方可离去。可是雄霸却迟迟末把战
绩阅毕,他在帷帐内已阅了许久许久。
    他素来都喜欢在帷帐内处理会务,所谓“运筹帷幄”,决胜千里之外,便是这个道
理。
    文丑丑跪在地上,盯着帷帐内的雄霸,虽是隔着一层帷帐,但帷帐薄如蝉翼,他还
是依稀可以分辨雄霸的神色,和他身上的披着的紫缎绵衣。
    这袭紫缎绵衣,缎滑如镜,上以真金丝缕绣着九条游龙,张牙舞爪,盘身而上,宛
如九龙护身。事实上,披衣人虽非九五之尊,却比九五之尊的皇帝更具逼人气度,因为,
他是一条九天之龙,亦即九龙之尊!
    这个九龙之尊仍是仔细地阅着册上的战绩,炯炯有神的目光带着万般小心,在册上
每一行都停留许久,生怕会看漏任何一个微不足道的字。
    天下会的一切,他必须了如指掌,这样对于将来所要发生的事,才可成竹在胸!这
就是一代枭雄的作风!
    正因他如此小心翼翼,于是在细阅之余,他就发现了一桩奇事,只见战绩上写着:
“正月十八,大举歼灭黑山塞,黑山塞死伤守半,塞主被擒,臣服。本帮门下,后援一
死一伤,中锋三伤,前锋伤亡枕藉,仅得一门下步惊云安然无事。二月十三,进攻寒山
派,大获全胜,本帮门下,后援二死,中锋九死一伤,前锋再度伤亡枕藉,仅一门下步
惊云幸全,身上无伤。三月十七,力占广陵派,终于成功入主。本帮门下,后援七死八
伤,中锋十死七伤,前锋除于门下步惊云仍在,无一生还!四月十五……五月……六……”
    雄霸终于把所有战绩阅毕,沉思半晌,忽然向文丑丑问:“谁是——步惊云?”
    他的声音宏亮之极,恍如龙吟,不愧是九龙之尊!
    文丑丑为之一愕,他没料到以帮主贵人事忙,居然会注意一个小卒,遂道:“此子
三年前曾闯上天下第一天求进本帮,适逢帮主御轿经过,便顺道将他纳为门下。他入会
已有三年,首两年仅干一些低微的杂役工作,直至去年,才正式开始参与本会大小战役。”
    雄霸听罢略一皱眉,回心细想,终于记起来了。
    是的!三年前当他经过天下第一关时,确实因听闻一个孩子唤作惊云,便毫不考虑
把其纳为门下,他甚至没有掀起轿帐瞧他一眼,便已爽快的下了这个决定!
    只因为这孩子唤作——云,这个“云”字,是雄霸心中其中一个秘密!
    想不到于过去一年,在天下会十多场大小战役中,此子竟然占了十场,每场俱是身
为前锋一员。
    须知道,前锋每每是一场战斗中最重要的一环,目的是为先行攻撼敌人军心,故每
名成员均须骁勇善战,步惊云这小子年仅十三,且投效天下会只是三年,却已可屡次出
征,且尽管其余前锋门下非死即伤。但他却如常无事,显见定有过人之处!
    雄霸续问:“此子是何来历?”
    文丑丑摇了摇头,答:“不知道!据负责训练门下徒众的总教秦宁道,这孩子性情
孤僻,不喜言语,而且深谙一套掌法,可说是带技入门。”
    掌法?步惊云不是只懂剑法么?怎么又会懂得掌法?
    雄霸奇道:“他使的是什么掌法?”
    文丑丑又再摇头,道:“无法得知!秦宁说,这孩子每当被问及师承何人,出身何
处时,总是茫然摇首,像是所有前尘往事,全都记不起来似的。”
    雄霸道:“也许他并非记不起来,而是不想说。”
    文丑丑陪笑道:“帮主说得也是!”
    面对雄霸,文丑丑老是不知所措地笑,强笑、乾笑、谄笑、陪笑、甚至强颜欢笑!
    瞧真一点,他的嘴原来不小,而且嘴角上翘,天生便是一张仰月笑嘴,不过,他的
眼睛却是不笑的!笑,只是他本能的掩饰!
    雄霸突然道:“既然秦宁说得这孩子如此特别,老夫倒想见一见他!”
    此语倒是雄霸由衷之言,这个经历多场战役而不伤不死的步惊云,竟然仅得十三岁!
    这样一个谜一般的孩子,谁都希望见识一下。
    文丑丑哪会不明帮主心意,道:“这个属下定当办妥!”
    雄霸“唔”的沉吟一声,问:“除了战绩,还有什么呈报?”
    文丑丑道:“秦霜少爷率众攻打千峰寨已经报捷,预计将于十日后返回总坛。”
    这个秦霜,本是雄霸早年所收的入室弟子,也是唯一入室弟子,雄霸因无子嗣,故
命下属均称呼其徒作少爷。
    雄霸听得文丑丑所言,嘴角泛起一丝引徒为傲的笑意,道:“好!霜儿干得好!丑
丑,你先给我滚出去!”
    伴君如伴虎,文丑丑也不想过于久留,于是一面躬身作揖,一面笑道:“既然帮主
没甚吩咐,那……属下这就告退了。”
    言罢立即转身,正想步出天下第一楼溜之大吉,岂料突又闻雄霸从后叫住自己:
“丑丑!”
    文丑丑吓了一跳,随即回身低首,嗫嚅道:“帮主,可还有吩咐?”
    雄霸沉着脸道:“适才我好像命你滚出去,并非要你站着走出去!”
    文丑丑当下恍然大悟,化忧为笑,忙不迭点头道:“属下知罪!属下知罪!我立即
滚出去!”
    说着即时俯身在地上翻滚出去,刚刚滚出第一楼,文丑丑便听见楼内传来雄霸那宏
亮而得意的笑意,心中更寒,慌张夹尾鼠窜而逃!
    这就是权力!
    它最骇人的地方,也是最迷人之处!
    只要有权,若要他滚,他不能站着走!
    若要他死,他就绝不能再——生!
                  ※               ※                 ※
    三分教场,是一个很奇怪的地方。
    这地方位于天下会内,壮阔无比,说它奇怪,只因它虽名为教场,却并非用作调教
天下会门众之用,反之,所有门众仅可在教场外侧的楼舍中接受训练!
    三分教场,其实只为供帮主雄霸检阅部下及观看门徒比武而设,一切的堂煌建,都
只为一个“万人之上”的人。
    因为他是雄霸,他便拥有绝对无上的权威可以享用一切!
    试问谁敢不服?
    今日,三分教场上又聚集了一批过千徒众,岁数大多在十二至十六之间,可说是正
当旭日初升之年。
    可惜,这些本应向上求进的少年们并没有胸怀造福社稷之心,却一心只求功利,故
这么小的年纪,便已开始浸淫于江湖仇杀之中。
    是谁令他们变成如此?
    如果他们全是大户的儿子们,早便该享尽荣华富贵,谁希罕加入天下会以身犯险,
以血汗急夺那片刻浮华?
    一切一切,只因为穷。
    苍茫大地,满目皆是贫土。神州万里,尽是充斥着为生计而愁眉不展的老百姓!历
朝时出庸君,大地有主等如无主,到处怨场载道,苦待浮沉!
    整个神州都在呻吟,满布百姓们的呻吟!
    江湖人乘时而兴,大家都不脚踏实地地去为民建设,只一心侵夺地盘,满足私欲。
    正如雄霸这样的武林人物,也可独霸一方,其威势比诸当今天子,简直有过之而无
不及,否则今日这过千少年也不用在三分教场聚集!
    雄霸早已坐在三分教场当中一张龙椅之上,纹丝不动。龙椅之后站着百多名神色剽
悍的精英弟子,形如半月般在后把其团团拱护,而且还有文丑丑侍候在侧,守卫森严。
    天下会向来家法严厉,若一经帮主传令集合,所有弟子无论身处总坛哪座建筑,都
必须尽速于一个时辰内全部齐集,否则格杀勿论!
    故这些少年徒众虽然人数逾千,但早已络绎不绝地鱼贯入场。此刻众少年几近到齐,
并分排作十行面朝雄霸而立!
    其实雄霸自创会以来,由于忙于筹谋如何可以更为向外拓展,故一直都疏于检阅一
般徒众,更遑论这些未成气候的初生之犊,故这些少年徒众虽曾在天下会呆了数年,雄
霸还是首次检阅他们。
    这些少年虽看来神色凛凛,但因今日是第一次可以正面一睹帮主风采,众人心情不
免紧张,而且在紧张之余,也在心惊胆战!
    然而他们并非为见帮主而心惊胆战,而是因为另一个人!
    所以少年徒众尽于有意无意之间,侧头斜瞥第十行的最后一个位置,这个位置仍然
空悬,仍欠一人。
    一个很可怕的人——他!
    一个时辰的时限将届,他们并非是在害怕这个迟迟未至人他会遭帮主严惩,而是害
怕他真的来临!
    雄霸一直在注视着这些神色紧张的少年,如老鹰般锐利的目光在每人的脸上来回急
扫,像在搜寻着什么似的,可是直至众人整齐排列后,他双目闪过一丝失望之色,似乎
并未在这逾千少年中找到他想要的东西,不由得对身畔的文丑丑问:“丑丑,你可看见
他?”
    文丑丑晃头晃脑答:“不知道,属下也从未见过他,不过细点人数后,还欠一人。”
    雄霸一愕,沉吟不语,片刻才道:“也好!反正这逾千少年看来虽算精神奕奕,未
致过于差劲,但神色显见紧张。倘若他们当中,也有那个历经十场战役而不损的步惊云
的话,那这个步惊云,就未免令老夫甚为失望。”
    是的!一众皆是凡夫俗子,怎堪入目?
    原来这回检阅这批少年部属,全由于在此之前雄霸因一时兴之所致,便与心腹文丑
丑来打一赌,看自己能否于逾千少年中把步惊云认出,若然不能,文丑丑便可获赠一万
两黄金。若然赢了,他贵为一帮之主,既已证明自己眼光独到,当然不需文丑丑再付出
什么。
    就在二人言谈之间,一条人影已在三分教场的入口缓缓拾级而上。这条人影甫一出
现,教场上所有徒众登时更呈紧张起来。
    在时限将至的最后一刻,他终于来了。
    他不高不矮,看来只是一个年仅十三的少年,但场中逾千徒众自踏进三分教场那刻
开始,便目不转楮地看着他,大家的心都在发寒,就像在看着死神一样!
    不错!他是死神!
    他参与天下会十场战役,所有前锋同门非死即伤,只有他安然无缺,此事虽使他的
名字蜚声天下会,然而同时间,大家亦认为他只会带来死亡,所有听闻他战绩的人都害
怕和其一起会遭不测,尽量与其远远疏离,一些少年徒众更为他冠以“不哭死神”之谑
号。
    只因他加入天下会已经三年,一直不喜言语,面上更从来没有半丝表情,而且无论
发生何事,或瞧见同门在战场中惨死,他也不曾有半分激动,还是一贯的木无表情,更
遑论会为任何人、任何变故而哭!
    他似乎真的不会哭,也从没有人见过他哭!
    而这个“不哭死神”如今已步至第十行最后那个空悬的位置,霎时之间,方圆一丈
内的少年们,身子尽在微微颤抖,就像惧怕他真的会为他们带来不幸。
    千百双眼睛都在盯着“他”,恍如千夫所指,可是“他”毫不动容。
    他一站定,便再也一动不动。
    他,正是已经十三岁的——步惊云!
    岁月无声无息地流逝,无声的孤独岁月,还有步惊云。
    他愈是长大,愈是冰冷无声。
    十三岁!
    十三岁的他比之十岁的他,脸上竟添了一股不该有的莫名沧桑。
    可是,那双横冷的一字眉,还是如三年前同样深锁,像在诉说着那悲苦的前尘,和
将来决绝惨烈的一生!
    冷冷的眼睛,仿佛弥漫着一个遥不可及的梦。
    一个家破人亡的恶梦。
                  ※               ※                 ※
    雄霸甫见这个最后及时进场的少年,虽是年纪轻轻,浑身却在散发着一股独特的气
概,登时眼前一亮,私下大喜,遂对文丑丑笑道:“丑丑,倘若老夫没有猜错,今日你
那一万两黄金,已经付诸流水。”
    文丑丑亦见眼前少年之独特,心知准会见财化水,心中其实有气,仍不脱侍从本色,
涎着脸道:“帮主慧眼高超,属下输得心服口服。”
    雄霸笑道“且慢失望,先让老夫证实此子可是真的!”
    说罢双足一点,整个身形忽然拔地而起,势如大鹏展翅般向步惊云那方翱翔而去。
    这一手轻功之快之巧,瞧得在场所有人目瞪口呆,雄霸能成为当世枭雄,确是实至
名归。但以其一帮之尊,本可命步惊云上前普见,此刻却如此亲力亲为,见对此子亦异
常重视。
    是因为什么缘故?
    雄霸自己亦莫明其妙,只觉很想尽快把这少年瞧得清清楚楚!
    其实,是因为缘。
    恶缘!
    冥冥之中,他始终逃不过。
    步惊云仍是如铁般笔直挺立,蓦见一条人影由远而近飞快扑来,居然神色未动!
    是他?是他?是他?
    他知道,他来了。
    终于来了!
    自霍家庄惨遭灭门后,他加入天下会当门众已整整三年。三年以来,首二年他还是
担当一些粗贱的杂役工作,忍辱偷生,直至年前才开始参与大小战役,可是,始终仍未
能有机会亲睹仇人的真正面目。
    然而今天,他终于可把他瞧得一清二楚!
    闪电之间,雄霸已如泰山般矗立在其眼前!
    他看着他,他也看着他。
    四目交投,却并非一见如故,而是一切刻骨的前尘恩怨,尽在千丝万缕地纠缠。
    步惊云只见眼前人约是四十上下年纪,一张方脸长而起,两边额角峥嵘,双目含威,
气派非同凡响,不问而知他就是自己日夕痛恨的仇人——雄霸!
    这三年来,步惊云叶虽从没眼见他到底怎生模样,却已静静耳闻他的不少消息。
    他知道,他原名并非雄霸,只因矢志雄霸天下,才会改名易姓为雄霸!
    他知道,他发妻早死,又无子嗣,仅得一独女“幽若”,如今尚是年幼!
    他知道,直至目前,他仅纳得一名入室弟子,名为秦霜,年方十六!
    除此之外,步惊云所知不多。
    而雄霸对他,却一无所知!
    雄霸上下打量着这个独特少年,但觉其眉宇间所散发的冰冷简直前所未见,且还隐
隐透着一股死亡气息!,仿佛不带任何七情六欲,想不到世间竟有这样一个人物!
    步惊云与雄霸面照着面,小脸不露任何表情,他俨如一座冰雕般镇在原地,若然不
定神细看,还以为他是一尊亘古以来便长存的石像。
    一尊死神的石像!
    雄霸愈看他这副模样愈是欢喜,嘴角不期然泛起一丝笑意,忽地对步惊云问:“你,
就是步惊云?”
    步惊云双目仍不离雄霸那张脸,他木无表情地。徐徐地点了点头。
    雄霸对于这少年没有张口回答自己的问题颇感意外,但随即联想之前文丑丑曾形容
此子不喜多言,也是不以为意,反之更突然纵声长笑道:“好!不愧是步惊云,你果然
没有令老夫失望!哈哈……”
    笑声宏朗无比,恍如九霄龙吟,且含深厚内力,一时间震得砂石飞扬,仿佛大地也
不敢拂逆其意,逼得与他一起在笑!
    雄霸在笑,大地亦在陪笑!
    众人对于帮主这突如其来的笑声均感诧异不已,不过继之而来的事,更使他们意想
不到!
    就在一片震天撼地的笑声当中,雄霸倏地出手!
    他竟然笑里藏刀,举掌便朝步惊云脑门力轰而下!
    这一掌蕴含无匹内劲,一望便知是夺命杀着,眼看步惊云必将被他轰个正着,脑裂
当场……
    “膨”然巨响,这一掌并没有打在步惊云脑袋上,却于间不容发之际,戛然在其面
前两寸停下!
    可是这招虽是顿止,余势依然未尽,澎湃气劲竟可沿着步惊云的脑门顺势而下,猛
然轰在他小脚站立的地上,登时把地面轰至四分五裂!
    好一个雄霸!这一招运劲之准简直匪夷所思!
    这招本是势狂力猛,要在步惊云面前两寸停下已是甚难,要在面前两寸停下来不伤
其身更是倍难,要把余劲沿着其面轰到地上更是难上加难!
    但是此“三难”,竟给雄霸一一办到,其功力之高简直无从想象,这个帮主之位实
非幸致,亦不是徒具虚名!
    但任凭他这一掌如何霸道,如何骇人,步惊云依旧神色未动。
    脸未动。
    手未动。
    脚未动。
    身未动。
    他竟然不动。
    他不动。
    雄霸此举本为要一试步惊云的定力,故掌下并无半分容情,心忖饶是一流高手,亦
难免会被自己这突如其来的一击震慑!
    孰料,步惊云却气定神闲般站着,仍是木无表情,俨然刚才什么也没有发生一样。
    这就是——定。
    这三年来,曾经在千多个孤寂的夜晚,步惊云默默躺在冷硬的木榻上暗暗向自己起
誓,为了要报答继父霍步天五年的养育深恩,他一定要忍受任何屈辱煎熬,他一定要战
胜眼前的命运,他一定要报仇!
    要战胜眼前的命运,他必须把自己的心铸成百炼精钢,他必须克服对死亡的恐惧,
只要不怕死,才可不动,才可“定”!
    人定不仅可以胜人,还可胜天!
    雄霸目睹此子当真处变不惊,私下更喜,道:“泰山崩于前而不惧,实属难得,只
是适才老夫一掌劈下来时,你真的不怕?他太多虑,故此再问一次,步惊云仅缓缓地摇
首。雄霸道:“为何不怕?”
    步惊云冷冷吐出一句话:“不怕就是不怕。”
    他终于破例一开尊口,语调却是又沉又慢,宛如闷吼,发自他心底深处的闷吼!
    是的!不怕就是不怕,如何解释?
    在这世上,某些人无论怎样也不会害怕某些人或物,正如许多人会莫明其妙地害怕
某些人或物一样,根本无法解释。
    步惊云只知自己并不害怕雄霸,他只是痛恨雄霸!
    如果恨意可以隔空杀人,雄霸早给他千刀万剐,死无完尸!
    可是,他可以吗?即使现下他一剑在握,即使现下他与雄霸近在咫尺,只要他贸然
出手,雄霸必定可闪身避过!
    以他目前道行,根本无法可以一击把其歼杀,绝不可能!
    不如等……
    等待时机成熟。
    他绝不能失手!
    出乎意料地,雄霸居然看不透这少年眼中对自己的恨意,仅发觉他眼中的冷意,甚
至极为欣赏他眼中的冷意。
    就在与步惊云面面相觑的此刻,雄霸脑际倏地涌起某名术数高人多年前对他所说的
一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一遇风云?
    这是雄霸藏于心底深处的一个重大秘密,他一直没向任何人提及片言只语。这个秘
密,除了他自己,就只有当初对他说及这句话的那名术数高人知晓!
    而因为这个秘密,多年前他已不断在等,等待着两个人在他生命中出现。风云。
    他要风云!
    眼前的步惊云目如凝霜,冷如死神,雄霸一面盯着他一面在反复自问: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难道是他?
    然而他其实不用自我反问也可清楚感到,从这少年坚如磐石的眼神中,他感到他正
是自己一直在等待的其中之一!
    是他!
    是他!
    一定是他!
    一念及此,这个当世枭雄心意立决,他忽尔又朗声笑道:“好!不怕就是不怕!有
种!老夫最欣赏你这种人,明天开始,我正式收你为我第二入室弟子,并传你老夫三绝
之一的——‘排云掌’!”
    此语一出,在场所有人等尽皆震愕莫名,身为帮主心腹的文丑丑更感意料之外!
    雄霸只在三言两语间,便下了一个如此重大的决定,任何人等亦不禁忖测帮主的心
底在想着什么?
    只有步惊云,在众人震愕猜度之间,依然神色未动,他还是如冰镇在那里,定定的
看着雄霸,内心却涌起了一丝近乎残酷的冰冷:雄霸,你始终逃不掉!
    步惊云感到自己已踏出复仇的第一步,可是,在漫长复仇路途上,无论是被寻仇者
仰或是复仇者,双方都必将付出不菲代价……
    步惊云,他既然矢志复仇,又如何可以逃掉?
                  ※               ※                 ※
    夜。
    月色悠悠地透进天下第一楼,然而带来的并不是恬静和宁逸,相反,楼内却传出雄
霸那微微动怒的声音!
    “放肆!”
    文丑丑当场吓得仆跪地上,一边俯首,一边震抖道:“属下不敢!属下不敢!”
    雄霸愤愤道:“还说不敢?嘿,你适才不是说步惊云始终来历未明,老夫这次收他
为徒,未免有点草率,是不是?”
    文丑丑听其语气仍含怒意,慌惶又是一声“属下不敢”,窘道:“小人并非这个意
思,只是为了帮主设想!”
    雄霸亦知道文丑丑本是出于一番好心相谏,只是自己适才一时气上心头,遂道:
“自古能人豪杰,尽皆英雄莫问出处!老夫不理此子是否真的记不起前尘,也不想追究
他的身世,只要他是可造成之才,便得悉心栽培!”
    文丑丑唯唯诺诺,连忙点头称是:“帮主言之有理!帮主言之有理!”
    却又是口是心非,私下暗想雄霸向来处事万分苛刻谨慎,今日如此爽快便一口收徒,
实有违其本性,当中到底有什么不足为外人道的原因?
    雄霸续道:“何况,纵然此子有意隐瞒身世,但无论如何,他只是老夫万千棋子中
的一只,始终难成威胁,何足惧之?”
    文丑丑见他焦躁渐消,连忙大拍马屁:“是呀!帮主雄风盖世,智冠江湖,难道还
防不了此子不成?”
    他虽然尽力奉承,雄霸却蓦露忧色,只因文丑丑话中“雄风盖世”四字,隐隐挑动
了他的心。
    直至目前为止,雄霸虽已跻身当世枭雄之列,但若论雄风盖世,似乎仍未完全办到,
因为天下会还有一个强敌——无双城!
    无双城势强力壮,根基深远,要剿灭它谈何容易?天下会纵在日益茁壮成长,但环
顾所有会众,真正可用之才并不太多!
    就以雄霸自己招徒一事便可见一斑!他除于早年纳得一入室弟子秦霜,打后便再难
觅良才,可见人才如何不济!
    只是秦霜虽然资质不低,也并非脱颖之选,雄霸收他全因为此子品性忠厚,可堪信
赖而已。
    天下会真正需要的是霸王,为皇者雄霸南征北讨江山的霸王。
    步惊云正是霸王!
    他的冷,他的定,他的一身“死神气息”,全是霸王的格局,这少年的出现,简直
就是上天对雄霸的一种恩赐,助他促成万世基业!
    正如那句话:“金鳞岂是池中物,一遇风云便化龙!”
    如今云已暗涌,那,风呢?
    风何时会起?
    雄霸不知道,故惟有等。
    文丑丑深觉帮主今夜乍怒乍忧,情绪波动不定,也知再难扰之,于是识趣地道:
“帮主会务缠身,看来极需休息,时候亦已不早,若帮主无甚吩咐,丑丑也不再打扰,
小人这就告退了!”
    雄霸“嗯”的微应一声,也不再理会文丑丑,只自顾眺着窗外迷蒙的月。
    文丑丑终于离去。
    雄霸这才松了口气,脸上绷紧的肌肉登时松懈下来,那股不容侵犯的帮主威严随之
消弭无形,这才是他真正面目。
    他很倦。
    无论他在人前多强,然而在万籁俱寂的夜晚,当仅余下他自己一个时,他的脸便
“肆无忌惮”的苍老起来,半点也由不得人!
    这就是生命!
    即使万世基业已成,即使万世基业真的可以长存万世,但生命,又能否万世延续?
    绝对不能!
    不单不能,而且要活到百岁,也是凤毛麟角,难能可贵。
    可是,谁又会彻悟此个中真理?
    故雄霸还是以有限之生命,来争逐那抓不牢,带不去的名利,依旧乐此不疲。
    “名利”二字。
    骗尽天下苍生。
    一样迷蒙的月光,映在另一个人的身上,竟格外显得冷若玄冰。
    只因他的心也冷。
    月色幽幽,步惊云正坐于窗旁,定定的看着同一轮的月亮。
    这地方,是一个仓,一个人仓!
    说这里是个“人仓”实属无可厚非,这里是天下会安置少年徒众之地,虽然广阔,
当中却置有过千卧榻,分作十行而排,蔚为奇观!
    卧榻的位置编排并非由少年徒众们自行挑拣,而是以抽签决定榻落谁家。不幸地,
步惊云被安排睡于这人仓中最僻最暗的一个角落里,他好像永远也只能属于黑暗,生生
世世也无法摆脱!
    他在这个最僻最暗的角落里,已整整睡了三年。
    三年,确是一段十分冗长的岁月,可是步惊云已在这暗角里狠狠熬过,明天,将会
是另一转折点的开始!
    因为,明天雄霸便会正式收其为徒,并会传他三绝之一的“排云掌”。
    所谓“三绝”,乃是雄霸兴帮立派的成名绝艺,分为“天霜拳”、“排云掌”与
“风神腿”,其中天霜拳一路早授予其入室大弟子秦霜,如今步惊云能获雄霸垂青授以
排云掌,在旁观者来说简直是几生修得。
    但步惊云并没有深感荣幸,他只是感到满意,满意自己这三年所作的一切努力全都
没有白费!
    当初他加入天下会之初,他还顾虑残杀霍家七十二口的其中一名杀手“蝙蝠”仍未
死去,惟恐他会回来天下会将他揭发,但日子一天天的过去,并未见蝙蝠的出现,步惊
云才较为安心。
    也许,当日蝙蝠给黑衣叔叔封了全身穴道,动弹不得,早就可能给霍家那场灭门大
火烧为灰烬,永不超生。这原本是他应得的惩罚,一切皆是天意!
    但步惊云也许并未自觉,他自己其实是一个很特别的少年,他默默一站已是异常特
别,其余少年徒众全都面目模糊,只有他最不面目模糊!倘若雄霸不选他,还可选谁?
    不过无论如何,这个错误的决定将可带他脱离这个“人仓”。明天,他便会住进专
为帮主继后招徒而建的“风云阁”!
    今夜,是他睡在此处的——最后一夜。
    “梆梆”的锣更声蓦地从外传来,划破了黯然寂夜,且夹杂着那个打更侍卫沙哑而
疲倦的叫声,似在催促着众生快些死亡,快些死亡……
    已是三更!
    步惊云却毫无睡意,他的眼睛依旧在漆黑中冷冷发光,定定的瞅着睡在他周遭的那
逾千少年徒众。
    他们虽在日间为帮主的决定困扰了好些时候,也曾对步惊云指指划划,窃窃私语,
但事情很快便又过去,且已夜阑人静,他们早就安寝无忧去。
    这么多来自不同家庭的少年能够聚在一起生活,可见是种缘份。
    他们比步惊云简单,也较为幸福,因为他们当中有许多还有双亲,还有家!
    这正是步惊云最不明白的地方,他们为何要抛父弃母到天下会追逐名利?名利,真
的如此诱人?
    步惊云却多么渴望能够拥有亲人,可惜迭遭惨变,与人无缘,纵是最关怀他的霍步
天也难逃厄运,真是造化弄人!
    每次念起霍步天生前那张慈和的笑脸,他的心就恍如被利针刺着般痛!
    他生前对他百般呵护,步惊云却从未为他干过什么,记忆当中也仅是和他说了三句
话,接着,步惊云什么也来不及,来不及回答,来不及笑,来不及唤他一声爹,霍步天
便消失了……
    彻底消失了。
    他惟有以复仇来报答他!
    如今回想起来,霍步天三字,当中的“步”不正是步惊云的姓?莫非前世今生之中,
二人早有夙缘?
    他的姓怀着他的名,又似是怀着他的魂,像叫他今生今世,都不要忘记替他报仇!
    一定要报仇!
    可是,在大仇未报之前,这个其实在一步步走近黄泉的少年,到底还要经历多少考
验、沧桑、煎熬?
    惊云,本是指天上的云呀!世人都不免向天上的云抬首仰望,真是一个不易担当得
起的名字!
    故步惊云未如天上的云般受人仰望,已如云般飘泊无依……
    心中有太多猜不透的明天,太多猜不透的命运,惟有常独坐于漆黑暗角专心苦思!
    锣更声逐渐远去,就在步惊云思潮起伏间,蓦地发现窗外不远之处,竟有数条黑影
急窜而过,直向天下第一楼那方奔去!
    若是在平凡人的眼中,这些仅是黑影而已,但步惊云早就惯于幽暗中过活,他的眼
睛在黑暗中甚至比猫还要锐利!他一眼便瞧出这些黑影的装扮,他们全披着乌黑的夜行
快衣!
    步惊云眼见这数条人影均作刺客装束,且向天下第一楼之方向进发,当下暗觉不妙,
不由分说,也即时跃出窗外,穷追而去……
    步惊云还未追至天下第一楼,已闻警号乍响,远远更传来连串兵刃交击之声!他不
禁一怔,难道有人行刺雄霸?
    雄霸这些年来为增强自己势力,早结下不少仇家,有人行刺实不足为奇!只是天下
会向来守卫森严,要来行刺,简直妄想!
    究竟今夜的刺客是谁?
    及赶至天下第一楼外,便见雄霸早已跃出,正与多名蒙首持剑的黑衣刺客周旋着。
    天下会众陆续增援而至,文丑丑亦已闻号赶至,霎时之间,两帮人马混战团,情况
异常混乱!
    步惊云眼见如此情形,当下刻不容缓,忽地抢过自己身边其中一名侍卫的佩剑,纵
身一跃,立即加入战圈!
    他并非要杀雄霸,而是要保护雄霸!
    他绝不能让雄霸死在别人手上,他一定要他死在自己手上,他一定要亲手以雄霸的
血来祭霍步天!
    然而,就在他刚跃进战圈的刹那,一柄剑突然如电攻前拦截他,使的竟然是——霍
家剑法!
    步惊云不禁一怔,这套剑法霍步天仅曾传给自己,这个世上,居然也会有别人懂得
霍家剑法!
    一怔之下,步惊云一时不由自己,挺剑便使出霍家剑法回刺!
    这个蒙面刺客似亦未料到这十三岁的少年也懂得霍家剑法,当场震愕,步惊云就乘
其震愕之间,剑尖顺势一挑,登时挑起了那个蒙面的黑巾!
    急瞥之下,步惊云简直不敢相信眼前所见!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
    眼前人赫然是自己朝夕忆念、矢志为其报仇的——霍步天!
    是霍步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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