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星和乌延石里哥几乎没费什么力气,便攻占了杭州。三天后,金国四太子兀朮
亲率大军赶到,眼见城中富庶无比,珍宝如山,不禁乐昏了头,只命斜卯阿里和乌延蒲
芦浑带领四千精骑南下,追赶宋帝赵构,自己则留在杭州纵兵大掠,直欲把整座城都给
搬走。
匈奴别军驻扎在城南的“海潮寺”里,是唯一不到城内抢掠的队伍。匈奴人根本不
懂那些东西有什么好抢,既不能吃,又不能用,比根马毛都还不值。
寺后东侧有座幽静的小禅院,正好隔成两间,夏夜星自住一间,将燕怀仙安置在隔
壁,照样天天亲自送饭给他,也照样见了他不发一言。燕怀仙瞧她近来不知为了啥事不
痛快,每天都臭着一张脸,几次想开口相询,但每一瞥着她那冷淡的面容,便不由把话
咽回肚内。
一日听得门外脚步急响,不若夏夜星足音,心中正自狐疑,门已被人推开。燕怀仙
举目望去,只见一名魁梧金人怒气冲冲的站在门口,正是数年前曾在斡离不军中见过的
四太子兀朮,笔直撞到床前,嘴里呜呜哇哇的乱叫,一把抓起燕怀仙,另一手便要去拔
腰间佩刀。
但闻娇呼连连,夏夜星奔了进来。兀朮当即把燕怀仙摔回床上,转身对着夏夜星,
原本凶猛的相貌更显狰狞。
夏夜星平常天不怕地不怕,此刻也不禁有些畏缩。兀朮破口大骂,一边指指点点,
燕怀仙虽听不全懂,但总也知他是在责备夏夜星为何带了个汉人男子在身边。
夏夜星初时尚不作声,到后来似乎被骂火了,竟大声和兀朮顶撞起来,继而一面吵
一面哭,反闹得兀朮手足无措,只得摇着头走开了。
夏夜星立刻抹掉眼泪,朝房内的燕怀仙扁了扁嘴,“砰”地甩上房门。但过不一会
儿,却又走入房来,将燕怀仙夹起,带到自己房中,摔在床边地下。
燕怀仙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夏夜星连看都不看他,淡淡道:“万一他们趁我不注意,把你拖出去杀了,那可就
太便宜你了。”背转身子,倚在窗边,忽又冷笑道:“那个乌延石里哥竟跑到四太子面
前告我的状,我总有一天要给他好看!”
原来那日在“独松关”下,夏夜星袖手旁观,不令匈奴兵放箭,而后又执意要掩埋
武松的尸体,使得乌延石里哥大为不满,自然在兀朮面前有些言语。
燕怀仙叹口气道:“你毕竟不是女真人,长此以往,必然会与女真将领渐生嫌隙,
处境只有愈来愈危险的分儿。”
夏夜星又冷笑一声,默默不语。
燕怀仙道:“兀典,你恨我、恨师父也就罢了,何必要把汉人一齐都恨进去?”
夏夜星回眸望了他一眼。“你以为事情就只这么简单?燕五,你有时候看起来好象
很精明,其实根本就是石头脑袋。”
燕怀仙楞了楞,竟猜不透她话中之意。
日影在地下挪动,从西边的窗口斜射入屋,将夏夜星倚于窝边的身躯溶化在一片柔
金色的光晕内。燕怀仙看得见她,又似看不见她,从未觉得世间有谁与自己的距离如此
之近,而同时却又如此遥远。
燕怀仙忽然发现自己一生彷佛都在追寻这么一个半透明的东西,而这东西有时竟像
极了体内寒气,难以捉摸却又令人受尽折磨。
天色渐渐黑暗下来,夏夜星刚点起一盏油灯,门上突地响起轻轻剥啄之声,紧接着
便探入一颗贼眉贼眼、嘴唇肥厚的脑袋,却是那日带队护送“大夏龙雀”翻越太行山,
汉字姓名“完颜亮”的迪古乃。
夏夜星似未料到他竟也跟随大军来到此处,不禁楞了楞,随即满面堆下笑容,上前
招呼,叽叽咕咕的甚是亲热。
完颜亮彷佛有点受宠若惊,乐得左摇右晃,前仰后合,怪相百出,忽一眼瞥见燕怀
仙竟躺在房内,不由霍然色变。夏夜星却拉着他的手,柔声解说了一番,完颜亮马上又
欢天喜地,颠屁股跑出房去,吩咐亲兵传酒传菜,就在房中和夏夜星对酌起来。
夏夜星笑语晏晏,和完颜亮愈坐愈近,几乎部快搅作一堆儿去了。燕怀仙实在看不
过,偏又转动不了身子,只得闭上眼睛,止不住胸中一股莫名怒火熊熊燃起,真想即刻
就把那完颜亮一刀宰了。
完颜亮却也嫌他碍眼,不住向夏夜星嘀嘀咕咕,脸上杀机隐现。
夏夜星已喝了不少酒,一径掩嘴笑个不停,突然摇摇晃晃的站起身子,走到燕怀仙
身前,道:“喂,你看什么看?真是不识相!”伸脚用力一踢,把燕怀仙踢了几个翻身,
骨碌碌一直滚到角落里,面向墙壁。
燕怀仙气得脑袋都险些炸裂,耳闻他俩打情骂俏,肆无忌惮,最后竟彷佛还有人动
起手来,碰得桌上杯盘直劲乱响。
燕怀仙从未尝过愤怒到极顶的滋味,只觉得眼珠子暴突如球,再也看不清任何东西。
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完颜亮打着酒隔起身告辞。夏夜星阖上房门,早醉得站立不稳,
东歪西倒,蹭蹭蹬蹬的走到屋角,用脚尖将燕怀仙扳转过身,笑道:“委……委屈你啦……”
燕怀仙正在气头上,见她双颊酡红,醉眼迷蒙,益发怒不可遏,冲口便道:“女人
犯起贱来,真是没有底的!”
夏夜星打了个酒隔,淡淡道:“是吗?”猛然一脚踏住燕怀仙肚腹,飕地从袖口掣
出一柄尖刀,手起刀落,插入燕怀仙胸膛。“姓燕的,我不想这么早就剐了你,你给我
放乖点!”
剧痛贯入燕怀仙脑门,逆血如同隔宿饭菜一般堵住咽喉,使他那句“你杀了我好了”
怎么也挣不出口。
夏夜星手腕一沉,拔出尖刀,鲜血标起,溅得两人浑身都是,冷冷一笑道:“咱们
慢慢来,不要急,好玩的还在后头呢!”转身走开,一头栽进床里。
燕怀仙吐出一口腥气,当即破口大骂,简直把世上最难听的话都骂了出来,怎奈骂
得愈凶,夏夜星就睡得愈沉。
燕怀仙又自狂怒了一阵,忽地心忖:“她自甘作贱,却又干我啥事?那儿用得着发
这么大的脾气?”如此一想,立刻心平气和了许多,但终究驱不走满溢胸腔的莫名怪滋
味。
伤口血流渐止,桌上油灯早已熄灭,燕怀仙躺在黑暗中却无法安睡,虽然一再告诫
自己别把刚才那一幕放在心上,但稍一闭眼,夏夜星与完颜亮亲热笑语的影像便立刻浮
现眼前,犹如钉子一般,刺得他心坎隐隐作痛,夏夜星扎了他一刀的事儿,反而忘得精
光。
“我到底是怎么搞的?混蛋透顶!”燕怀仙极不愿承认那个丫头能将自己搞得颠三
倒四、魂不守舍,但他愈是不肯承认,心里就愈是作怪得厉害。
不知不觉间,晨曦已微微透进窗棂,忽听床上夏夜星闷哼了一大声,紧接着便呻吟
不已。
燕怀仙暗自冷笑:“臭丫头,可喝醉了吧?难过死好了!”
不料夏夜星的呻吟一声强过一声,最后竟变成了野兽负伤时的哀鸣。燕怀仙心头一
紧:“莫非是‘寒月神功’发作了?”顿时焦急万分,刚才的气恼早拋到九霄云外。
但闻夏夜星在床上辗转反侧,不住呼号,忽地大喊一声:“五哥!”砰然翻跌下床。
燕怀仙急道:“兀典,你怎么了?”
夏夜星连翻带滚,爬到他身旁,一扑扑进他怀中,不住嘴的哭嚷:“五哥!五哥!
你还在么?你还在么?”
燕怀仙胸中一阵剧烈激荡,双臂居然活动了起来,将她紧紧搂住,连声道:“我在
这里,我在这里……”
夏夜星把脸埋进他胸膛,瘦削的肩头树叶般颤抖不已。“五哥,我怕……我刚才做
了个恶梦,梦见我把我自己剖成了两丬……”
燕怀仙心里一惊,把她搂得更紧了些,安慰的抚着她肩膀。“兀典,别怕,我也做
过这样的事,不过只是一场梦……”
夏夜星抽泣道:“不,我晓得我快要疯了……我们都快要疯了……五哥!”忽然抱
住燕怀仙大哭出声。“五哥,都是我害了你!你怪我么?我刚才还捅了你一刀……”
燕怀仙连连道:“不要紧,不要紧……”夏夜星哭道:“五哥,你杀了我,我们反
正都要完了……”燕怀仙急道:“兀典,你别灰心,咱们总找得出方法。师父曾经说过,
师祖‘战神’孟起蛟已寻出破解‘寒月神功’之道,咱们只要找到他老人家就有救了。”
夏夜星面露狂喜之色,用力抠住燕怀仙衣襟。“你没骗我?”燕怀仙道:“没有,
兀典,你别灰心……”
夏夜星的眼神却不知怎地,逐渐黯淡下去,摇了摇头道:“可是,五哥……我怕……
我怕我们……”
燕怀仙楞了楞。“你怕什么?”
夏夜星死命拉扯他胸口。“你还不明白么?五哥,有时候我宁愿我自己疯掉,就可
以像现在一样,抱着你,什么话都对你说……我宁愿我自己不要好起来,五哥,我……”
燕怀仙心头一震,仍没弄清她意思,正想再问,却见一片血红光芒猝然泼入窗来,
远远听得“杂沙”之声大起,正不知城内发生何事。燕怀仙狐疑着道:“好象失火了?”
夏夜星点点头道:“斜卯阿里和乌延蒲芦浑追赶宋帝不着,金人又不服南方水土,
病倒了一大堆。四太子思量反正已搜刮得够了,前几天便有意退兵,放把火将杭州烧得
精光……”
燕怀仙不禁咬牙切齿。“这群金狗实在丧尽天良!杀人放火,无所不为,中原已被
他们搞得到处断垣残壁,尸横遍野,现在又想把江南弄成一片鬼域!当初我卧底金军之
中,还觉得他们挺不错的,真是鬼迷了心窍!”托住夏夜星面颊,抬起她的脸。“兀典,
你还帮他们作什?这世上难道没有公理么?”
夏夜星眼中却射出一片迷蒙之色。“五哥,你管这些干什么?一把火将咱俩烧死在
一起,才真是痛快呢!”
燕怀仙又是一楞,心头激动,竟也忘了身处何处。熊熊烈火中,两人愈抱愈紧,一
股比火还炽旺的情感,在二人心底燃烧不已。
冷不防“砰”地一响,屋门裂开,完颜亮领着几十名金兵直闯而入,眼见屋中二人
竟搂抱作一处,气得跳脚乱骂,不由分说,扯起燕怀仙就往外拖。
戛夜星“寒月神功”也已发作,手脚毫无力气,大叫:“五哥!”挣扎着想爬过来
救,却被完颜亮一脚踢开,吩咐亲兵将燕怀仙抬到门外。只见杭州城内火头四起,烧得
半壁天空如同染了血,黑烟窜腾,宛若恶魔的身影降临人间。
完颜亮狞笑不已,当先奔到熊熊燃烧的“海潮寺”灵塔之前,咕咕噜噜的朝燕怀仙
嚷了几句,一挥手,抬着燕怀仙的金兵当即荡秋千似的把他荡了几荡,“刷”地丢入火
堆之中。
燕怀仙但觉一阵生平未见的光亮罩住眼帘,身躯却丝毫不感疼痛,只听到一连串冰
块溶化似的声音,在自己浑身骨节经脉里“劈啪”作响。
完颜亮站在灵塔前仰天大笑,得意正到极点,却见数丈高的大火堆中冲天飞起一条
人影,半空中打了两个盘旋,鵰鹰般扑落,一掌击在一名金兵头上,顿时脑浆四溅,顺
手抢过刀来,刀芒一闪,又两名金兵裂成四丬。
只见燕怀仙双目尽赤,头发全焦,身上衣衫破烂不堪,稍一动作便如粉屑般下落,
但肢体却毫无损伤,出手劲道之强,更令人匪夷所思。
完颜亮想破脑袋也想不出他如何能从大火中逃出性命,早吓得屁滚尿流,掉头就跑。
燕怀仙用金语喝道:“迪古乃,休走!”大鸟般追来,众亲兵拚死护卫,被燕怀仙
一路砍死了二十多个。余人见他简直跟个恶鬼一样,发一声喊,四散逃逸。
燕怀仙寺前寺后寻了一转,竟不见完颜亮踪影,暗忖:“这小子旁的不行,就是会
躲。也罢,且放他一马。”
只觉体内不再发冷,周身真气鼓荡,比以前又强出了许多,明知此乃“寒月神功”
之故,往后愈是发作得厉害,醒来后的内力便愈强劲。
燕怀仙心中固然忧虑,但此时此刻浑身是劲的快感却淹没了一切,纵到灵塔之前,
深吸一口气,击掌猛力推出,只听“喀喇”一阵响亮,火球漫天飞舞,数丈高的巨塔整
个坍塌下来。
燕怀仙哈哈大笑,翻身回至禅院,忽然想起自己衣不蔽体,如何能见心上人,赶忙
跑去剥下一名金兵尸体的衣裳,穿戴妥当,才又拔足奔回,一边喜孜孜的嚷道:“兀典,
咱们走!天涯海角……”一头撞入房内,却不禁呆住了。
四壁肃然,那还有夏夜星的影子?
燕怀仙转身冲出房外,连连大叫:“兀典,你在那里?”
杭州城内的大火正烧到极处,在那轰轰然如同地狱沸滚的恐怖声音里,休想听得见
任何一个有生之物的凄厉叫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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