龙虎山水寨 (第二部 怒血乡愁)
第四章

    初春水涨的时候,这儿的芦苇便只能怯生生的探出半个头,随着水波无奈的摇晃,
顺着那无数港汊,一层又一层,一波又一波的一直推挤过去。
    千百条隐秘的水道,在尖芒芒的芦叶丛下纵横交错,似断还连,即便生长此地的人
们都未必搞得清这迷宫的来龙去脉,经常小船划呀划,一个没防着,便猛地迷失在一片
芦花荡中,急得满头大汗。
    可今年旱得早,才不过三月末,湖水便已低落下去,把芦苇的根儿都露了出来,却
也使它们排列的迷宫变得更复杂了。
    难看的褐色瘢痂裸露在芦苇脚底,鱼鳞也似沿着湖岸蜿蜒伸展,看似干硬的表面下,
暗藏着又深又黏的淤泥。
    几天来,“翻江豹子”张荣一直忙着督促部属挖开淤泥,用木板、树干铺出一条条
直达湖面的信道,两端都插上枯木以为暗记,然后再把淤泥重新覆盖上去。
    数百条古铜皮肤的精壮汉子,精神昂扬,卖力干活,空气中迸发着万马奔腾的气味。
    张荣偶尔抬头望向南方,眼神沉静犀利,不带半丝波动,却令跟随在他身边的燕怀
仙时时泛起一股期待的兴奋,然而,兴奋之中也不无忧虑。
    从梁山泊顺着错综水道辗转南下的四千多名好汉,一年多来纵横淮东,神出鬼没,
如今又在这“缩头湖”畔,布下了迎击金将挞懒大军的水寨阵势。前些天,张荣派出的
细作回报,说是金军中彷佛混杂着一队服式怪异的番兵。
    “如果九师妹也随同金军上阵,我可是顾不了她的。”张荣当时便对燕怀仙如此说
道。
    燕怀仙深知四师兄的个性--他若在战阵上与夏夜星相遇,必然会毫不犹豫的举起斧
头砍进她的脑袋。燕怀仙深切希望她别在挞懒军中露脸,但同时却又希望能见上她一面。
    从杭州城内的大火中脱困,至今又已过了一年多,燕怀仙时刻挂念夏夜星的安危,
到处寻找她的踪影,而当他终于得着一些蛛丝马迹的时候,却宁愿这消息不是真的。
    傍晚时分,义军筑在湖岸东侧的茭城中,来了一位不速之客--“河北大侠”公孙羽,
一见张、燕二人的面,就忍不住流下泪来。
    燕怀仙心知必有惨痛之事,一时竟不敢开口询问,张荣却冷静依旧,缓缓道:“大
伯,有话慢说。”
    公孙羽吸了口气,道:“河北本有七十多个山寨,这一年来几乎全被金兵攻陷,七
师侄‘夺命判官’刘里忙在易州界接山的山寨,也在年初陷落……”
    燕怀仙忙问:“老七他人呢?”眼见公孙羽摇头不语,神色惨黯,便早有了数儿,
不由得心如刀割。
    张荣仍然不动声色,但只冷冷一笑道:“金狗可恶!”倏地起身走出屋外。
    燕怀仙极力压下心头悲痛,又问:“小哥那边的情形还好么?”
    公孙羽道:“也是艰苦得很。太行山方面的梁小哥,赵云、石子明,与京西方面的
翟兴等头领,几乎都在孤军奋战。自从‘草上飞’武渊、‘铁秤铊’齐实和‘一响雷’
贾敢那三个混帐东西变节降金,却被金国处死之后,便再也没有人投降,但毕竟粮秣不
继,山寨数目愈来愈少,再这样下去,只怕都要撑不住了。”说时,脸上浮起气愤之色,
一拍桌子道:“朝廷无力救援,大家心中也都明白,没一句怨言,偏偏听说近日朝中竟
起了一种怪论,说什么‘南人归南,北人归北’,这可不是把咱们北人全都出卖给金国
啦?”
    燕怀仙最近也听得有此传闻,摇摇头道:“皇上一心只想偏安江南,便总会有些没
骨头的文士处处迎合上意……”
    公孙羽道:“恐怕还不止如此而已。发此议论之人,姓秦名桧,靖康年间为御史中
丞,因反对金人册立张邦昌为帝,被金人劫掳北去,当时大家都当他是个忠臣,不料后
来他却在挞懒帐下当起‘参谋军事’,去年九月金兵攻破楚州,听说便是他出的计谋。
再又不知怎地,挞懒竟于十月间放他回归宋国,你说怪不怪?一回来就大放厥词,依我
看,这狗头多半在那几年间,受了金国的收买,成了金国的奸细。”又一巴掌拍在案上。
    “我这番南下,便是要刺杀这狗头,免得他日后若在朝中掌起大权,咱们北人可全
都要变成金人的奴隶了。”
    正说间,忽闻房外响起一声怪笑,吱吱嘎嘎的令人听着好不难受,紧接着又阴恻恻
的道:“公孙老儿,凭你也想?”
    燕怀仙喝道:“什么人?”身如闪电,早已飞纵出去。他身法之快,并世无俦,然
而房外那人的动作竟与他相差无几,但见暮色下人影一晃,便已跃出茭城,没入南侧树
林。
    燕怀仙暗自吃惊,见他直朝金军驻扎之处掠去,心内更加疑虑,当即施展全力,紧
跟不舍。两人一前一后,犹若流星赶月,奔云追风,转瞬便跑出数里,金军营寨竟已遥
遥在望。
    燕怀仙猛一吸气,蓦地冲前数丈,逼近那人身后,昏蒙中只见幽灵也似的黑袍逆风
飘动,顿令下燕怀仙脑中浮起一阵似曾相识之感,心头立刻大跳起来:“莫非是师祖
‘战神’孟起蛟?”愈发加劲追赶,眼看着就将追上,那人却狠狠一纵,宛若一颗弹丸
离弦飞出,隐没在金军鱼鳞栉比、绵延数里的营寨之中。
    燕怀仙生怕惊动敌军,不得不停下脚步,转念寻思道:“既然来了,打探一下消息
也是好的。”当即伏低身形,蹑足潜入金军营盘。
    四太子兀朮于前年年底、去年年初虽曾横扫江南,但金人生长北国极寒之地,连年
伐宋都是秋冬征战,春夏收兵,怎奈得了南方的气候水土,再兼义军蜂起,到处袭杀金
兵,以致兀朮未能达成消灭南朝、统一中国的野心,便仓卒退兵,又在黄天荡、建康两
地,被韩世忠、岳飞大杀了两顿,狼狈不堪,终于去年五月退还江北,又因南宋知枢密
院事张浚在秦中调兵遣将,意图大举,金国乃将兀朮麾下大部分的军队调往陕西,只留
挞懒经营淮东。
    这挞懒汉字姓名完颜昌,乃金太祖阿骨打的堂弟,兀朮的堂叔,也是金国顶尖的将
领。
    时人尝论兀朮“乏谋而粗勇”,挞懒则是“有谋而怯战”。此时久掌兵权的粘罕已
渐失势,军机大权落在他俩手里,但兀朮一味主战,挞懒却心机深沉,计谋毒辣,主张
“以和议佐攻战,以僭逆诱叛党”。去年七月,金国册封曾任大宋济南知府的叛臣刘豫
为“子皇帝”,国号“大齐”,大半便是出自挞懒的计谋,果然招得不少流寇土匪,助
齐攻宋,金国则乐得坐收渔利,静观汉人自相残杀。“河北大侠”公孙羽怀疑挞懒放秦
桧回宋国,乃是派他回来当奸细,自非无因。
    伪齐初立,兵力毕竟不强,都部署在京东、京西一带,淮东前线则仍由挞懒亲率金
军攻战。去年八、九月间,他集结重兵二十万,先后攻陷了扬、承、楚各州,仅存通、
泰二州未下。当时张荣驻扎在通州附近,镇守泰州的则是近年来逐渐在战阵上崭露头角
的猛将岳飞。
    挞懒一心想再下江南,自然非得先拔除这两个眼中钉不可。因岳飞曾在建康打败过
兀朮,挞懒乃决定先对付他,于去月十一月挥军猛扑泰州。岳飞抵敌不住,一再败退,
最后被迫撤到了长江以南,江北便只剩下张荣这支由梁山好汉组成的队伍。
    张荣见通州形势不利,率众转移阵地,沿着湖泊与湖泊之间隐秘通运的错综水道,
迂回绕至挞懒大军背后,逼使挞懒不得不暂时放弃过江打算,反过头来应付这群行动飘
忽、神出鬼没的家伙,双方于是在“缩头湖”畔形成了对峙的局面。
    时当绍兴元年三月。宋帝赵构即位后,以“建炎”为年号的四年里,几乎每天都在
躲藏奔逃之中度过,宋军每战皆败,即使偶有几场小胜,也无补于大局。改元“绍兴”
是否能替宋国带来好运道?现在还看不出任何征兆。
    在这和暖的春夜里,挞懒军中到处洋溢着佣懒欢乐的气息,似乎没人把对岸那群全
都是渔民出身的杂牌军放在心上。虽无人纵酒,但夜彷佛比酒还浓;虽无人高歌,歌声
却彷佛萦回在每个将睡未睡的脑袋之中。
    这决非大战前夕应有的气氛。燕怀仙潜行于各个营帐之间,再也感不到五年前卧底
金军中时,曾令他深深战栗过的肃杀严整之气,反倒是最近几天在水寨中的梁山好汉身
上闻着了那味道。
    “气候变了。”燕怀仙心中不住冷笑。“金人如此轻敌托大,恐怕要尝到宋金开战
以来从未尝过的苦头!”
    燕怀仙四处兜了一转,寻不见那黑衣人的踪影,正想抽身回去,忽闻左首帐棚内传
出一阵人声,娇脆响亮,宛若银铃串动,可正是那令他日夜思念,刻骨铭心的声音!
    燕怀仙心头一阵狂跳,身上的每一滴血、每一根经脉都颤抖起来,略一定神,挨近
前去,凑着缝隙往内一瞅,却又不禁逆血冲顶,手脚冰凉。
    夏夜星与完颜亮正并肩坐在帐内饮酒调笑,放恣淫荡的声浪如同尖刀一般剜着燕怀
仙的心脏。
    燕攘仙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不敢相信一年多来的疯狂追寻,竟换得这般不堪
入目的景象。“她上次若是为了气我,才故意和迪古乃亲热,倒还说得过去,但这次却
又是为什么?”只觉得一阵被欺骗的愤怒与屈辱涌上胸腔,反手拔出钢刀,就想冲入帐
中。
    却听后一个阴恻恻的声音道:“你还想怎么样?”
    燕怀仙大惊回首,只见一名黑衣人立在身后三丈开外之处,果正是四年多前曾在
“大名府”附近见过一面的“战神”孟起蛟。
    燕怀仙讷讷道:“师祖……”
    孟起蛟彷佛比四年前苍老干瘪了许多,脸色依然苍白如雪,眼睛犹如两个深不见底
的黑洞。他站在那儿,就像一条鬼魂、一团空气,一个虚无缥渺而又无所不在的东西。
    “你来这里干什么?”飘雪一般的语声,“悉悉嗦嗦”的若断若续,似远似近。
“你也是来投降的不成?”
    燕怀仙脑门被针扎了一下似的大叫出声:“你已向金狗投降了?你……你不是一向
最痛恨番人的吗?”
    孟起蛟空洞的眼窝里忽然亮了起来,一时间竟教燕怀仙分不清那究竟是冰的光,还
是火的光。
    “我想投降!”孟起蛟阴森森的道。“打什么仗,简直无聊!”
    燕怀仙万万想不到昔日号称“战神”的勇士,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禁愣在当场。
    孟起蛟蓦地放声大笑。“我想投降!我想投降!”一个倒纵,穿入夜空之中。
    燕怀仙只觉体内寒气又开始泛涌上来,脑中一阵晕眩,几乎站立不住,恍惚间,一
股锐急金风从背后迎头劈下,既狠又辣,充满了一刀毙命的恨意。
    燕怀仙心神虽正涣散,但多少年锻炼出来的敏捷反应已近乎本能,身形一侧,在间
不容发之际,险险将这一刀避过,转头一看,出手偷袭之人,却是刚刚闻声赶出的夏夜
星!
    燕怀仙方才眼见她与完颜亲昵,固已愤恨难当,但此刻的惊怒疑惑却更甚百倍,脱
口叫道:“兀典,你干什么?”
    完颜亮本也已手挺利刃,奔出帐外,但一眼瞥着来人竟是那不畏烈火,杀人如恶鬼
的“铁翼银鵰”燕怀仙,只吓得眼珠暴突,五内俱裂,一溜烟跑得不见踪影。
    夏夜星却毫不放松,又是接连三刀狠劈而来,边喝道:“姓燕的,你这狗贼,上次
饶了你,你竟还敢来送死?”
    燕怀仙见她出手毫不留情,只得极力腾挪闪躲,脑中却不断浮起一年前在杭州“海
潮寺”内两人缠绵的情状。
    “这娘儿们究竟是怎么搞的?”
    燕怀仙并未能迷惑多久,因为四周营帐里都住着匈奴兵,听得统领在外头厉声叫喊,
早纷纷手持弓箭,奔出帐来。
    燕怀仙见势不妙,连忙翻身跃退,十几只劲箭已尖啸射至,燕怀仙舞刀护住全身,
堪堪击落第一波来箭,第二波更急更密的箭阵又紧跟着射到。
    燕怀仙连连后跃,再借着各个帐棚遮掩,抽身出了营盘,但闻营内呼喊四起,乱成
一团。
    燕怀仙心头滴血,竟不辨东南西北,在黑暗中瞎撞瞎闯,也不知狂奔了多久,脑中
方才逐渐清明过来,寻思道:“兀典如此反复无常,莫非是因‘寒月神功’之故?她上
次对我好,正是‘寒月神功’发作之时;今天看来并未发病,所以依旧恨我入骨。难道
她今生今世都要在发病的时候才会对我好不成?”
    燕怀仙简直不敢再想下去,念及原本被自己视为救星的“战神”孟起蛟,则只有更
加丧气。“师父还以为他已破解了”寒月神功’,岂知他虽保住了性命,却仍然心神错
乱,否则今天怎么会说出那样的话?”
    燕怀仙停住身子,只觉无边黑暗压入胸中。“我呢?我是不是也已经开始发疯了呢?”
    每当燕怀仙回想自己过去一年的行迹,总觉得其中似乎遗漏了些什么,而他完全无
法想象自己在那遗漏的部分中是个什么样的人,或做过什么样的事。
    燕怀仙猛然一惊。“会不会是因为我在不知不觉中,又做出了对不起兀典的举动,
才使得她那么恨我?”
    对自己毫无把握的感觉,甚至比体内那股随时都会发作的寒气还要可怖。燕怀仙沉
在黑暗里,一瞬间竟希望黑暗能将自己吞没,永远别再出现于光天化日之下。
    然而,光亮却是躲不掉的,没招着,晨曦已遍洒四野,燕怀仙这才发现自己站在湖
畔东南角的一座小丘上。移目下望,湖光粼粼,波平似镜,银色的光晕随烟而起,好象
一个银色安详的梦。
    几十艘小船滑出东岸茭城,轻快曼妙的溜过湖面,直朝金军营寨驶去。
    “缩头湖”上的大战已拉开序幕。
    燕怀仙当即打起精神,奔下土丘。
    茭城中异常寂静,人都不知到那儿去了,只剩下一、二百名汉子在默默忙碌。“翻
江豹子”张荣见他匆匆赶回,也不多问,吩咐部属又撑出一艘小船,带着燕怀仙登上船
头,一舟似箭,向南飞驶。
    张荣目注远方,不放过半点动静,边自沉声道:“五郎,‘太行八侠’露脸便在今
朝,咱兄弟俩好好干他一场!”
    燕怀仙见他神色坚定,胸中也随之涨满了斗志。
    张荣却又叹了口气,道:“咱们兄弟八人已死了两个,桑老二和杨老么又弄得不像
回事,咱俩若再不争气,‘太行八侠’的名头便算毁了。”
    燕怀仙想起“九头鸟”桑仲和“火哪咤”杨太近来的作为,不禁黯然无语。
    桑仲虽于去年八月间,受任为襄阳、邓、随、郢州镇抚使,其实却仍跟个土霸王差
不多,朝廷的号令爱听便听,不听就当放屁,只顾扩张自己的势力,已号称有众三十万
--比当年给他相命的术士所言,还多出十万。
    偏偏他旧日的顶头上司--手创“八字军”的王彦,也就任金、均、房州安抚使。王
彦一向刚愎顽固,那容得下昔日部属在自己眼前嚣张,两人顿成水火,放着京东、京西
一带的伪齐军不管,自己先行拚斗起来,双方各有胜负,僵持不下,民族大事早已置诸
脑后。
    至于“火哪咤”杨太在三年多前回返“洞庭湖”老家之后,很快就组织了一支队伍,
加入当时盛行于洞庭西南岸的“拜爷教”中。
    这“拜爷教”的教主名唤钟相,自称“老爷”,又称“天大圣”,甚受当地居民崇
拜。去年年初,金军偏师骚扰长沙,钟相乃命教徒结寨自保。不料金人退去后,却又来
了一支半官军半土匪的队伍,由“湖南北捉杀使”孔彦舟率领,一路无恶不作,杀到澧
州附近,眼见此地富饶,乃大肆搜掠,鱼肉百姓。
    钟相忍无可忍,起而反抗,竟被朝廷视为盗贼。钟相一不做,二不休,索性自立为
“楚王”,与孔彦舟相持了几个月,被孔彦舟设计擒杀,但他手下的各个头领却奉他的
儿子钟子义为太子,继续与官军周旋。其中以杨太、杨华、黄诚率领三支队伍最为骁勇
善战,攻占了洞庭湖西岸的大部分州县。
    杨太时年二十三,年纪最轻,大家叫得口顺,都唤他做“杨么”,已逐渐成为朝廷
眼中十恶不赦的剧寇。
    燕怀仙摇摇头道:“老么性烈如火,本就对赵官家不满,只是没想到他竟公然造起
反来,这么一搞,真不知要如何收场?”
    说时,小船已荡出港汊,驶到湖面宽广之处,最先派出去的几十艘小船已直逼金军
大寨。燕怀仙站在船头,遥遥只见那些泡沫似的小船一字横排在敌方巨龙也似的营栅之
前,虽然胸有成竹,心头仍不免七上八下跳个不住。
    金军始终低估了这群渔民杂牌军的能耐,丝毫未曾觉察梁山好汉设下的圈套。挞懒
在中军得到敌兵逼近的消息,还以为此乃一举消灭对方的大好时机,立刻命令自己的女
婿蒲察鹤拔鲁与大将完颜忒里领军迎战,自己则率夏夜星与完颜亮居后策应。
    蒲察鹤拔鲁和完颜忒里用几艘大战舰作前导,数十只小船随后,浩浩荡荡的向敌军
冲去。
    梁山好汉的小渔船当然抵挡不了大船的撞击,交手没数合,便纷纷掉头逃跑。
    挞懒老谋深算,心知若想攻占江南,必得有一支水军不可,早在去年年初进据淮东
之后,便强行调集一批汉人工匠,大造战船,以鹤拔鲁与忒里为统领,日夜操练水战之
术。这两人也着实花了一番功夫,终于练出一支有模有样的水军,只是直到如今还未打
过一场真正的大战役,今日出师,本来就满心希望大显身手,此刻眼见敌军不堪一击,
自然得意万分,引着大舰小船只顾赶去。
    不料宋军船虽小,速度却快,在湖面上划出几十道银白闪亮的波纹,犹若贴水飞行
的水鸟,眨眼间便滑出老远。
    蒲察鹤拔鲁一意立功,拚命催促船舰加速行驶,竟未发现敌军忽快忽慢,根本没有
甩脱追兵的意愿。
    蒲察鹤拔鲁见他们不朝东岸茭城去奔,却一径向东南角上撤退,但只寻思:“看他
们想往那儿逃?这群笨宋狗,生怕逃回去冲乱了自己的阵势,却来跟咱们兜圈子。湖就
只这么大,咱们一圈追不上,多绕几圈也就追上了。”愈发卯足劲儿追逐。
    只见宋军小船东拐西弯,直钻进港汊里去。
    鹤拔鲁瞧这港汊还算宽广,两岸平阔,干土片片,芦苇丛距离岸边尚有数丈之遥,
谅必不致有何埋伏,当即放心追赶。
    但见前头宋军忽然纷纷将船靠岸,七脚八脚全都跳到了岸上,跨过岸边干土,钻入
芦苇丛中。
    鹤拔鲁心忖:“这群宋狗的死期到了,若在船上交锋,还真没把握,一旦上了陆地,
可不全是咱女真人的天下?”立刻命令部属登岸追杀。
    跟在后头的几十艘小船上满载金兵,个个奋勇争先,鼓噪着跳下船来,却只听得
“波滋”声响不绝于耳,看似干硬的岸土一经人脚践踏,马上就崩裂开来,露出下面深
不见底、黏如流沙的淤泥。
    众金兵双脚都已陷了进去,那还抽拔得出,愈是使劲,便陷得愈深、黏得愈紧,河
边顿时响起一片叫嚷怒骂。
    鹤拔鲁和忒里两人怎么想也想不透,为何宋军行走如飞的地面,金军一踩上去就变
成了淤泥?
    他们那知梁山好汉早在此处埋下了数十条用树干、木板铺成的信道,表面上看来一
样,其实底下却暗藏玄机,刚才宋军靠岸都选择做有暗记之处,自然能够如履平地。
    但闻一声梆子响,芦苇丛里蝗虫也似钻出一、两千名宋兵,由“河北大侠”公孙羽
率领,一半手持弓箭,另一半则人手一支丈八长枪,蒙头蒙脑一阵箭射枪刺,先将金兵
干翻了几十个。
    余人见不是势,拚命拔脚,却依然拔之不动,刚才的怒骂之声立刻变成了一片哭喊
哀号。
    鹤拔鲁忙令还未下船的金兵放箭还击,命令方自出口,小船上的金兵却也乱了起来,
争相叫嚷:“漏水了!船底漏水了!”
    转瞬间,小船纷纷打起转来,咕嘟咕嘟的直往下沉,性急的金兵跳船逃命,一头栽
入水中之后,却再不浮起,只见一团团血沫子翻上水面,原来水底下还藏伏着不知多少
熟识水性的梁山好汉。
    蒲察鹤拔鲁此时方知这些打渔的厉害,正想把船靠过去救那些可怜兮兮的部属,却
见船头波浪一起,分水冲上一个人来,直如水中冒出了一头黑狗,喝声:“先喝口水再
说!”一把扭住鹤拔鲁的脖子,往下一扯,鹤拔鲁立足不住,“噗通”掉入水里,张口
吐了几个气泡,便即不见踪影。
    完颜忒里魂飞胆落,赶紧掉转船头,想要退出港汊,又见一条人影从芦苇丛中飞出,
宛若翔天神鵰,早登上甲板,钢刀一闪,从完颜忒里左颈根斩入,右胁下透出,尸体上
半截斜斜飞起,掉进湖中。
    舰上金兵忙挺枪来刺,被燕怀仙一连猛劈狠砍,十不存一二,剩下的宁愿赴水而死,
也不敢再领教那恶鬼也似的刀法。
    “翻江豹子”张荣掀起被水灌昏了的鹤拔鲁,拖到岸上,五花大绑绑了,丢在一旁,
传令下去,只留一千名好汉在此料理那些陷在淤泥中,如同箭垛子一般的金兵,其余人
众一概登上小船,往攻挞懒大寨。
    燕怀仙纵身跃上张荣与公孙羽乘坐的小船,笑道:“金人水师这回一败涂地,再想
窥伺江南,恐怕得要好几年以后才行了。”
    几十艘小船如飞出了港汊,直驶金军营垒。
    公孙羽道:“五师侄,刚才看你出刀,威劲十足,功力已与你师父不相上下,你这
几年的进展着实惊人。”
    张荣却望了燕怀仙一眼,道:“杀气太重,鬼气森森,五郎,你是怎么搞的?可要
小心点了。”
    燕怀仙心中一惊,出了一身冷汗,“战神”孟起蛟阴阳怪气的模样更如一片魅影,
重重罩住心头,使得胸腔内倏地黑了下去。
    船阵眨眼间已逼近南岸。挞懒兀自安坐中军大帐等待捷报,不料外头战鼓打雷也似
响起,吓得他一跳三丈高,紧接着着便见完颜亮气急败坏的奔入帐内,嚷嚷:“宋军杀
来啦!”
    挞懒盔甲都来不及穿戴,冲出大帐,爬上马背,只见两、二千条精赤上身的汉子,
狼虎般抢上岸来,见人就杀。
    张荣喝道:“休教走了一个!尤其不能放过挞懒那狗头!”手挥利斧,与燕怀仙、
公孙羽一路杀奔中军大帐。
    完颜亮麾下兵卒抵敌不住,纷纷败逃。张荣遥遥望见一名狼狈不堪的老汉正由数十
名亲兵护卫着向南退去,心知必是挞懒无疑,当即奋起神威,单人突入金军阵中。几名
金兵拚命死来拦,被张荣手起斧落,砍得支离破碎,杀出一条血路,径奔挞懒马前。
    完颜亮见他来势凶猛,早不知躲到那儿去了,护卫亲兵也四散逃窜。
    张荣喝声:“老狗领死!”纵身而起,一斧劈向挞懒顶门,眼看着就要把这金国数
一数二的人物一劈两半,却只觉一股汹汹大力从旁涌至,劲道之强,生平罕逢,兼且阴
寒难当,有若冰山山顶刮下的旋风。
    张荣心下惊异,赶紧偏身避过,扭头望去,一张绝美脸庞撞入眼帘,竟是九师妹夏
夜星!
    “这丫头那来如此深厚诡异的功力?”张荣完全不知包藏在“寒月神功”里的骇人
原由,不禁楞了一楞,挞懒已趁隙策马奔出十数丈。
    张荣喝道:“丫头,站开点,否则休怪我不客气!”身形一长,欲待再追,夏夜星
却又是一掌劈来,嘴里笑道:“四哥,这么久不见,也不给小妹留一点情面?”
    张荣被她挡了这两挡,挞懒已奔出老远,眼见追之不及,不由得心头火起,反手一
斧斜斩夏夜星颈项。夏夜星的内力虽然深厚,搏击技巧却根本不入流,仗着手脚灵便,
险险躲过一击,张荣紧跟着又是接连几斧劈下,杀得她东倒西歪,纵有掌力也派不上用
场。
    却闻燕怀仙连声急叫:“四哥,饶她一命!”如飞般赶来。
    夏夜星瞋目嚷嚷:“姓燕的,你滚远点,谁要你来求情?”
    燕怀仙可已赶到身边,一把抓向她肩头。“兀典,你已疯了,咱俩一齐想个办法来
化解这‘寒月神功’。”
    夏夜星怒道:“放屁!我好得很!”一掌击向他胸膛。
    燕怀仙打定主意要抓住她,右手虚晃,逗得她将身一侧,左手早捏住她右臂。
    夏夜星叫道:“你这混帐东西!”又是一掌劈来,但燕怀仙功力比她还强,阴寒之
气也比她还重,那会把她的掌力放在眼里,右手一扭,早把她牢牢擒住。
    夏夜星尖嚷道:“你放开我!混蛋!”
    燕怀仙笑道:“看你这回往那儿跑……”一语未毕,冷不防“飕飕”声响,数支劲
箭疾射而至,燕怀仙连忙躲过,只见数百名匈奴骁骑由东驰来。
    匈奴兵本被派驻东面,防备梁山好汉从旱路来袭,此刻闻得大寨已破,赶紧驰援,
恰正撞着夏统领情势危急,个个奋不顾身,蜂拥抢来,支支利箭直朝燕怀仙、张荣二人
身上招呼。
    燕怀仙左手一提,将夏夜星举起,正想喝止匈奴兵继续前冲,却听夏夜星嘶声道:
“燕的,你不要脸!又想用我来挟制别人么?”
    五年前以夏夜星为人质,逼迫夏紫袍交出“大夏龙雀”的往事,倏地浮上燕怀仙脑
海。“兀典就因那一次,恨我直到如今,我还要她更加恨我不成?”只一犹豫,夏夜星
已抽冷子反手击中他胸膛,不由得气血一窒,手掌松开,往后退了两步。
    匈奴兵见统领脱身,纷纷吶喊,疾箭更如雨般射到,闹得燕怀仙、张荣手忙脚乱。
夏夜星得隙奔出数十步,匈奴兵早牵着一匹空马打横里冲至,夏夜星只一翻身,早已稳
稳坐上马背,冷笑道:“燕五,咱们还有见面的时候!”把手一挥,领着部属向南撤退。
    燕怀仙见她上了马背,心知便是大罗金仙也休想把她弄下来,只得废然长叹,怔怔
望着她绝尘而去。
    张荣摇摇头道:“五郎,你脑袋不清楚!”径自回身料理残局去了。
    燕怀仙发了一阵楞,闷闷不乐,返转来时,水泊好汉已将未及逃走的金兵杀俘殆尽,
大伙儿欢呼着登上小船回至东岸茭城,陷在淤泥中和散逃于芦苇丛里的金兵却还未杀光。
    公孙羽道:“这回杀敌多则一万,少则六千,真是宋金开战以来最大的一场胜仗!”
    镇夜只听得沼泽地里的金兵惨叫不绝。宋军的捕杀行动持续了两、三天,方才告一
段落,张荣即刻挥军南下,直指泰州。那挞懒已被杀破了胆,再顾不了爱婿鹤拔鲁尚在
敌人手里,仓皇率众绕道北遁,不敢稍作逗留,一直撤到了淮河以北。
    淮东屏障江南,最是重要不过,如今既已收复平定,四年多来东奔西跑的宋国小朝
廷终于有了立足之处,满朝文武得知这捷报,莫不欢天喜地,雀跃万分。
    宰相吕颐浩上奏列举历次战役,独称此战为“大捷”,宋帝赵构也颁下诏令,将
“缩头湖”改名为“中兴湖”,以纪念这中兴宋室的第一战功。
    又过几天,朝廷任命张荣为忠勇军统制兼泰州知州,归大将刘光世节制,手下将士
四千零二十九人统统进官受赏。
    朝命到达泰州时,张荣军中正大开庆功宴,数千梁山好汉痛饮正酣,听得这不伦不
类的任命,都不禁暴跳起来。“张四哥立下了这等大功,却才派他做个知州,究竟是何
道理?那刘光世又是什么东西,从去年八月开始就一直逗留不进,躲在镇江府呵卵,如
今却来捡现成便宜。朝廷如此处置,真是他娘的混蛋透顶!”
    营中一片喧哗吵嚷,不平之气直透夜空。张荣坐在大帐内,却仍镇定如昔,与公孙
羽、燕怀仙放怀畅饮。
    公孙羽可按捺不住,叹口气道:“你我出身江湖,朝中无奥援,本就吃亏,众家兄
弟又都是渔民,把持朝政的仕宦大族一向对他们有所忌惮。此等安排,早在意料之中,
四师侄也不必太过介意。”
    张荣笑道:“我一不求官,二不求财,今日大战‘缩头湖’,但只青史留名,于愿
足矣。”
    燕怀仙寻思道:“朝中若无文士继续吹捧、大做文章,想要青史留名只怕也不容易。”
    忽闻帐外一个阴冷冷的声音道:“这世上的事情全都是假的。你想求什么,就得不
到什么,你们这些小子还是别白费心思了吧!”
    燕怀仙早听出是“战神”孟起蛟的声音,人随语尾而起,飞掠出帐外。
    孟起蛟森森笑道:“这回赶得倒快了!看你追得上我不?”一个翻身,倒纵出去。
    燕怀仙心忖:“他虽未完全化解‘寒月神功’,但总已有不少心得,兀典和我还是
非得靠他不行。”下定决心追他到底,任凭他东闪西晃,硬是紧追不放。
    两人一前一后,向南疾奔,决不停留,竟一直渡过了大江。燕怀仙脚程虽快,耐力
却是不如,一连赶了三天三夜,早不禁头晕眼花,孟起蛟可已不见踪影。
    燕怀仙疲惫之余,只觉体内寒气渐盛,脑中也开始恍恍惚惚,思绪如风筝乱飘,一
下子想这,一下子想那,全无半丝脉络可寻。偶尔稍微清明之时,虽会极力提醒自己:
“快回泰州去,否则真要晃不见了!”然而双脚却不听指挥,游魂一般到处乱走。
    这一日竟来到天子驻跸的“绍兴府”,燕怀仙猛地寻思:“我来这里干什么?若在
这里闯了祸,怎么得了?”愈是不断警告自己,寒气便愈冲入脑中,使得视线都模糊起
来。
    “糟糕!”燕怀仙伫足大街,茫然无从。迷蒙间,依稀看见一顶八人大轿由十数名
仆从簇拥着,从大街那端涌来,一路呜驺唱啊,前有认牌开道,上书“秦府”两个大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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