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沅陵派”三字一出口,令“泰山派”的众道人大吃一惊,一个年青道士期期艾艾的
道:“你是……南……方……之……雄?”
云和道人听这话太塌己方的台,有损本门令誉,连忙使眼色制止,虚虚咳嗽一声,接口
道:“阁下就是在金陵击败‘雪山派’掌门人叶时兴的何沧澜吗?恕贫道眼拙!”
何沧澜一听那句“南方之雄”的美誉,甚是开心,笑道:“南方之雄,舍我其谁?”
原来钟山剑会,“天南一剑”铩羽的消息,因为有第三者“京都镖局”牵涉在内,是以
虽然双方都不愿宣扬,这秘闻还是口耳相传,不径而走!
武林江湖中正邪两方面的人再跟叶时兴匆匆遣返西南的资料一印证,大都相信!
紧接着又是南京九案、龙舟夺美,“武天子”的嫡孙──章太孙,被打得爬不起来,肩
与着回嵩山;这次事件参与者人数甚多,三四个江湖帮会介入其中,牵连甚广,传播得也最
迅速!
“沅陵派”东山再起,掌门人何沧澜倔起江南,列为江湖大事了!
“泰山派”跟“雪山派”虽然天南地北,各处一方,但因争相天下第一大派,门户之见
总是有的!只在暗中交劲,互别苗头!
“雪山派”的掌门人栽了筋斗,勿宁是“泰山派”最乐闻的事!最应宣扬的事,用以打
击他们的名望!
当这两件消息传到“泰山派”掌门人耳中,他不禁拂髯赞道:“沧澜,南方之雄也!”
于是,何沧澜在中原已由“泰山派”人的口中,获得了个“南方之雄”的绰号!
云和道人凝眸苦思,不得不小心应付,沉吟有顷,道:“请将这斯与阁下恩仇见告,鄙
派好作合理定夺!”
何沧澜一听这话里硬中带软之意,已不那么嚣张,见好便收,趁风转帆,为这些殊闲
事,而得罪北方第一大门派,对他这次中原之行,甚是不智,因道:“在下新从江南来,这
位朋友见财帛而动心,相约今夜在这周家坟场了断,却不道他也冒犯贵派,被截住在这里─
─这话不信,可以当面问他!”
泰山派的道士喝问之下,果然如此!
而云和道人不由得斟酌苦思对策了!这事一个处理不当,影响甚巨也!
那壮汉眼看一条小命将从鬼门关被救回来,却也毫不想领何沧澜的情面似的,两眼恐怖
的瞪着他!内心忐忑不已!不是怕他宰了他,而是另有事由!
何沧澜一看事情大有转机,这老道不能当机立断,自非上选人材!生怕煮熟的鸭子飞上
天,弄得不欢而散,如是再平和的道:“贵派跟这样朋友的梁子,在下不敢过问,以后由你
们自己去算,只是今夜他既然跟在下有约在先,不知贵派可否赏在下一个面子,将这人交
下,我要教训教训他!”
云和道人自是才松下那口气,知道何沧澜只是想修理他一番,不是要他的命,正容道:
“此人乃杀人放火的独行大盗,前月杀伤鄙派门下弟子,毁家盗产,贫道奉命下山捕之归
案,论理是罪无可恕。但,既然与阁下有约在先,鄙派只好暂且礼让!”
说到这里,回头对那汉子狠狠的道:“今夜你算是命不该绝,遇到贵人了,下回可没这
等便宜事!”
他并非因何沧澜名头太大而闻名怯战,而是为本派之大计另有深意,小事不争,大事有
利!
原来云和道人听恩师口气对这何沧澜似甚钦佩,大有结纳笼络之意,况且他适时的替泰
山派解决了两虎相争已在暗斗的天南一剑的问题,虽然不必领他的情!现在如果与他翻脸,
一来自己不是他的对手,岂非也弄坏了派中大计?
再说,本派之事,虽向例不容外人过问,但何沧澜也“破例”先说明了原委,正是两方
都让了一步,自己卖了个好,又不曾伤害到本门颜面,两面鲜光,何乐而不为?
而那贼人,只要他在北地混生活,随时均可取其性命,还怕他插翅飞走!
弄得好,明天即要他回笼!比现在因他而与“沅陵派”闹翻,化算得太多了!
而何沧澜心想,果然人的名,树的影,自己的大名又见闻于中原道上,对方派大人众,
居然肯礼让,自也高兴,但也不能不识抬举,他“沅陵派”,只有他一个人也!
这事若让人家晓得,闹穿了帮,对自己大大不利,便连声称谢,拱手以示,给人个台阶
好下台!
泰山道士一行,也稽首回礼,对他这年轻的一派掌门人如此大义谦虚,自是心满意足,
一阵“悉悉索索”之声,霎时走得无影无踪!
夜寒似水,一片沉寂,何沧澜对初人中原,这第一桩事,办得免如人意──他与那中年
壮汉,两人相距不及三尺,一同目送泰山道士们离去!
忽然,那中年汉子眼露凶焰,一声不响朝何沧澜背后猛砍一刀!金刀挟风,孤注一掷,
宛如博浪一击,声势非凡!实有一刀毙命之危!
何沧澜正在出神,他与这人本无过节,只是气他,留书口气下流,被他骂惨了!也万万
想不到他有此一着──偷袭他!
闻刀风猛劲,压力而来,大吃一惊,本能的走坎位,奔离宫,堪堪躲过这致命的─刀,
其间不可容发!也许真的人参吃对了,补得真气流通之故!
那壮汉见毒计失手,不得立售,候的抖丹田气大喝一声,连环金刀,一连三招,“刷!
刷!刷!”直劈何沧澜双肩,使其缓不出手拔剑出鞘,端的狠毒异常!
何沧澜踏着“八卦步法”,闪转腾挪,无暇取剑,却也不愿打出“劈空掌”,心中只是
纳罕不已!这连环金刀,太以眼熟,岂只是曾相识而已?
壮汉经方才休息,气力已恢复,这时得理不让人,也不搭话,只将连环金刀加力施为,
砍、崩、破、拨、迎、送,脚下疾走如龙,纵跳如猿,身形步履,轻捷无比。
何沧澜不招架,不还手,一味躲避,十招过后,掌门人身份维持不下!
猛然喝道:“朋友不识好歹!”一记七成威力“劈空掌”打出,惊退敌人,同时拔剑在
手,叫道:“住手!有话好说!”
壮汉根本置若罔闻,仍然扑到!何沧澜万般无奈,挥剑迎敌!
他自从跟“青山公”学了“八卦刀”之后,所遇者尽是高手,“六合剑”不用已久矣!
昼夜浸淫在刀法中,连方才本能避敌,也非苦习多年的“维摩步”而是新学的“八卦步
法”。
这时见敌人身手不高不低,视程康、侯次先等略胜,正好用来温习生疏多日的剑招,一
剑一剑与他纠缠着!壮汉见何沧澜意在游斗,心存藐视,怒火中烧,更加坚定求得万一毙敌
之念!
他捉住何沧澜仅想以招数取胜,不以功力见长,下手不重的弱点,猛然怒目暴张,一招
“独劈华山”倾其全力施出!
将何沧澜遏退三步,缓出一口气,同时霍地打开黑网箭衣、纽扣!
只见他胸口,露出一个用白色丝绒细绳打成的交叉十字结,上面挂着六把六尺长短的飞
刀!刀身精光闪闪,锋刃上喂饱毒药,显出一流青痕,见血封喉!
壮汉方才吃泰山道士一轮猛攻,苦无机会出手,这时良机当前,焉肯放过!
金刀微一虚晃,身形跳出圈外,左手扬处,三口飞刀破空飞出!
何沧澜疾忙之间,剑法一变,化为刀路,只听“叮当……”连响三声,喷出几流火星,
三口飞刀已星飞丸射,散落一旁!
只眨一眼之间,另有三把飞刀也连续飞射而至,怎知这次运气更糟,只到半途,便吃一
阵狂风焰然飞起,将之击飞。
壮汉失色,身子吃余劲一扫,热辣辣的痛入骨髓,正待开溜逃跑,那知狂风过处,何沧
澜随风而至跟前,那里逃得脱!
壮汉猛吼一声,回刀反噬,不料,何沧谰却凝立不前,并未趁机接近他!
只待金刀兜头砍下时,墨剑疾挥横扫,改走剑路,使出“粘字诀”中的“风动草偃”将
金刀粘住!
何沧澜无心较劲,左手骈指如剑,点向壮汉胸口璇玑穴,这一手十足是虚招,因为他对
穴道之学,尚未贯通!实招乃在脚下,一腿扫索,切向壮汉下盘!
壮汉脚下吃何沧澜扫到,却因左手死命握刀,金刀又粘在墨剑上,等于一头相连,身形
飞不出去,宛如一根披衫竹竿,横空架起,头脚受力,小腹差点撕裂!─何沧澜收回剑上真
气,壮汉横地跌了个狗吃屎!
“朋友!我无所爱于你,也非什么有约在先,要泰山派礼让,只是觉得你刀法眼熟,敢
问阁下有无兄弟到过岭南?你是否那两位眼线上朋友请来的帮手?再有缘何和出手偷袭,图
谋不轨?若据实相告,一启疑团,咱们的梁子就算揭过!”
“任志琛!原来你没死,别装蒜,削耳之仇,没齿不忘,你烧成灰,老子也认得你,王
某技不如人,两次栽在你手里,要杀要剐,不必多说!”
原来这小头锐面的汉子,正是“紫金双刀”之一的小王,王居先,乃兄“紫金大王”四
年前在岭南丧命。
何沧澜当时不但在场,连尸首也是他亲手埋葬,印象极深,难怪遇到乃弟,有似曾相识
之感!
何沧澜起初看不惯“泰山派”以多欺少,出面盘查,要是这千里盯梢的朋友,所请来的
帮手,劣迹不太昭彰,他打算救这贼人一命。
后来他想起这人可能是个熟人更不愿坐视其死,因为他自己是曙后孤星,当然不屈别人
家兄弟俱亡,断了香火!
这紫金刀小王,是个不折不扣的坏蛋,杀人越货,无所不为,只有一样好处,就是不似
乃兄性好渔色!二十多年前,他崛起草莽之间,横行一时,杀人如麻,给亦在北方活动的任
志琛碰到,几个照面之下,削了耳朵警戒──这是任志琛为人厚道之处,不愿不教而诛!
王居先那时出道不久,血气方刚,却因任志琛身手太好,绝非敌手,只好乖乖听话,消
声匿迹了两年。待任志琛南归,死于故时,他才死灰复燃,以后,便一帆风顺,居然闯成了
个颇有名气的独行盗!
这回,王居先霉星高照,远远地从泰安被那两位同道请来济南,好来对付何沧澜这看似
个万金公子的肥羊。打算大捞一笔。不料,人家真有一手,公然不惧,留下房间候教,他大
怒之下,留字放约,那知狭路相逢,中途被泰山派截住,加以围剿。
好不容易来了个救星,却不道正是二十年宿仇任志琛!
要知武林中人,言出法随,是没有时效限制的,任志琛既说过若再为恶,必杀不赦,这
回遇上,那有幸理?难怪王居先一见之下,立刻宛如见了勾魂使者,但他为人冷静,两害相
冲取其轻,深知泰山派人多,欲得自己立即杀死!所以不敢硬弃好充,承认跟来人有约,先
将泰山派这批杀胚打发走路,单自一人。再趁机偷袭,或搏战,当是眼前唯一的可能生路!
何沧澜待王居先久久不开口,一开口劈头就是一声“任志琛”,心下又惊又喜,真是踏
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他北上之目的,原是前来打听些当日英雄哥哥的事迹,却
不料在此情况下得之!
王居先这一声“任志琛”,证实了一件事,任家兄弟长得一模一样!岁月虽有差别,但
武林中人,在黑夜里,原是很难细辨!六十甲子的老姬美如黄花闺女,九十岁的寿星貌若婴
孩,这些事,从前都有过!
何沧澜不愿说明王居先的误认,含混地道:“我不杀你,你等千里追迹,一路辛苦,无
非为财,你如果……我也可以送你一笔,怎样?”
王居先目□欲裂喝道:“任志琛,削耳之辱可以不计,杀兄之仇不可不报,算王某倒
霉,自己找鬼上门,要杀便杀,谁要你猫哭耗子假慈悲!”
他知道赖活哀求也没用,徒遭讥笑,因此但求速死,竟破口大骂,激怒对方下手!
这话无疑自画供状,承认兄长客死岭南,和他是“紫金刀王”的“淘金”大盗!
何沧澜暗道一声:“善哉!”表面上不动声色地道:“你兄长之死,并非我下的手,我
只是目击而已!”
王居先见何沧澜迟迟不动手,以为他在盘思一套折磨他致死的方法,要他慢慢痛苦不堪
的死掉,惊急之下,骂道:“目击等于帮凶!任志琛,二十年前,你杀了人一走了之,害得
夜游神在洛阳,替你受尽凌迟酷刑,十年不死!你……你……”
何沧澜听他话中之意,似乎英雄哥哥有位朋友,当年与哥哥一起到处游侠,一同惹下仇
人,眼下正在洛阳,饱受仇家凌辱,这不等于多了个可靠问话处么,当下“哈哈”大笑地
道:“王朋友,你眼花了,谁是任志琛,在下若真是他,只怕你今夜早就没命了!”
王居先真个楞住了,难道自己真眼花了不成!借把冯京当马凉!
不错,任志琛之死,江湖早已言之凿凿,但,天下真会有长相一模一样的两个人吗!时
间,这人才二十几岁,而任志琛活着应当四十老几了才是?
“朋友!我叫何沧澜,湘西,沅陵派的掌门人,你可记着!本座大人大量,劝你今后快
放下屠刀,易名隐姓,改头换面,从新作人,若再为恶,不说我不放过你,便是泰山派也容
不得你!言尽于此!”
何沧澜说完,纳剑归鞘,跃身上马,自由离去。将穿入疏林时。回头对仍楞在当场的
“紫金刀”小王道:“把地下两位朋友埋好,不要忘了!”
他前脚离开,小王后脚即走,这条老命又平白拣了回来!
人是“泰山派”杀的与他何干,再不速走,又得要被“泰山派”的臭道士们截住了!
他真的能走得了么?天知道,只是阎王注定五更死,也不能提前是三更而已!
次日清晨,何沧澜待城门一开,赶回酒店,马上吩咐结帐,准备离城他去,连向往已久
的大明湖,也不想去逛了,他的时间,不容浪费在这探幽寻胜方面!济南之行,本来事务繁
多。但,有了夜游神这一条线索,何需再各处拜佛?
计划了多日的拜访晋老名宿,打探英雄哥哥的往年事迹,全可省了!
天气不算坏,朔风枉自哮哮,结果半片雪花也吹不下来!
官道上积雪,经过行人践踏,雪皮破绽,露出黑泥,怒马狂奔过后,污泥和着雪水四处
飞溅,比夏日的滚滚尘头,或不稍让!
何沧澜只恨不能插翅飞翔,早一天赶到洛阳!因此,马鞭连扬,直逼得马鼻头喷云吐
雾,还频频轮流更换两匹良骑,一口气飞渡东平湖,鄂城、曹州──进入豫境!
近日来席不暇缓,未免有点困倦,何沧澜在黄河南岸的铜瓦庙,大大搞赏自己一番,喝
了三斤陈年花雕,睡了个昏天黑地的大觉!
晨鸡破晓时分,骑马出了村镇,面前却是个岔道,一问之下,惊悉其中之一,乃是豫东
重镇──商邱。
化纯和尚的遗言,清清楚楚浮上何沧澜的心头,当日他许下两个诺言,结果,黄山去是
去了,等于没去,为此他心中甚是不安。
北上之前,原向“江南武侯”打听过商邱之“思齐庄”,究竟是什么龙潭虎穴?
强如化纯和尚,竟会栽筋斗?然而事情往往出人意表,百里金鼎这个老江湖竟摇着大方
头,说那声名不见经传?
难道化纯临死之前,神志不湖,所言尽虚?何沧澜曾为此苦恼,因此,上思齐庄更是非
去不可!
那知路过徐州时,一心一意寻那两位线上朋友开心,便直去济南了!
何沧澜心下斟酌,在路口踌躇良久,不知何去何从,心中不停地想道:“商邱如果现在
不顺路去一趟,以后很难专程拜访,而洛阳呢?二十年都等了,倒不在乎这十天半个月的担
搁!”
三思之下,何沧澜叹口气,调马向南,因为是冤枉路,更该死命赶一程!
老天爷却似乎有意作对,无端的又变了天色,云层又低又厚,就在头顶,狂风怒号掠面
如刀,满天雨雪,仿佛就是狂风刮削云层,落下的余屑!
雪花中挟着箭雨,猛射下来,地上积雪霎时干疮百孔,宛如一张大麻脸,难看异常令人
懔沭,浑身汗毛竖立!
从铜瓦庙到商邱,路程约等于潼关到西安!何沧澜披着狐皮斗篷,逆风雪而行,挣扎了
三天,好不容易才挨到目的地!
进入市街时,天色大暗、何沧澜勒马缓行,寻找客栈,只看家家户户门窗紧闭,街巷之
间,静悄悄,只有风雪呼啸而过!
中街有家客栈,门前左右,两盏气死风灯,七巅八摇,照着招牌上四个大字──“旅安
客栈”,一个店小二听到马铃声,走出来打着雪伞,迎接来客。
何沧澜叮咛马匹需用上等饲料,加酒两斤扮麦喂养,自提箱匣,推门入内。
这家客栈是间平房建筑,入门大厅便是客人用膳之处,二十张桌面,已黑压压坐了个满
座,都是些回乡过年,开春出外的行商肩贩,路过商邱阻雪,暂时落脚避风头!
彼此称兄道弟,天南地北穷聊,语声嘈嘈,每有新到客人,不免都把话头搁下,仔细打
量来人!是何路数!
何沧澜甫一入门,就是一股热烘烘的暖气,和三四十对眼睛,射上身来!他也不去打
理,让店小二接走箱匣,自解斗蓬,抖落雪花,毫不在意随那小二穿过饭厅,走到屋后小跨
院去:小跨院里,东西两排一明一暗的客房,大都住满,新来者没有多少可以选择,店小二
因为客人多,又正在用膳,真忙不过来!
因此随便领何沧澜去一间空房,摔下就走!
何沧澜连忙出声叫住,递给他一锭碎银,挥手让他去了!
出外作客,无亲无戚,总希望别人对自己亲切些,笑脸相向,因此必须有事无事,一见
面就赏钱,可包店小二对他不冷头冷脸,恶语相向,这一手是他积几个月来的经验!
何沧澜到前面胡乱吃了晚膳,问帐房借了文房四宝,对店小二道:“我要张红纸帐房没
有,你等会替我弄回来!”
不久,店小二送一张大红纸!
何沧澜看那张纸,够写十六张拜门贴,知道是那锭银子起了作用,随口道:“思齐庄怎
么走?”
“喔!出了东郊十五里,就可看见了,还没盖好呢,客官怎么知道!”
这一下子,何沧澜惊奇了,原来山庄还没盖好,难怪江湖无人知晓。但,化纯怎么跟庄
主有隙呢?
正待仔细盘问庄上详情,外面有人击掌,招呼店小二店小二无可奈何地走了。
何沧澜忽然记起一事,出房急急追问道:“庄主姓什么?”
“庞?”店小二已经走过三间客房,回着答道。
何沧澜裁纸写字,因为来不及向店小二探听庄主名号,上款只得含糊书写上:“思齐
庄,庞庄主”,下款照例是“武林后学:何沧澜”。
拜贴写好,字作瘦金体,他自己一看,觉得太过妩媚,不合适,遂揉成一团,重新写张
颜体,看看颇为满意。
又想起好几个月没有临池了,不觉手痒,好在手边有的是纸,一口气又写了好几张,全
摆在桌上!
那十来张拜贴,琳琅满目,有褚体!柳字、魏碑、飞白……还有一张竟是篆文!何沧澜
想:“一到洛阳,就水落石出了,那有这么多人必须登门求见?”
一笑掷笔,封笔大吉,上床睡觉!勤练内功,他自觉体内真气充沛!渐具高峰!次日,
一觉醒来,天已大亮,晨曦入宙,在床前铺下几道红光!
何沧澜开眼第一件事,就是侧耳倾听,户外居然无风雪之声!大喜之下,翻身下床,脚
下浸在红光中,还不敢相信那真是──阳光。
这是个可以令天下任何仇敌,除了杀父之仇外,都可化庆气为祥和的大晴天!
行商肩贩,喜气洋洋,面有笑容,准备出发,各奔前程,彼此之间,透着和气温暖互相
笑哈哈地叮哼,等回积雪融化,这份冷劲比大雪天更够受,必须多加几件衣服,虽然这是每
个人都知道的。
何沧澜匆匆盟洗完毕,草草用了早饭,回房从箱匣里取出一件从未穿过的雪白小羊羔皮
袍穿上,腰间系上墨剑,也不结帐,走出店外!
店小二牵过一匹黑马来,何沧澜又赏他一锭银子,吩咐道:“我出外访友,什么时候回
来说不定,房间替我留着,行囊就放在里面,得闲把那另一匹马,带到各处遛遛。”
在高高的天上,高挂着久违的太阳,青空万里无云,蓝得像块大水晶,这颜色,何沧澜
不见久已!
马出东郊,积雪初刺,化为涓涓细流,空气凛冽青新,沁人心脾!
江二春迟,此时离春天尚早,但雪后初晴,自略有春意,这消息连马匹也知道,不待鞭
策,便轻快的昂首向前跑去。
“再来三个晴天,原野上就会飞起小孩子的纸鸢了,唉!在这种好天气,我必须跑去打
思齐庄庄主一拳,真是煞风景!”
何沧澜略有憾意,心中这份温情,是借自天上那明亮的太阳,所赐与的暖意:十五里
路,真不算回事,在不知不觉之间,已走近庞家庄,在村之入口,他勒马不前,四下张望,
心中万分惊讶!
在他面前是一片平坦的土地,百来户庄上佃户,疏疏落落散在枯木之间,四野静悄悄的
不见一个村人。
中央有条可容八骑并驾齐驱的青石大道,远远地与渠水平行,像一把大刀将大地切为两
半,道旁,每隔一丈就有一株高大的榆树枯干,夹路傲立!若在春夏,浓荫覆地,风拂树
梢,必另有一番景象,这时却象一排宫中仪仗,毫无表情的藐视着来朝的臣民!
大道笔直,约有百来丈光景,尽处青翠眩目,横立─排百年老松,树叶疏处,高楼宛
然,松梢之上,飞搪探出,可见其高!
何沧澜策马沿着大道缓缓前进,顿饭光景,穿过松林,只见那座高楼,长约十五丈,左
右空荡荡的不设围墙!建筑形态,略近于道观,像一城楼,高不可仰,正中奇高排一横匾,
上面钩金韧银写着“思齐庄”三字,匾下是两扇两丈来高的大门!
大门深闭,门外阴森森的不见半个人影,门前和松树之间,是十丈来宽广的空地,残雪
融尽后,水面上浮着雪下未腐的松子!
从来拜山,或干戈相见,或以礼相待,像这种得其门而不能入者,真是少见!何沧澜骑
马在空地上打转,寻思道:“怪了,这‘思齐庄’竟把一排古松,当作围墙,难道不怕敌人
深入,大道和高楼分明新建未久,那来百年者松,难道是从他处移来不成?”
他打不定主意,是否应该由高楼旁边松林间穿过?生怕冒然造次,会被当作贼办,吃庄
主抢白一眼,遂猛然一勒马缰,黑马“希聿聿”地叫起来!
那大门旁有扇小门,镶嵌在壁面之中,外观一样,分辨不出来!这时“呀”地打开,走
出一名苍发老者,身作下人打扮,看样子似非练家子!
何沧澜自进入这庞家村,大半天一个鬼影子也没见到,这时见有人出面,连忙翻身下
马;拱手道:“烦老丈通报庄主,何沧澜登门求见!”
老汉耳朵失聪,茫然不解,何沧澜只好踩着湿地走到小门口,附在他耳朵旁再说一次,
老汉总算听懂了,半晌道:“我家老爷不在!”
“那么,有谁在,你就通报谁吧!”
何沧澜暗叹晦气,这样子那里像登门寻仇?
老汉转身就走,何沧澜连忙拉住,递上拜门贴,老汉看看,似甚不解!也不关门,自往
前走,走了四五步,回首惊道:“相公怎不进来?”
何沧澜迟疑一下,低头进门,眼睛一亮,原来这建筑,那里是座高楼,只是一座牌坊而
已,外观似是两层,一进门里仰着就见屋顶!只正面立有墙壁,其他三面,空荡荡地,与外
面相通,视野极广!
右面是一排宫殿式巍娥祟阁,像座小山,延绵极长,左边是个大校场,可容万人,校场
尽处,似堆着一些建材,远远有几个豆大小黑点在上面活动!
牌坊上祟阁相去十丈,并无走廊,代之而起的是九根商龙石柱,石柱高耸入云,上端有
一横梁相连,看起来像一镂空的巨壁、就在石控下,有条青石小径通向崇阁!
何沧澜看看这雕粱画栋的牌坊,看看那九根龙柱,赞叹系之!皇宫他去过好几次、建筑
自然比这精美,但似无此气魄,心中不禁叫道:“这庞庄主是见了何贤,而企欲思齐?看这
庄上气象,他大有领袖武林之志呢?”
那老者左手拿着拜门贴,轻放在右手掌心,摇摇晃晃在前领路,两人同走过雕龙石往,
来到祟阁的第一幢门前!
大门极为沉重,并未加锁,老者费尽气力,才推开了门,回头说道:“相公请到厅里稍
候片刻,小人前去通报总管!”
话罢,站在一旁肃客,自己并不进去张罗!
何沧澜点头微笑,跨过门槛、霎时宛如置身墓穴之中,客厅仍是一层,极高极宽极长。
里面分成两个天地。开着门的这一头,窗户紧闭,甚是昏暗,墙壁木石,皆是原色,不
加修饰,中间也无陈设,宛如演式场子,空无一物!
相去约十五丈远的彼端,则灯火灿烂,在墙壁一角,一横一直交口处,玲珑透剔地雕楼
两面相接的画壁,画壁下耸立一人般高矮的铜铸“文王鼎”。
那鼎前面才是四张银红雕花大椅,椅旁,各有一张梅花式红漆高几!
“这庞庄主有虚张声势之癖,这么大的一间房子,只用那么小的一个角落!”
何沧澜暗自微笑,却也有几分佩服“思齐庄”的排场,想道:“要客人一入门,就得在
空旷的屋中,摸索前行十五丈远。真令人有凭空矮了一尺之感,幸亏我自已是个高个子!”
何沧澜负手穿过厅堂,踱到画壁前面,仰首品鉴,忽觉一道白光掠过花纹,连忙回首,
原来侧门不知何时已经洞开,一个苍发老叟,无声无息的迫来!
“下人们真不懂事,客人来了也不知献茶,打开窗子!”
老叟并不回头,像是埋怨,又像是解决,一口气打开三扇笛子,才拍拍手,回身走过
来,一面笑着道:“壮士请勿见笑,以后绝不会这样慢待了!”
言下大有“思齐庄”择日开张之后,必是天下第一流庄堡之意!
何沧澜唯唯否否,借着灯火和白昼的光辉,仔细打量面前这人。只见他年已花甲,满头
雪白,须发有如刺针,倒插头顶下额,均有两寸长短,脸上布满皱纹,却不松驰垂下,身材
极为高大,穿着黑绸衣衫,外加一件锦狐薄袍!
何沧澜暗自纳罕,似乎这老叟是个熟人,在极远不同的场合里曾经见过!但不久即自骂
见鬼不迭,近来怎的老是疑神疑鬼,总把陌生人当作熟人?
老受走近这椅前,请客人就坐,自在对面陪着,回头高叫一声:“奉茶”!
何沧澜就近仔细端详,还是觉得这老汉长相跟衣着极不相配,这身华服应该另换个头
颅,或者这头颅应该另换件衣服,看来才顺眼!
一个年青人匆匆进来,献上茶后,又匆匆退出!
何沧澜看他步履眼神,也非练家子,心中更生疑问:“思齐庄大总管可在我一无发觉
中,进门、开窗,而下人却怎生不练武呢?”
“鄙庄兴建未毕,尚未飞柬通知天下武林同道,敢问壮士缘何光临?”
老叟一面开口问话,一面打开拜门贴,看看来人姓名!
何沧澜至此方知人家建庄未毕,对外并未宣布,难怪江湖中人毫无所闻,只是化纯和尚
怎生惹上这庄主呢?口里歉道:“在下因受人之托,前来拜见庞庄主!”
“喔!”老叟故作惊人之状,两眼一眨,开合之间,精光四射,装出很热心的样子,低
声问道:“贵友是谁呢?尊驾来得不巧,庄主外出未回,老汉是庄里管家,有什么事交待我
也一样!”
“思齐庄”并非逃通之数,主儿不在,何沧澜觉得不便声称代人寻仇,遂道:“也没什
么大不了之事,有外方朋友,法号化纯僧人,因故重托在下,得便前来拜见贵庄主,详细情
形,不得而知!”
“化纯!化纯!”这总管喃喃自语,忽然嘿嘿笑道:“是了,有这么一个和尚,两年前
到过衡山──”说到这里,语气一变,寒声问道:“阁下代人寻仇,他自己怎么不来?”
何沧澜宛如当场失风捕逮的小偷,呐呐的说:“在下在双方恩怨,谁是谁非未明白之
前,绝不敢说‘寻仇’两字,只是前来询问一下而已……”
老叟桀桀笑道:“想不到化纯这秃驴竟是鼠胆之辈,荐人自代!”
何沧澜越听越不是味儿,说道:“在下立场已经声明过了,若阁下觉得不便为他人道,
在下就此告退,待以后再竣门拜见庞庄主!”说罢,起座拱手!
|